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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 雷克斯 91261 字 4個月前

第二章 銀釦金箔貼飾漆盒(陰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宮牆裡向來是無聊的。好處是,宮裡總有說不完稀奇古怪的事,讓貴的賤的高的低的囚徒們,總有無數的舌根可嚼。 春三月,最是一年好時節,昌邑宮城上卻見得群鳥亂飛。初是雜鳥,爾後以喜鵲居多,宮人都鬆一口氣。但自從烏鴉雲集,喜鵲和其他鳥類都被驅逐,隻烏泱泱一片黑霧俯在青磚灰瓦上,大相聒噪,讓人忌憚得不敢出門。 三月末,一宮人起夜,見一狗頭人身的家夥在宮裡穿行。狗頭亮白,譬如朝雲,身軀矮小,狀若侏儒,一晃而過。一時間,痰盂緊俏,大批買入宮城。 四月,昌邑王座上一夜之間,沾染無名血汙。寅時宮人發現時,血還溫著,淌下的痕跡還鮮明,正在那後背中央。郎中令龔遂對這件事的原因絕口不提,隻是引經據典,宣布這是史無前例的大凶之兆,力主昌邑王齋戒沐浴、約束自身。 末了,宮裡最近又流傳起一個新的話題。這風言風語看似無根,卻於隱秘處飛速生長、蔓延,在掩著嘴、壓著聲吐出來的字句裡,變得越來越客觀,越來越真實,似乎人們用百家飯,共同供養出一隻的新的鬼來。 這鬼是萬萬不能提的,但又那麼吸引,刺心辣肺,讓它一旦成長起來以後,就把那些鳥的狗的小事,統統掩蓋過去。 它最緊要的關竅,隻有一句話—— 昌邑王,似乎可能要當皇帝了。 消息傳到劉賀耳中的時候,他正在研究漆器的夾紵胎。夾紵胎是漆器器身的一種做法工藝,原來,器身一般是用精良的木材來製作,戰國《韓非子》記載“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其跡”,說的就是選擇優質山木來製作漆器胎身。但木頭再好,也顯得偏重。如果再加上銀釦貼金諸般裝飾,到入得了劉賀的眼,那就厚重得不適於隨身攜帶。 有需求,就有方案。在昌邑王不顧眾臣反對、大力鼓動之下,漆工研製出不用木材而是用苧麻布來做胎體的方式,堅實程度相當,質地卻薄體輕盈。簡單來說,他們先用泥膏製成胎胚,用苧麻布層層裹裱,緊密黏合,等成型、蔭乾之後,取走胎胚,再用一二十道工序去強化胎體,才能形成標準的夾紵…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宮牆裡向來是無聊的。好處是,宮裡總有說不完稀奇古怪的事,讓貴的賤的高的低的囚徒們,總有無數的舌根可嚼。

春三月,最是一年好時節,昌邑宮城上卻見得群鳥亂飛。初是雜鳥,爾後以喜鵲居多,宮人都鬆一口氣。但自從烏鴉雲集,喜鵲和其他鳥類都被驅逐,隻烏泱泱一片黑霧俯在青磚灰瓦上,大相聒噪,讓人忌憚得不敢出門。

三月末,一宮人起夜,見一狗頭人身的家夥在宮裡穿行。狗頭亮白,譬如朝雲,身軀矮小,狀若侏儒,一晃而過。一時間,痰盂緊俏,大批買入宮城。

四月,昌邑王座上一夜之間,沾染無名血汙。寅時宮人發現時,血還溫著,淌下的痕跡還鮮明,正在那後背中央。郎中令龔遂對這件事的原因絕口不提,隻是引經據典,宣布這是史無前例的大凶之兆,力主昌邑王齋戒沐浴、約束自身。

末了,宮裡最近又流傳起一個新的話題。這風言風語看似無根,卻於隱秘處飛速生長、蔓延,在掩著嘴、壓著聲吐出來的字句裡,變得越來越客觀,越來越真實,似乎人們用百家飯,共同供養出一隻的新的鬼來。

這鬼是萬萬不能提的,但又那麼吸引,刺心辣肺,讓它一旦成長起來以後,就把那些鳥的狗的小事,統統掩蓋過去。

它最緊要的關竅,隻有一句話——

昌邑王,似乎可能要當皇帝了。

消息傳到劉賀耳中的時候,他正在研究漆器的夾紵胎。夾紵胎是漆器器身的一種做法工藝,原來,器身一般是用精良的木材來製作,戰國《韓非子》記載“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其跡”,說的就是選擇優質山木來製作漆器胎身。但木頭再好,也顯得偏重。如果再加上銀釦貼金諸般裝飾,到入得了劉賀的眼,那就厚重得不適於隨身攜帶。

有需求,就有方案。在昌邑王不顧眾臣反對、大力鼓動之下,漆工研製出不用木材而是用苧麻布來做胎體的方式,堅實程度相當,質地卻薄體輕盈。簡單來說,他們先用泥膏製成胎胚,用苧麻布層層裹裱,緊密黏合,等成型、蔭乾之後,取走胎胚,再用一二十道工序去強化胎體,才能形成標準的夾紵胎。其流程繁複,用工巨大,都不在昌邑王的考慮範圍之內。他隻想還有沒有什麼方法,讓它變得更有意思一點,畢竟這種方式,限製比木材少多了。比如——做成三四五個層層嵌套的子母盒?

他隨意地坐,一手拿著個未上漆的胎底,桌上擺著另外幾種材質,懷裡躺著隻已成型的銀釦金箔貼飾漆盒,盒蓋開著,他從裡麵拿蟲草來吃。因為自幼身體不佳,又懶得聽各方大臣嘮叨,劉賀就說了:湯藥麻煩,把要吃的藥材放盒子裡,隨時吃。

正在嚼蟲草的時候,他從沉迷的個人世界裡走出,聽見旁邊侍臣們說:“宮裡到處傳說,大王真有可能要當皇帝了!”

“不可能的。”另一人冷冷地反駁前一人,“當今聖上年富力強,歲數和大王差相無幾,怎麼會有你說的事情。”

“這正是問題所在。我聽說皇上雖然年輕,卻貴體欠安,久在龍榻,所以才有那上官桀、桑弘羊、長公主等人膽敢謀逆。要是皇上金安,加之大將軍霍光忠心耿耿,哪裡會有那麼多禍事。”

“那都幾年前的事了,現在還拿出來說。”第三個人嘖嘖鄙夷,“近年來霍大將軍持政公允,海清河晏,四夷賓服,一點兒換代的跡象都沒有。你再這樣嚼舌根,早晚被人拉去砍了。”

“但皇上確實久不露麵。我聽說,春日籍田,下地親耕,也是大將軍代理。”

“可不是還有彆的王爺嗎,故昌邑哀王有好幾位兄弟,他們輩分更高。”

第一個人被堵得應答不上,紅著臉,反將一軍:“我看你就是不想大王好!我一心隻盼大王英姿勃發,不僅庇護這昌邑國,還能去往更大的天地。你倒行啊,沒一句好話……”

幾人從座上鬨得站起,又插話,又推搡,漸成一出荒誕鬨劇。

劉賀聽得厭煩,沉沉說道:“你們鬨歸鬨,要是像上次一樣打得出血,沾王座上,那郎中令要怎麼懲治,孤都不插手。”

話音落下,房子裡頓時沒了聲音。一方麵是因為上次確實鬨大,要不是龔遂心裡跟明燈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治起罪來怕可以誅連十個二十個人;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昌邑王平常沉浸在自己世界裡,很少去說他們,但一旦說了,就是死界線。

其實劉賀也知道這些人沒什麼價值。裡頭什麼人都有,郎官、太監、匠人、奴隸,無非是圍在身邊,巴巴跟他討骨頭吃。但要說這半夜裡還能陪著,給房子裡添點人氣的,也隻有這麼一些人。那些正經大臣們,都是因循聖人之言,日興夜寐,調理陰陽的,哪怕忠心,也不可能半夜跟著他在宮裡胡鬨。

這是劉賀一個小小的特異之處——從五歲開始,他就不太需要睡眠。

所以在他身邊,總嗡嗡飛著一群佞臣。在龔遂他們眼中,這些人不僅有害,而且惡臭,他們隻在打更的時候才出沒,做種種荒腔走板的事,就像具化的晦氣沆氣瘴氣,引誘著王,毒害著王,使其夜不能寐。隻有劉賀自己明白:隻是因為自己睡不著,心裡燒著火,才引來這麼多小鬼聚在身邊。

隻有他們才能夜夜響應劉賀的要求,放歌縱酒,鬥狗走獸,設想奇珍,趕製器銘。

二月,天上現赤狗,大星如月;二月,他們就給在王宮後院搭起一觀星台。不講規,不講法,不講理,哐哐當當日敲夜打,鬨得後宮裡人神俱憤,但就是給弄了出來。昌邑王把該罰的人罰了,然後在星台上觀察鬥牛,又著人做了一批團龍紋彩繪棋盤——六龍嬉戲,白雲蒼狗,滿盤星鬥。

所以劉賀是從來不聽這些人說什麼的。

唯獨當皇帝這件事,“當皇帝”,這三個字,去到哪,好像都能紮下根來。

五月,一卷書簡從長安未央宮,送到昌邑王宮。

仍然是在子夜。昌邑王仍是在看漆盒,但這次看的是貼金。南方丹陽郡傳來的新技術,能把金片捶打至蟬翼一樣薄,剪成花鳥魚蟲各種形狀,無不神俏。

把長安書簡親自送到王宮的,是中尉王吉。他在屋外通報姓名的時候,屋裡的群小突然像驚弓之鳥,甚至未及告退,就已經從後門作鳥獸散。

就連劉賀也正襟危坐,收斂了神色。

在子夜的燭光裡,王吉就像是飄進來的。他本一張天生的哀臉,長手長腿,黑袍黑甲,又鮮少沐浴陽光,就變成了一副白無常似的模樣。

中尉負責王城戍衛工作,所轄從宮牆至城牆之間,宮內並不受其管製。正常來說,劉賀和他的扈從們都應該與中尉沒有太多糾葛。但前麵說到,劉賀打小不喜睡眠,十餘年裡,漫漫長夜,宮中不管是人,還是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都早已看膩。所以多年來,他曾無數次在子夜以後偷開宮門,甚至翻閱宮牆,以期在城裡完成更多的事情。

出宮以後,除昌邑王外,將其餘人無論高低貴賤一應依法查辦的人,就是中尉王吉。無論是入獄、笞刑還是斬首,王吉毫不手軟,無數宮內宵小出了宮牆,都落入他的手中。

昌邑王國整體而言風氣尚佳,白天的危機,尚不如王在夜間偷走出宮來得嚴重。所以王吉才被迫成了晝伏夜出之人,每夜盯著宮裡宮外的動靜。

城裡小童甚至編了一首曲兒:“白日龔,猶能縱;夜間王,不得藏。”說的就是龔遂和王吉。

王吉帶來的,從來隻有壞消息。

這次卻不同。

唯獨這次,昌邑王腦子裡嗡嗡的,不再有往日的戲謔,也沒法顧左右而言他。他看見王吉手上的書簡,上麵封的是金漆,金漆上是帝印。前月在耳朵裡紮了根的三個字,那地底裡吟著俄著捂著歎著的句讀,忽然破土而出,撐滿了整個房間。

王吉伏地,劉賀親手啟封,解帶,展開。

書簡上就一段話:

“製詔昌邑王:使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宗正德、光祿大夫吉、中郎將利漢征王,乘七乘傳詣長安邸。”

對於身在大漢宮廷的人,無論是王吉,還是荒誕不經的劉賀,這兩句話,都足夠了。

它表明兩個信息:一,當今天子、漢武帝少子劉弗陵,已經崩了;二,劉弗陵無子,昌邑王劉賀將為他奔喪,然後繼承大統。

王吉是個很擰得清的人。

幾百年後,琅琊王氏能發展為名震天下的大世家,跟他這位先祖的性格,也是密不可分的。

比如夜間抓人。宮裡圍在昌邑王身邊的那些佞臣,出得宮外,犯了什麼錯,該怎麼罰就怎麼罰,不看一點情麵。但是昌邑王也在其中,甚至帶頭衝撞,罰不了,沒權力,那就當作一點兒也沒看見。他絕不會像龔遂那樣,又哭又跪,鬨得滿城皆知。

沒必要。他隻想好好當個中尉而已。

比如這次送書簡。確實,有生以來,他從未奢想過自己能擔當如此重要的角色,能送出如此錨定乾坤的書簡。但這也隻是職責而已,他負責戍衛,深夜皇使抵城,臨時開門,必須有他的首肯。入宮送信,也是他自己最為妥當。這樣一來,他成為了除昌邑王外最早知道這個消息的人。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要因這消息而雀躍、狂喜。

他甚至不想完全被牽扯進去——書簡讀完,他尋個由頭,便退出去了。

但從他呈上這份書簡開始,就像在幾百裡乾草地上擦亮了一點火星,須臾之間,瘋狂的熱潮就蔓延了整座昌邑王宮。

劉賀看見書信是在子時一刻;到第一聲雞鳴之前,王宮裡已經有超過一半人在收拾行裝。

饒是昌邑國平常再沒有規矩,王吉也沒想到——去當皇帝這件事情,居然也能鬨得滿城皆知!

誰是第一個說漏嘴的,這時候追究已經沒什麼意義了。興許,就是昌邑王本人。結果是,他那些侍臣蒼頭們用史無前例的速度,將這個消息傳遍宮牆,並且還帶著一種強烈的暗示,一種澎湃的號召:

昌邑王本次進宮不是一個人去,是一群人去;

誰能跟他到了長安,誰就能有十輩子享不儘的榮華富貴!

這世間,千百般鬼神,也抵不過一個“利”字。

王吉更加沒有想到的是,昌邑王宮裡那些小鬼們,平素習慣了劉賀的節奏,竟然在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就已經把車駕輿乘準備好了。等王吉氣喘籲籲趕到王宮廣場,那裡已經寶馬香車滿路,烏泱泱聚集了幾十號人,還有更多人不斷從宮廷各方蟻聚而來。

王國上下核心官員,比如相、傅、九卿,都尚在混亂當中;雞鳴狗盜之輩,卻一個個意得誌滿、眉飛色舞,仿佛康莊大道已經鋪開。

倉促之間,王吉唯一能阻止昌邑王啟程的辦法,隻有喪服:無論從名義上,還是從實際流程上,昌邑王進宮的首要目的還是為天子奔喪。大漢以孝道治國,子為父、臣為君治喪,必須穿上最高規格的喪服,焚香、禱告、哀悼、祭奠,然後才談其他。

事實上,朝廷把書簡寄過來的目的,根本不是讓劉賀啟程。製詔明確寫了:指定幾位大臣,乘七輛驛傳馬車,前來長安——換句話說,那隻是一封預告。預告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昌邑王國趕緊準備好相關物事。比如,上麵提到的喪服、喪儀用具;比如,七輛馬車就限定了同行者數量,人選必須確定,其餘人等也需要安排;再比如,此去以後,王國必然交接,也有大量的事情需要梳理妥當。

這些事情,本該昨晚就跟劉賀說清楚——

現在想這些已經來不及了。為今之計,隻有攔下車輿,讓昌邑王下令趕製喪服,至少爭取兩三日時間,再作考慮!

可當他剛拜在仄下,昌邑王劉賀已經走到跟前。虛影晃過,王吉抬頭,隻見劉賀已經穿上了斬縗服,慘白的,粗糲的,生麻刺硬邦邦杵著,穿在身上,像刀戳斧斫似的。這件斬縗有點小,有點舊——王吉覺得,這也許是劉賀五歲時穿過的那件。

那時候,他穿得跟隻小獸似的,一半長出來拖在地上;現在,他穿得滑稽,半截腿露在外邊。

也許劉賀把這件喪服藏了十四年,隻是為了悼念;

也許,他是為了等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機會。

可從來沒有人發現過他有這種想法!

穿著斬縗服,按律是不能說話的。劉賀確實沉默著,但整個人漾在一種騰躍的氛圍裡,甚至沒看見王吉,而是快步穿過廣場,乘上隊伍最前端的馬車。然後二話沒說,宮門轟然開啟,駟馬齊鳴,那輛鋪滿白絹素縞的王車,已駕了出去。

是夜,為了這一生不見之大變局,“白日龔”和“夜間王”極其罕有地坐在了一起。

“子陽(王吉字),今天早上,我們還在昌邑;現在,已經到了定陶。一百三十多裡路啊,古之兵法,‘五十裡而爭利,其法半至;三十裡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我們比急行軍還要命!”

“少卿(龔遂字)先喘喘,擦擦汗,你的眼睛快睜不開了——嗬,是原本的大小。少卿說得無誤,晚炊時清點人數,計有三分之二人散在路上,死馬相望於道。”

“那是當然的,小王爺坐的乘傳,是大漢最快的驛傳體係,誰能追上啊?九卿、十三曹,不顧身家性命追著的長官、老吏們,多半被甩在後頭了;那些跟得最緊的人,反而正是平日裡陪小王爺鬥狗遊獵之徒。真的是小人當道,小人當道啊。”龔遂沉沉說著,眼角抽動,登時便像是要哭出來。

“少卿勿急,你我二人尚且能奮身至此,其餘百官隻要有心,想必也能排除萬難。”

王吉說到“有心”的時候,語氣滯頓一下,正是意有所指。龔遂聽得清楚,用衣袖抹抹眼角,便也換了一副神情,並緩緩地,把燈燎得更亮了一些。

“少卿。愚以為此次入京,不是鵬程千裡,不是登堂入室,而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王吉將基本判斷平平托出,但作為一貫的忠臣,卻是驚雷之語。

龔遂便緩緩說道:“喏。所以我原以為,你不會來。”

“非常之時,非常之道,所以想和少卿聯手。”

“子陽和我,譬如陰陽,譬如剛柔,譬如曲直。怎麼合作得來?”

“首先,你怎麼看這次詔令?”

“聖上無子,太子懸置,選誰,唯有顧命大臣大將軍霍光說了才算。”龔遂未曾遲疑片刻,顯然思慮已久,“昔武帝擇儲,選得艱難,十年光景、幾萬人性命搭進去,才選出如今的君臣相宜。因為有這些前事,武帝六子中,隻餘廣陵王劉胥有機會繼承大統。可是廣陵王已是壯年,以吾之心,度大將軍之心,想必更盼望如聖上當年般的魚水之誼:聖上八歲登極,大將軍輔政至今,恩威並著,門生故吏廣布天下——再這麼來一次,豈非佳話?”

王吉心下認可,卻把他綿綿密密一堆話,拆成一句白話:“也就是說,大王即便踐祚,也該垂拱而治,唯大將軍之命是聽,沒錯吧。”

龔遂沉默以應。

王吉猶不鬆口:“倘若大王依然輕狂如故,把昌邑王國裡的諸般事跡,到長安城裡再上演一次,這所有隨行之人,是否難辭其咎?你我,又將何以自處?我敢斷言,等我們到得長安城郊,璽書上那些官員還沒來得及出城呢——真是給了大將軍一份好大的見麵禮。”

其實王吉所言,龔遂何嘗沒有想過?隻是狂奔一百三十多裡,魂不附體,根本想不出個所以然。嗚嗚然沉吟到最後,隻能歎出一句:“小王爺啊……”

“情勢既有共識,現在萬事皆虛,其實隻看少卿和我,到底想要什麼。”

龔遂一怔,“什麼意思?”

王吉並不解釋,但以兩指指向自己:“在下出身琅琊王氏,本自微末,舉孝廉後,幾經波折,蹉跎數年,才補授當得一個縣官。能到今日這個位置,已經遠超昔日所想。所以平生所願,不過是修身齊家、開枝散葉,護蔭一方四角小院,讓後人不至於像我一樣辛苦而已。以此為指南,則侍奉一位王、一位天子、另一位天子……其實都沒有太大區彆。”

“人說子陽為人拎得清,現在,我是明白了。”龔遂苦笑。

王吉卻是正色:“但時移世易,今日留給我的隻有三條路:第一,如果留在昌邑國,王位未定,而且王國命運全係於長安,等同於把前程性命拱手讓人,此為智者所不為也;第二,如果一心侍奉我王,前麵提到的問題,我自問回答不了。”

“那,第三條路?”龔遂問。

“第三條,就是我們兩人攜手,既要斡旋在這件事裡,又能保住性命,還要在將來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這樣的一條路。”

如果是在其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說這樣的話,都會被龔遂一口唾罵回去。但偏偏是此時此地,這麼多鋪墊下,他沉默了。

王吉便繼續:“要這樣做,我們二人必得竭儘全力,不斷對昌邑王提出勸諫,讓朝廷皆知。當然,少卿有少卿的本事,在下有在下的方法,不必取同。”

對於這一點,龔遂卻是自矜:“不需中尉指點,老臣本已有肝腦塗地、死而後已的勸諫之心。”

“但這隻是第一步。接下來,才是關竅所在。”王吉壓低聲音,燭光跳在蒼白的臉上,倒是亮的少,暗的多,就像是陰陽縱橫的山脈。連帶他說的話,也像是石上月下漫流的泉水,滲出絲絲點點寒氣。

“這樣做,豈非背叛我王?”龔遂失聲道。

“我絕不為難少卿做違背本心的事情;同樣,也請少卿不要檢舉在下。”

“難道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所以我說,少卿,端的看你到底想要什麼。”

有些人的真話,說出來,便是普通得再沒什麼彎彎繞繞的,比如王吉;

而有些人的真話說出來,卻像句假話,或者像是笑話。

龔遂思慮良久,終於一字字說出:“吾平生所願……願為聖人之道。”

“既然如此,那大事上孰是孰非,少卿想必明白。”王吉坦然,便即起身,“夜深了,明日各自尋法子拖慢大王的步伐,不然,我們都得累死在路上。”

“是得想想。得想想……”龔遂坐在原地不動,猶自陷在沉思裡。等王吉將要離開的時候,他才含糊地說出一句:“是啊,每個人活到水落石出處,總不過為一點念頭、一點執拗而活。可是,小王爺到底想要什麼呢?”

“老臣愚鈍,實在是——想不明白啊。”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漢書》記載了劉賀收到詔書的這一夜:夜漏未儘一刻,以火發書。其日中,賀發,哺時至定陶,行百三十五裡,侍從者馬死相望於道。 一些感覺荒謬的事,如果拿到曆史上去比,就不覺得荒謬了。

第三章 子母虎玉劍璏(陽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劉基剛開始聽說“太史慈”這個字的時候,隻當他是個偵察兵頭領。畢竟那是父親劉繇說的:“為父手下張英、樊能,在淮揚小有根基,眼下用之,隻當是鷹犬而已。太史子義和我們是同鄉,確實英勇矯健,但畢竟出身微寒,不習學術,領彆隊偵騎可以,獨當一麵很難。唉,要是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和洽那樣的名士儒生,一定有不一樣的景象。” “可他們都說,儒生隻能空談,不會上陣殺敵啊。”十一歲的劉基問。 “這就是為父要教你的東西。”劉繇慈愛地笑著,把佩劍拿起來,橫在麵前,“今逢亂世,譬如刀劍滿地,但無論是銅劍鐵劍,是三尺五尺還是七尺劍,那都是搏殺之用,但見血光而已;但如果用聖王之道,大義教化,就像為父這把玉具劍一樣,就不僅僅是兵器,而是王器,可以祭宗廟、獻祖先、取長生——完全不一樣了。” 那時候劉基已經知道父親其實不愛治政、更惡刀兵,平生最享受的時光,就是跟許劭一起品評人物。許劭名聲巨大,曾主持“月旦評”,給年輕時的曹司空評出一句“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據說當時曹操還很高興,但地位越高,越覺得不是滋味,許劭不敢久留,才舉家遷到了父親這裡。父親大喜過望,拉著劉基兄弟並郡內大小名士,連著大排筵席了十天半個月。 既然能把許劭那樣的人給吸引過來,那父親的相人本事,應該也是很厲害的吧。十一歲的劉基,自然是這麼想,也是這麼相信著的。 可劉基少年習武,到校場上和什長、佰長、校尉聊天,卻又聽出個不一樣的印象。 在軍人口中,誰提起太史慈,都得豎起個大拇指:“那可是個英雄哇!”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說:“少主公啊,我們弟兄幾個都覺得,州牧現在這樣用子義兄,是不是有點太屈才了?我們見過這麼多將領,能跟那凶神似的孫策相比的,也隻有我們子義兄。要不,少主公找個時間,跟州牧大人再說說?” “可那時候我忙著讀書習武,哪有心思去說?再者,說了父親也不見得會聽。”劉基一邊回憶,一邊無奈地說。…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劉基剛開始聽說“太史慈”這個字的時候,隻當他是個偵察兵頭領。畢竟那是父親劉繇說的:“為父手下張英、樊能,在淮揚小有根基,眼下用之,隻當是鷹犬而已。太史子義和我們是同鄉,確實英勇矯健,但畢竟出身微寒,不習學術,領彆隊偵騎可以,獨當一麵很難。唉,要是為父手下能有一些像樊子昭、和洽那樣的名士儒生,一定有不一樣的景象。”

“可他們都說,儒生隻能空談,不會上陣殺敵啊。”十一歲的劉基問。

“這就是為父要教你的東西。”劉繇慈愛地笑著,把佩劍拿起來,橫在麵前,“今逢亂世,譬如刀劍滿地,但無論是銅劍鐵劍,是三尺五尺還是七尺劍,那都是搏殺之用,但見血光而已;但如果用聖王之道,大義教化,就像為父這把玉具劍一樣,就不僅僅是兵器,而是王器,可以祭宗廟、獻祖先、取長生——完全不一樣了。”

那時候劉基已經知道父親其實不愛治政、更惡刀兵,平生最享受的時光,就是跟許劭一起品評人物。許劭名聲巨大,曾主持“月旦評”,給年輕時的曹司空評出一句“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據說當時曹操還很高興,但地位越高,越覺得不是滋味,許劭不敢久留,才舉家遷到了父親這裡。父親大喜過望,拉著劉基兄弟並郡內大小名士,連著大排筵席了十天半個月。

既然能把許劭那樣的人給吸引過來,那父親的相人本事,應該也是很厲害的吧。十一歲的劉基,自然是這麼想,也是這麼相信著的。

可劉基少年習武,到校場上和什長、佰長、校尉聊天,卻又聽出個不一樣的印象。

在軍人口中,誰提起太史慈,都得豎起個大拇指:“那可是個英雄哇!”

甚至有人故意找他,說:“少主公啊,我們弟兄幾個都覺得,州牧現在這樣用子義兄,是不是有點太屈才了?我們見過這麼多將領,能跟那凶神似的孫策相比的,也隻有我們子義兄。要不,少主公找個時間,跟州牧大人再說說?”

“可那時候我忙著讀書習武,哪有心思去說?再者,說了父親也不見得會聽。”劉基一邊回憶,一邊無奈地說。

“所以說,太史都尉在故揚州牧手下的時候,一直沒有得到過重用。替州牧可惜啊,據說,他一投入孫將軍麾下,即受重用,風頭一時無兩。這不,連曹司空也給他送東西來了。”說話的人就是那個黑衣人頭領,劉基現在知道他叫王祐——“這麼算下來,公子也算是建昌都尉以前的少主公了。可聽這意思,您一直沒見過他?”

“還是見過的,主要有兩次。”劉基淡淡道,“那已經是後話了。”

王祐見他不願細談,也不糾結,笑笑說:“先前還在疑惑為什麼那位官爺請公子和小人一起過來,這麼一談,原來確實是有些淵源。”

他早就看出劉基不是軍旅出身,似乎僅一白衣,但看他對那些器物的了解程度,卻像是某世家大族的子弟。就這麼個特殊身份的人,突然被呂蒙指定過來,陪著自己去見建昌都尉,這就讓人很是犯嘀咕。

所以一路上借閒聊之機,東拉西扯,才終於聊出一點眉目。

其實劉基自己,原本也沒想會參與到這個程度。

當時,“太史慈”三個字一出來,情況就變得有點微妙。對於彆部司馬呂蒙來說,從軍階上,他遠在建昌都尉之下,又身在建昌轄內,理當受太史慈支使。所以雖然查出了是曹操送來的東西,因為對象是上級將領,他也不能擅自把它扣下來。他甚至不太方便親自給太史慈送過去——畢竟呂蒙從身份上,還有直屬於孫權的這一層意思,要是這樣見麵,說不定就會傳遞出一種主公不信任建昌都尉、著人暗中調查的含義。

其實曹操的“當歸”已經很明白了,就是延攬的意思。太史慈無非需要表個態而已。這時候呂蒙去了,反而可能節外生枝。

這些想法都是劉基自己在路上琢磨出來的。其實,呂蒙當時隻是說自己還有其他任務,會派兵護衛王祐,將物件送達;同時想請劉基幫忙再跑一趟:

“不是我想打擾劉公子隱居,但實在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你看是不?我們粗人看不懂這麼多門道,萬一建昌都尉有需要,公子還能幫上忙。再說了,公子和都尉應當有舊,趁這個機會聊上一聊,不也正好?”

要是其他人,劉基確實已經拒絕了——但是這個人,雖然有可能惹來麻煩,他卻不得不去見一見。

說話間,兩人所乘馬車已經嘎吱嘎吱搖進了建昌城。王祐所帶財寶都裝在車內,以掩蓋閒人耳目。外首則有呂蒙的幾名士兵,既是護衛,也為看守。領頭的曲長名叫呂典,大概是呂蒙同族的親戚。劉基往城上看,隻覺得建昌城雖然屬於山越盤踞爭戰之地,但城牆修葺及時,井然如新,上沿士兵防守緊密,調度有方。街道上往來行人也不少,坊市喧鬨,鼻尖上還能聞到麵湯早點香味,實在是亂世裡難得的一點煙火氣息。

算下來,太史慈任建昌都尉已經兩年多,正跨了孫策孫權兄弟接班時期。這個都尉下轄建昌、海昏等六縣兵事,在兩縣都有處所。隻是因為海昏賊亂更加嚴重,太史慈駐紮在建昌的時間暫時還多一些。

劉基心下一動,對王祐說:“要不,我們先去尋點吃的?一宿奔波,外頭的兵官也該餓了。”

王祐愣了一下,連忙應允。劉基和呂蒙的部曲商量了一下,大家都沒有意見,便把車頭一拐,折向城裡坊市的方向。到得坊外,車馬就不能入內了,所以留兩名士兵守備,其餘人進去尋吃。劉基細細問清楚留守二人想吃什麼,才進了去。

幾人餓了一夜,在坊市裡略略轉得一圈,便找了一家粉鋪坐下。豫章郡河湖密布,稻米豐饒,米粉是一大特色。拌上油、醬、蔥花、薑末,撒一點芝麻鹹菜,登時飄香撲鼻。劉基久在郊野生活,飲食尚儉,難得進一趟城,便到館子來吃上一碗。隻可惜沒能把弟弟們帶上。可惜之餘,又點上一碗魚羹,魚是在近旁彭蠡澤中當日捕的,切碎之後放一點酒,快速炒過,再加薑絲蔥末蛋花,勾芡煮熟。一口喝下去,溫軟綿密,鮮香爽利。

這頭劉基喝得舒服,另一頭,王祐嗦粉也嗦得起勁。劉基見了,問他:“吃得習慣?”王祐道:“走南闖北,什麼都吃。”

劉基說:“我是東萊人士,十歲到揚州的時候,很是吃不慣米麵,總覺得小裡小氣,吃完還是虛。現在倒是離不開了。”

“那我得早一點適應。”王祐說,“畢竟下半輩子,不想回北方去了。”

完了把碗一放,看著碗底的油沫子,低低道:“也不知道他們安頓得怎樣了。”

劉基知道他惦記著另外三個黑衣人,便說:“呂司馬既然答應給他們安排進城,應當無礙。”在森林裡商量妥當後,王祐和他三位同夥分頭行動:王祐和劉基一起繼續送東西,另外三人由彆的士兵帶著進城,找縣官安頓。呂蒙做事情,和劉基以前了解的孫家軍官都不太一樣——不僅給他們留了命,還幫忙安置。當然,他想,這或許也有便於監視的目的。

劉基又給他點了一碗湯,然後問:“你前麵稱呼他們為‘兄弟’,是族兄弟,還是僅僅一起做事?”

“可不是親戚。他們幾個又蠢又衝動,要不是我早就說了任何時候不準說話,可能咱們早就打起來了。”王祐咧嘴笑,說的是罵句,態度卻跟談起親兄弟差不多。“我們幾個粗有一點拳腳功夫,便幫官爺們跑點散差,什麼事情都乾,但都是雞毛小事。”

“你們不屬軍隊?”

“當然不屬於,我們哪有那個本事。”

劉基也不追問,片刻後,又悠悠問道:“那,你們此前知道那些東西是明器嗎?”

王祐還是笑,“公子彆把我們看這麼高,僅僅是跑腿做事的,哪敢知道那麼多。要是我們早就知道,那半夜裡,不得嚇出尿來?”

“哈哈,就是問問而已,沒什麼。”劉基說,“可你之前說,行囊裡有一部分東西是自己的,有一盞燈,對吧。雖然已經被司馬大人收走了,但我想提醒一下:那個也是一件明器,還是前朝的,可不常見。”

正好這時候湯到了,王祐便去端,又覺燙手,呼哧呼哧好一陣子,才訕訕地回答:“是嗎?這事情,我們幾個還真不知道……公子該不會看錯了吧?就那玩意?要真是這樣,我們也不知道該說鬆一口氣,還是該說損失慘重了……”

飲食事畢,閒話聊完,又給留守士兵帶了湯餅,一行人便重新出發。在當時的大漢縣治裡,行政和軍事二者分離,在江東,就是縣令和都尉兩套體係。縣令有的是正統衙署,都尉則不止管轄一縣,也不和官府雜處,而是自有一處行營所在。詢問之下,才知道建昌都尉在建昌縣裡沒有建衙,而是在武庫附近,簡單辟了幾間房子,相互打通,便把都尉的辦公理事和飲食起居一並應付過去。

他們到了地方,隻見武庫修得巨大,又有強兵把守,就像一座獨立的堡壘;在庫牆陰影下,灰色院落圍了幾間低矮房屋,幾乎要讓人忽略過去,那就是太史慈的所在。

“這還真是不常見。要不是官爺們說的,我就覺得走錯地兒了。”在等呂典進去溝通的當口,王祐說。

劉基搖頭道:“對太史將軍來說,這倒是挺符合我的記憶的。”

“怎麼說?”

“你知道那種心裡麵沒有一點兒錦衣玉食享受的人嗎?”

“嗤,”王祐下意識地就滋了一口氣,“公子彆笑小人,但這我可不信。”

“太史子義就是那樣的人,要不怎麼會有人說他是英雄呢。我父親帳下的那些老兵油子,可沒有對其他任何人說出過這兩個字。”

“公子說過,他侍奉故揚州牧的時候,不受重視,想必也沒什麼享受的機會。所以才給你這種感覺吧?”王祐半輩子視人,自然不可能被劉基三兩句話說服。

劉基還是搖頭:“那是你不清楚他早年的事。”

“父親說他出身寒微,確實寒微啊——在我們東萊那海尖尖上,從小父親就丟下家裡跑了,孤兒獨母艱難長大。在他們那個地方,像他那樣的人,浩浩天地裡隻有兩個海可以選:要不,是宦海,當官;要不,是滄海,打魚。”

“你要是見了麵,就會明白:他是個隻要站在麵前就能讓人折服的人。這一點倒和孫策孫討逆將軍是挺像的。雖然沒讀書,但他很快就在郡曹裡當上小吏,為郡守跑腿——總比賤業好多了吧?但他卻一心念著郡守有恩,為他不惜得罪州府,結果雖然成事,卻不得不隻身躲避到遼東。”

王祐猶不在意,“那也不過是個吏職,算得上什麼?”

“這隻是第一次。後來,他又以白丁之身,乾了一件聞名天下的事——單騎拯救孔北海。短時間裡說不清細致,但你可以想一想:孔北海,一郡之長,受亂賊圍城,束手無策。你是個布衣,從前唯一當過的隻是吏職,手底沒領過一個兵。你雖然從未見過他一麵,但出於道義,單槍匹馬殺進去,單槍匹馬殺出來,又轉鬥五百裡,為他借得三千救兵。他人用兵,都是五百一千逐步練起來;而你用兵,如臂使指,無師自通,就此為北海郡解了重圍。”

“第一次,隻是吏職;第二次,是否值得拜個將軍?”

這次,哪怕王祐也驚訝了:“那按公子的說法,他難道沒有接受?”

“真實情況,我們以前也沒人說得清楚。但結果是很明白的——他什麼也沒要,照樣是一白身回東萊去了。”

“那他,他做這麼多事情……為什麼呢?”

“所以說,世上總有不同想法的人。一般人理解不了,也不能說他們是假的,對不? ”劉基悠悠道。

他想起六年前在城牆上,遠遠看見一騎士在城外原野上飛馬疾馳,速度之快,遠超以往見過的任何將兵。他便問父親那是誰,劉繇眯眼看清,說,那就是太史子義。他又說,放縱騎馬之娛,像野獸般在大地上狼奔豕突,為聖人所不齒,所以他覺得太史慈難成大器。可當時劉基看了很久,卻突然有了忤逆父親的想法,在他眼裡,太史慈飛奔於天地間,亭台、城郭、郡界,似乎都視如無物,正是最自由的一等人。

而父親,卻像是一尊牢籠。

所以,怎麼能不再見上一見?

不為父親昔日的所為,也想看看——他今日的活法。

可沒想到,還沒這麼容易。兩人也聊了不少時間,卻始終不見呂典出來;終於現身,卻說:太史將軍今日不在,請我們暫住幾日,由都尉府功曹安排。顯然,呂典也沒有預料到會吃這個閉門羹,各種法子爭論了一番,臉上還留有慍色。

“呂司馬的意思是要當麵交付,所以,還請二位留些時日,我們會著力催促。”呂典道。

劉基王祐也無他法,隻能遵照安排在建昌城裡住下。沒想到安頓的地方不在彆處,就在那圍起來的建昌都尉府內,西首幾間廂房裡。功曹說,太史將軍沒用幾位雜役,房間平素都是空的,隻有轄內各軍往來的時候,才時不時有人住上一住。

劉基沒想到耽擱的時間越來越長,隻能請呂典幫忙,差人捎一封信回家給弟弟們。其實劉基平日起早貪黑,雖住一個屋簷下,常也見不到幾麵,但畢竟耽留在外,還是有一點牽掛。

這麼做的時候,推己及人,他便讓王祐也給幾位同伴寫了封信,同樣拜托呂典送去。他的信是要檢查的,內容倒是簡單:“平安。人未至,留居。”

俟後幾日,呂典仍每天往都尉府跑,王祐被看在屋裡,倒是隻有劉基四下無事,可以到處溜達。隻言片語慢慢拚湊起來,他大概了解了目前的格局:

建昌城距離荊揚交界比較近,是豫章郡扼北安南的關竅所在。城池被太史慈重新調整過,北枕江水,西南、東南兩角分彆撐著城角山、盤山,地勢險固,易守難攻。基於這座城池四下掃蕩,現在周邊山越已經成不了氣候,荊州劉表的手也很難伸得進來。

難題還在東邊。海昏城的賊患依然嚴重,城外山林裡河澤間,大的宗賊部落,甚至能聚攏上萬人。城裡城外本來可能是一脈連枝,現在卻互為夙仇,宗親相殘、父子相逼,也不鮮見。但聽街頭巷尾閒言,都說有太史將軍在,賊患消除隻是早晚的問題。有人說他箭術如神,怎樣在百步之外直取賊首;也有人說他營造得法,幾座堡壘慢慢將宗賊逼到山窮水儘之地,用不了多久,他們隻能不戰而潰。

聽得越多,劉基越為太史慈感到高興。

雖然絕不表露出來,但劉基對孫氏的態度,還是比較複雜。但唯獨對於太史慈投靠了孫家一事,他隻覺得合適和應該。

可轉眼幾日過去,太史慈仍然沒有出現。

劉基身為耕讀之人,比較留意時節。三伏天已過,秋分之前,忽來了秋老虎。那天早上起來,便覺得太陽厲害,天氣悶熱,燥出一身薄汗。他還想著可能要叮囑家裡割稻之事,剛邁出門,就看見呂典匆匆趕到。他也冒了一額頭水珠,卻不僅僅是因為熱的,還未站定,一句話已經踉蹌跌出:

“劉公子,那送東西的家夥,房間空著,人不見了。”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提示一下區位,建昌城在如今江西省宜春市,當地還有太史慈的廟;海昏城在江西南昌。南昌旁邊的鄱陽湖是後來才形成的,漢代時隻有彭蠡澤。

第三章 子母虎玉劍璏(陰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再次穿起斬縗服,劉賀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就像是五歲時的小手,輕輕抓住了自己。 父親劉髆,已經是個麵目模糊的人了。人們常說武帝六子,個個不同。嫡長子劉據引發了轟轟烈烈的巫蠱之事,前後坐連數萬人;劉閎早夭;劉旦汲汲於權位,使者被武帝直接斬於闕下;劉胥頑劣,天下共知;少子劉弗陵,八歲登極,便是當今聖上。每個的故事都足夠讓說書人侃上幾天的。唯獨這第五子劉髆,沒什麼周折,也沒什麼說頭,大家隻記得他有個傾國傾城的母親李夫人,卻不記得這平庸的兒子。 這是對於外頭。而對於家裡,父父子子,他也不是個值得記憶的父親。對劉賀這個獨子,似乎不太愛,也不太恨,按部就班養大,等劉賀有記憶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病懨懨的藥罐子。 最有意思的是什麼呢? 是從劉賀鴻蒙初開時開始,他父親劉髆,就在給自己選殉葬用的東西。 那大漢皇室畢竟是天之驕子,赤帝血脈。生前死後,都是與上天相呼應的。活著的時候要萬千邑供養著,死後也要錦衣玉食,當個快活神仙。所以從繼位當天開始,不管是皇帝,還是公侯伯子男,都得開始修墓;堂堂墓室修好之後,諸般明器也斷然不能馬虎。 可劉髆畢竟年輕,早年渾渾噩噩,好像儘在聽他人擺布,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時候,卻手忙腳亂,急著要給自己選好物外物、身後身。 那時的劉賀,正是需要父親陪伴的年紀,而劉髆眼前,也隻有這麼兩件大事:一邊是叫著嚷著拔節似生長的新生兒;一邊是陪著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轉世的陰間器。而劉髆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所以在那段時間裡,劉髆的病榻前,像皇家工坊似的,擺滿了金銀珠玉,滿堂寶氣,連人下腳的位置都沒有。兩首內官太監恭謹站著,日日夜夜,捕捉他在迷糊間蹦出的絲縷靈感,比如: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哪件放西首,哪件放東室,再造一批什麼東西…… 劉賀還不到五歲,生下來就一腿殘畸,由宮女攙著,站門外,看那滿室繁華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牆,將父子…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再次穿起斬縗服,劉賀便重回了昔日的情境。那生麻杆子一根根戳在手臂上,就像是五歲時的小手,輕輕抓住了自己。

父親劉髆,已經是個麵目模糊的人了。人們常說武帝六子,個個不同。嫡長子劉據引發了轟轟烈烈的巫蠱之事,前後坐連數萬人;劉閎早夭;劉旦汲汲於權位,使者被武帝直接斬於闕下;劉胥頑劣,天下共知;少子劉弗陵,八歲登極,便是當今聖上。每個的故事都足夠讓說書人侃上幾天的。唯獨這第五子劉髆,沒什麼周折,也沒什麼說頭,大家隻記得他有個傾國傾城的母親李夫人,卻不記得這平庸的兒子。

這是對於外頭。而對於家裡,父父子子,他也不是個值得記憶的父親。對劉賀這個獨子,似乎不太愛,也不太恨,按部就班養大,等劉賀有記憶的時候,他已經成了一個病懨懨的藥罐子。

最有意思的是什麼呢?

是從劉賀鴻蒙初開時開始,他父親劉髆,就在給自己選殉葬用的東西。

那大漢皇室畢竟是天之驕子,赤帝血脈。生前死後,都是與上天相呼應的。活著的時候要萬千邑供養著,死後也要錦衣玉食,當個快活神仙。所以從繼位當天開始,不管是皇帝,還是公侯伯子男,都得開始修墓;堂堂墓室修好之後,諸般明器也斷然不能馬虎。

可劉髆畢竟年輕,早年渾渾噩噩,好像儘在聽他人擺布,到疾病掩然而至的時候,卻手忙腳亂,急著要給自己選好物外物、身後身。

那時的劉賀,正是需要父親陪伴的年紀,而劉髆眼前,也隻有這麼兩件大事:一邊是叫著嚷著拔節似生長的新生兒;一邊是陪著自己百代千秋投胎轉世的陰間器。而劉髆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所以在那段時間裡,劉髆的病榻前,像皇家工坊似的,擺滿了金銀珠玉,滿堂寶氣,連人下腳的位置都沒有。兩首內官太監恭謹站著,日日夜夜,捕捉他在迷糊間蹦出的絲縷靈感,比如:用哪件不用哪件明器,哪件放西首,哪件放東室,再造一批什麼東西……

劉賀還不到五歲,生下來就一腿殘畸,由宮女攙著,站門外,看那滿室繁華就像一堵高不可越的牆,將父子親情攔在裡邊。

可那又有什麼用呢?

那其實也是在劉賀懵懵懂懂稱了王以後,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意識到的。這宮裡頭的內官外臣,包括外戚,都把父親——現在叫昌邑哀王——當傻子,他臨末時搜刮製作了那麼多寶物,根本沒幾件真的被殉葬進了王墓裡!那畢竟都是金燦燦的錢財啊,舊王昏聵早夭,新王少不更事,不正是下手的好時機?倒是那些粗製濫造的、被指明了不要的,把墓室填得滿滿當當。

他們想著昌邑王當年才幾歲,又看得不仔細,哪裡記得那麼清楚,有時候便談起其中一兩件珍品,有時甚至公開擺在堂上,隻當是朝廷賞賜。可劉賀偏偏記得:那些形製,那些雕花,那些紋飾,那就是關於他父親的所有東西。

他們就像豺狼野狗一樣,將一位王的身後身,分食殆儘!

在這十多年裡,用正當律法也罷,用輕狂不講理的方法也罷,那些曾經奪走他父親明器的人,都已經被處理乾淨了。

到最後,他們都不知道真實的原因——甚至有人隻覺得,這大王,真是個瘋子。

有什麼關係呢?

他全心全意地沉迷在金玉器裡,不理政,不淫亂,不營造,就是敦促著百工巧匠,做出一批批全國頂級的精美器物來。哪怕為此被官員勸著諫著哭著罵著,他也不開殺戒,甚至不作反駁。

有什麼關係呢?

劉賀隻要不再重蹈他父親的覆轍——

有時候,劉賀覺得自己從來就不認識劉髆這個人;

有時候,他卻覺得自己和劉髆融為一體:在他眼前,又何嘗不是隻有兩件大事?

一邊是新生兒,一邊是陰間器;

一邊是不計日夜、不顧規矩、瘋狂地享受活著,一邊是堆金積玉、雕龍畫鳳、周密地謀劃著死去。

大漢人的生死觀,說穿了也就兩行字:事生猶如事死,事死猶如事生。

簡單來說,生前死後的世界都是相似的,你帶得了多少東西去,在那邊就能生活得多好。帶的東西能跨越百代千秋,那三魂七魄就能打敗時間。

這白駒過隙的一輩子,實在是太狹隘了。隻有那無人知曉的身後世界,才能讓人著魔得挪不開眼睛。

所以“當皇帝”這個事情,對其他人來說,可能有一百種一千種不同的意味和抱負。但對於劉賀而言,它隻意味著一種從來沒預料到的好處:一種全天下獨一份的活法——以及全天下獨一份的葬禮。

此等好事,他可等不及了。

再回到出發當日。

穿著斬縗服走出廣場的時候,其實劉賀看見了百官,看見了龔遂,也看見了王吉。王吉拜在那裡,看那姿勢,就知道他想說什麼:

大將軍昨晚送來的璽書,意思並不是讓我們出發,而是要準備……

璽書內容的首要意義,應該是治喪,所以我應該沉重哀悼、動輒痛哭、縞衣、素食,以彰孝道……

甚至說,我們不應該就這麼答應啟程,而是要著人寫一篇華麗的回複,先推托一次、兩次、三次,讓大將軍及百官固請,才順天應命,終於啟程……

他們要說的這些東西,劉賀都知道,也都理解。但要真按這些方法和模式來做,瘋狂的到底是自己,還是參與其中一起演一出大戲的所有人呢?所以乾脆當聽不懂、沒看見,也省得去解釋。

說白了,劉賀的人生藍圖裡,也隻有他自己。像龔遂、王吉這樣的大臣,雖然知道他們忠心耿耿,但實在照拂不上。再說,其實他們的才能本就超越昌邑王,要是自己想明白了,各尋出路,天高任鳥飛,劉賀也是不介意的。

至於說智力欠缺,又自認為找到了飛黃騰達機會的人,比如車駕後陸陸續續跟來的幾百名侍從,劉賀其實一句話也沒說過,隻像看戲一樣,看他們自己領悟、自己相信、自己拚了命追來。這難道是昌邑王的責任嗎?他們自己長著腿、騎著馬,一天狂奔一百三十裡,難道不是個人選擇嗎?

懷著這樣的想法,劉賀帶領車隊,第一天疾馳一百三十裡至定陶,第二天八十裡,以後每天路程都在五十裡以上。後麵一定是比開始時慢的,但除了因為體力不支,他也留意到了:龔遂和王吉似乎故意在路程中找茬,以降低隊伍速度。

比方說,劉賀隻是穿了斬縗服,但王吉勸諫說,喪儀上還需要很多彆的道具,比如竹杖。竹杖為什麼是必需品?還是彰顯孝道的目的,因為要凸顯奔喪者傷心,走不動路,隻能拄著杖前行。於是劉賀就差人去買,四處搜索,買回來一根積竹杖。然後龔遂又出現了,攔著車,大說一通積竹杖不合禮製、是小孩子玩物、輕佻不尊重之類道理,總之,買不到合適的竹杖,隊伍就不能前進。

又比如說,隊伍前後人馬眾多,泥沙俱下,這劉賀本來也知道。小人出行,是非一定不少,但本來隻是自己或者相關主管的事情,龔遂卻咬著不放,非要讓昌邑王停下來,查出個水落石出才能走。昌邑王指定人員去查辦,王吉又不服,畢竟是深諳王城律法,一番顛來倒去話說下來,意思隻有一個:王還是不能走。

劉賀剛開始也很煩躁,但過不多時,卻釋然了,隻是看著他們演戲。

他想明白了:收到詔書第二天就出發,加上他們的行進速度,已經完全超過大漢朝廷能反應過來的時間。即便他們有意搗亂,也不過是稍慢一點,還是不影響大局。

而且,“白日龔”和“夜間王”居然能聯合起來做點事情,還有點出乎意料。所以乾脆靜觀其變,還是像平常一樣,隨他們說教,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這種低眉順目的樣子,時間長了,也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真實的模樣了。

從昌邑國至長安超過一千五百裡,昌邑王五月出發,五月到達,途徑定陶、濟陽,在濟陽經過浚儀上馳道,在寬五十步的帝國第一大道上飛馳,又穿過雒陽、弘農,即將抵達霸上。昔日漢高祖劉邦先入鹹陽,還軍霸上,所以霸上就是西入長安的最後一站。也是從那裡開始,昌邑王將換乘輿車——乘輿車乃皇帝專屬,由六馬牽引,天子駕六。

從那一步開始,一切都將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

在那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中郎令龔遂,還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龔遂再一次用衣袖擦擦額頭上的汗珠,他已經決定了,在完成任務之後要去沐浴一番。連日裡風馳電掣地急行軍,疲勞加上焦慮,他又是個汗出如漿的體質,身上早已散發出讓人不悅的氣味。不過,君子必須懂得香道,他雖然沒有空閒沐浴,卻一直留意用香,白天佩雙份的香囊,晚上也不忘給衣服熏香。可明日在霸上就要舉行郊迎儀式了,大漢九卿之一的大鴻臚韋賢將親自迎接。這是龔遂第一次拜見這麼高級彆的官員,不能再用香囊糊弄過去,必須認真沐浴,嚴整衣冠。

他其實最喜歡這種禮樂規製之事,彆人覺得麻煩,他卻越品越有滋味。漢高祖劉邦一統天下後,依然和臣子打成一片,是儒生孫叔通為他重建禮儀製度,整頓朝綱,下肅上尊,才讓高祖說出一句“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龔遂畢生所願,也希望做出類似的事情。

可惜,現實卻是,攤上了昌邑王這麼一位小王爺。

奔走上京的這段時日,他反複勸諫劉賀,一方麵是為了和王吉在暗地裡配合,延緩隊伍的速度;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確實看不過眼。

就好像隊伍行經京兆尹湖縣的時候,劉賀手底下那些鬥雞走狗的侍從們,平日裡習慣了不睡覺,就趁夜盜了一名良家婦女回來,藏在傳舍裡,也不知道是準備給自己享用還是想獻給昌邑王。那天夜裡,龔遂和王吉聊完事,各自歸去歇息,正好發現傳舍的一間偏房裡嗚嗚傳來女子的聲音。

把人放出來之後,龔遂熱血上腦,登時就要去找昌邑王。他想明白了:幾個侍從這麼明目張膽,無非是因為他們僅僅留宿一夜,第二日接著飛馳幾十裡,把女孩偷了運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湖縣官員肯定追查不得,其他地方更無處伸冤,隻能白白毀了一輩子。他去找昌邑王,並不是因為認定了這事情是劉賀下的旨意,而是因為他已經無數次痛苦涕零地說過,小王爺身邊全是小人,他們不能留,也不該留。

可劉賀還是一幅沙包似的軟糯模樣,問一句,隻說不知;要懲罰,隻說但聽郎中令的話。

其實龔遂也曾經想過:難道自己一輩子,就要侍奉這麼一個人嗎?

可要是為人臣不忠,哪怕是換了一個英主,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去申聖人之道呢?

可王吉卻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在龔遂去找昌邑王質問的同時,王吉也趕往他處,卻是找了長安來的使臣——寫在璽書上的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他們出發的時候,使臣們還沒到,是在路上碰見的,把使臣嚇了一跳。大鴻臚代表的是大漢朝廷,當他知道了強搶民女這種罪行,昌邑國相安樂及其他臣屬就必須嚴加查辦。所以在眾人的一致裁決下,犯事的侍臣被梟首,這樁罪行也被公開。

龔遂知道王吉的用心——

如果是龔遂自己請王處置,這事情就在私底下悄悄抹滅了;

但要是告知大漢朝廷的使臣,使臣必定是大將軍的耳目,那這樁事件,就必將成為霍光對昌邑王劉賀的一個印象。

王吉已經在為日後的事情鋪路了。

但正因為這個原因,龔遂這次決定瞞著王吉。至少目前,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割舍掉那位小王爺。

那麼,一個重要的考驗,也是進長安的第一步關卡,就擺在龔遂的麵前:

昌邑王為天子奔喪,到得長安城,必須痛苦失聲。不是流幾滴眼淚就行,必須哭天搶地,不能自勝,直到哀儘而止。

可能對於天底下任何一位王爺而言,這件事都再簡單不過了:無論是真哭假哭,真眼淚假眼淚,就這麼半天時間,一定是可以哭出來的。更不用說對於有一定儒學教養的君子了,君臣父子,國君和父親必然是一體的,既是天下共主,也是天下共父。為父奔喪,隻要不是禽獸之屬,都能哭得出來。

可對於昌邑王,龔遂不需要特意去問,就明白——他哭不出來。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不會去假哭。雖然龔遂至今依然不明白為什麼,但他就是能預見那樣一個場景——滿朝文武乃至平民百姓,都期盼著他大彰孝道、按部就班地完成這一儀式,皇城內外鴉雀無聲,眾目睽睽之下,他安靜地乘輿車駛了過去。

這件事情,王吉或許已經接受了,甚至樂見其成,但龔遂卻不能。

所以,他正孤身潛入昌邑王所住的傳舍。已經到了皇城不遠處,傳舍也修得精致,修竹魚池齊備,隻是龔遂無心欣賞。他隻看大局:王榻在東廂,西廂空置,用於存放劉賀的行囊與隨身器物。龔遂知道,平日裡王不喜睡眠,哪怕白天車行幾十裡,一般士卒都不一定能經受得了,他卻依然可以徹夜清醒,帶著旁的一些半醒半睡的犬馬扈從,就在這西廂裡擺弄各種物件。

但這個晚上,西廂卻是黑的。這是龔遂早安排下的鋪墊:正因為前麵發生了種種亂事,更有不少是夜間作怪,所以在接近霸上以前,龔遂就通過連篇累牘的勸諫和上書,請求昌邑王收斂自身,遣散夜間陪侍的各種雜臣。終於在這個時候,昌邑王沒有再讓其他人進他的傳舍房間。

內廷守衛是郎中令的本業,所以進入傳舍對龔遂而言並不是難事。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昌邑王本身。

龔遂見西廂黑著,東廂卻點著燈,燈影映出個人跪坐在廳室的形象,想來昌邑王雖然沒有玩伴,卻依然是不睡覺的。幸好,他沒有如往常一樣,連房間也不回。龔遂細細查看以後,心下一安,便以鑰匙開了廂門,閃身踏進那黑漆漆的房間。

燎亮一枚豆行燈,微弱火光下,龔遂看出一室的樟木箱子。紅棕色,大小錯落,散著清涼的樟腦香氣,讓這房間變得不像臥室,倒像是王宮裡的藏庫。箱子都是平平伏在地上,沒有層疊,顯然是為了便於拿取,這也讓龔遂的行動輕鬆了很多。他用行燈細細掃過箱麵,沒有發現記號,再看邊緣,銅環空蕩蕩的,未有上鎖。

於是沉沉籲出一口氣,就近打開第一隻箱子。便看見大大小小近十隻銅鼎整齊碼著,側旁散放著一些皿、杵、勺、筷之類的小件,顯然,這不是什麼禮器,就是做飯熬湯用的炊器。龔遂本想安慰自己,昌邑王長期服藥,這也許是藥湯用的,卻沒法解釋它為什麼有這麼多。其實有一個更直白的理由:奔喪期間需要茹素,無論是驛站還是傳舍都不敢破例,那這些炊器,顯然是他和侍臣們在夜裡“開小灶”用的。龔遂連忙合上箱蓋,深呼吸幾口,按捺住要去勸諫的心情。現在不是著眼小事情的時候了!

他再打開第二個箱子,湊近一看,火豆微小,依然閃出熠熠金光。那是一隻博山爐,青銅基底,鎏金技藝,爐體正像一盞比較深的豆行燈,爐蓋高而尖,鏤空,片片雕成雲山霧罩的意象,裡麵還能看清飛禽走獸。這博山爐精美異常,而龔遂既雅好香道,又篤信鬼神,對海上博山的傳說還是心有向往,所以很是看了一陣子,才依依不舍地合起箱蓋。

他又在各個箱子間找尋了好一段時間,並不是因為安放複雜,僅僅是因為太過琳琅滿目,就讓他看花了眼。每個箱子都是一類物件,比如漆器、馬蹄金、印、鏡、席鎮等。昌邑王篤好器物,這事情龔遂比誰都了解;但真的這麼看過來,還是心潮澎湃,既覺得飽嘗人間工藝之美,又痛心疾首於勞民傷財。

在那滿心天人交戰的時刻,他再推開一箱,微光之下,不經意卻閃出一張笑吟吟的惡鬼臉來,把他嚇了一大跳,幾乎讓豆行燈墜地。喘得好一陣子氣,念罷各種驅鬼通神咒語,又確定箱子裡沒跳出什麼東西來,他才緩緩回到箱子邊,眯著細縫眼,再次細看。

原來是一件玉佩。

這玉佩大概隻有昌邑王能做得出來。那是一隻似人又似熊的裸身怪獸,單膝跪坐在地,一手捂住心口,一手貼在耳邊,就像是在牆根偷聽什麼東西。它有著張凶狠的鬼臉,嘴巴卻歪歪扭扭大笑著,露出不規整的門牙。隻消看著它,你就能想象到一樁陰謀正在誕生。

這隻稀奇古怪的玉佩,就躺在其他玉器物件的最上方,所以正好被龔遂撞見。總算看清楚後,他好生順了幾口氣,這才從心底高興起來:“終於找到了。”於是將那怪獸玉佩移放到彆的箱子上,又埋首在玉器堆中細細查找。玉器玲瓏小件居多,一一翻看過去,除了佩、環、璧等等主要的形製,也有小型掛件,還有的就是玉具劍的部件。

大漢不論王公還是重臣,在重要場合,都佩玉具劍,以彰顯君子氣度。尋常玉具劍自然是完整的,包含玉劍首、玉劍格、玉劍璏、玉劍珌,中間則是青銅劍或百煉鐵劍。但也有一些玉具劍的部件會分離開來,單獨成為藏品,原因也很簡單——那不是作為佩劍,而是作為明器而使用的。

明器有規格限製,王以上才可以用完整的玉具劍來殉葬。對於位階不足的人來說,隻能將其中一部分帶進墓裡。

可是,龔遂正在尋找的玉劍部件,曾經確實屬於一位王。但卻因為總總原因,最終沒有跟他一起下葬,而是落入他人之手,後來經過好幾年的兜兜轉轉,才最終回到了那位王的兒子手上。

那是一枚子母虎玉劍璏。劍璏是將劍和腰帶連接起來的部件,長方形,後部有孔,一大一小兩隻老虎浮雕在玉石上,呼嘯生風,觸感冰涼。

龔遂將這枚玉劍璏握在手心裡,擺好其他玉件,合起箱蓋。又看了看還躺在外麵的怪獸玉佩——要將它放回去,時時陪在昌邑王身邊,他總覺得內心不安。於是長歎一口氣,衣袖瑟瑟索索地響著,將那枚玉佩也攏了進去。

為人臣者,送君一程。龔遂想,明天,說不定就是最後一程路了。

<圖片TXT無法顯示.jpg">子母虎玉劍璏,左側幼虎,右側母虎,底下開孔以串入衣帶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2023-10-23

這裡說一說創作思路。因為從這章開始,對應《漢書》中的記載全是劉賀做的荒唐事。可是,大文豪蘇軾曾經說過一句很妙的評語:武王數紂之罪,孔子猶且疑之,(霍)光等數(劉)賀之惡,可儘信哉?所以在我這裡,也是大處著眼,小處放手,但會儘量回扣一些細節。如果能引起朋友們的興趣,回去翻翻史書原文,那就再好不過了。

第四章 青銅豆燈(陽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王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隻留一間樸素的空房,在秋老虎的威逼下悶著一股熱氣。 他和劉基、呂典幾人都住在都尉府的偏房裡,官府日夜有人守衛,呂典便沒有全程安排人盯著。他想,畢竟要送的物件都拿到了,那送信人,怎麼也掀不出波瀾來。沒想到,卻偏偏出了岔子。 劉基靜靜看著人去樓空的房間,額頭上又蒸出一層薄汗。他問:“那些寶物都還在嗎?” 呂典點頭:“東西都被我們部曲看護著,一件也沒丟,也不知道他一個送信的跑哪兒去了。” “他那三個同夥呢,在城裡住下了?問過了嗎?” “那邊是部曲同僚去找縣令安排,和我們不在一條線上,現在派了人去問,還沒回報。” 根據王祐之前說過的內容,他在建昌城裡人生地不熟,唯一認識的就是那三個人,除了他們那兒,還真想不出有什麼彆的地方可去。可如果隻是為了去見一見他們,大可不必在夜間脫身,況且,前兩天才剛送了信過去。 劉基心中疑竇叢生,先是來到幾日還未見到太史慈,然後又是王祐的失蹤,就像有隻無形的手在推著他這個田舍農夫往前深入。可是,這樣下去他就不得不和孫家發生更多的關係,那是他早已決定不再涉足的地方。 他轉念一想,無論是尋蹤還是抓人,呂典一定比自己要專業得多,於是決定什麼都不做,而是轉頭出府門外去尋點吃的。在隱居時,他每天吃兩頓飯,早點尤為重要,而且隻有去填飽了肚子,他才好思考自己接下來到底要不要抽身。 沒想到,才上了街道,還沒轉進坊市,他就覺察到行人鬨哄哄的,人們或急或緩,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走去。他扶了扶身邊一位走得慢的老阿婆,順勢問她:“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 阿婆臉上也分不清是恐懼更多,還是八卦更多,隻是壓著聲音跟他說:“這城裡出命案啦,也不知道會不會又是那外頭的宗賊所為?” “什麼時候的事,你們怎麼好像知道得這麼快?” “應該就是昨天晚上吧,咋不知道呢,那幾個人才剛搬進來,盯著防著的人可不少。你不是本地人吧,雖然有太史將軍庇…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王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隻留一間樸素的空房,在秋老虎的威逼下悶著一股熱氣。

他和劉基、呂典幾人都住在都尉府的偏房裡,官府日夜有人守衛,呂典便沒有全程安排人盯著。他想,畢竟要送的物件都拿到了,那送信人,怎麼也掀不出波瀾來。沒想到,卻偏偏出了岔子。

劉基靜靜看著人去樓空的房間,額頭上又蒸出一層薄汗。他問:“那些寶物都還在嗎?”

呂典點頭:“東西都被我們部曲看護著,一件也沒丟,也不知道他一個送信的跑哪兒去了。”

“他那三個同夥呢,在城裡住下了?問過了嗎?”

“那邊是部曲同僚去找縣令安排,和我們不在一條線上,現在派了人去問,還沒回報。”

根據王祐之前說過的內容,他在建昌城裡人生地不熟,唯一認識的就是那三個人,除了他們那兒,還真想不出有什麼彆的地方可去。可如果隻是為了去見一見他們,大可不必在夜間脫身,況且,前兩天才剛送了信過去。

劉基心中疑竇叢生,先是來到幾日還未見到太史慈,然後又是王祐的失蹤,就像有隻無形的手在推著他這個田舍農夫往前深入。可是,這樣下去他就不得不和孫家發生更多的關係,那是他早已決定不再涉足的地方。

他轉念一想,無論是尋蹤還是抓人,呂典一定比自己要專業得多,於是決定什麼都不做,而是轉頭出府門外去尋點吃的。在隱居時,他每天吃兩頓飯,早點尤為重要,而且隻有去填飽了肚子,他才好思考自己接下來到底要不要抽身。

沒想到,才上了街道,還沒轉進坊市,他就覺察到行人鬨哄哄的,人們或急或緩,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走去。他扶了扶身邊一位走得慢的老阿婆,順勢問她:“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

阿婆臉上也分不清是恐懼更多,還是八卦更多,隻是壓著聲音跟他說:“這城裡出命案啦,也不知道會不會又是那外頭的宗賊所為?”

“什麼時候的事,你們怎麼好像知道得這麼快?”

“應該就是昨天晚上吧,咋不知道呢,那幾個人才剛搬進來,盯著防著的人可不少。你不是本地人吧,雖然有太史將軍庇護,但我們豫章人可都長了心眼——擔驚受怕多了呀。”

後麵幾句話劉基聽得都不太仔細了,意誌隻停留在“剛搬進來”幾個字上。他有種略微荒誕的感覺,想,該不會真這麼巧合吧?然後就謝過阿婆,立即拔腿奔去。

等他趕到的時候,縣府官差、呂典的部下都已經到了。一座青磚黑瓦曲尺式小房,一間主屋連著一間廊屋,沒有畜圈。外頭密密圍了幾層群眾,官府已經在轟人了,但一時半會兒散不去,還是得呂典的人幫忙開路,劉基才擠得進去。

自呂司馬派人來找他的那個不尋常的夜晚以來,雖然萬分不願,他終於還是見到了死人。濃重粘稠的血腥氣沉在屋子裡,他太熟悉了,以前跟著父親轉戰揚州,雖然不上前線,但不論是戰後的城池、村莊還是荒野,都見了不少。在那些人間煉獄裡,他卻總是記得其中的活物,比如啃食屍體的野狗,喪旗般插滿了廢墟的烏鴉,還有黑雲似的吵鬨的蒼蠅。在這房間裡,前兩種活物都沒有,但蒼蠅已經鋪了一片,在三具屍體上嗡嗡叫著。

呂典用劍在屍體邊上掃,將蒼蠅驅逐開,然後仔細查驗。毫無疑問,他們就是跟著王祐到來的三個人,都已經脫了幘巾黑衣,換上樸素的麻布短褐,看起來和這座城裡生活的其他百姓沒什麼不同。可還沒來得及在城裡紮下根來,就已經丟了性命。

“三個人都是被一刀斃命,手法很淩厲。兩個人沒來得及反抗,隻有這個跑了兩步,所以刀傷在背後,幾乎把脊骨都砍斷了。”呂典悶聲說出檢查結論,劉基覺得字字在腦海中攪拌,喉頭泛起酸味。要是吃過東西,這會兒就該吐出來了。

兩人出了房子,大口喘息幾次,將胸腔裡的血腥氣味儘量吐出,然後呂典才說出他的疑惑:“現在看來,失蹤的王祐最有可能是凶手,他和三人相熟,下手機會多,比較可能一擊即中。”

劉基錯愕:“幾天相處,我還真不覺得王祐是這種人。”

呂典點點頭,“但這也是有疑點的。畢竟是一人對抗三人,哪怕偷襲,風險還是很大。”

“曲長的疑惑是,如果是熟人所為,他可以選擇更有把握的方式,比如下毒?”

“對,”呂典回頭看向房子,回憶屋內陳設,“桌上豆燈,燈油已經燒儘,應該是夜裡點著燈被殺害了,後半夜一直燃著。桌上沒有雜物飲食,隻有三個杯子,如果是王祐過來坐了一段時間,那應該有招呼的痕跡——當然,不排除他把自己的痕跡處理掉的可能性。但從凶手的刀法來看,我認為更像是匆匆到那,趁著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暴起攻擊。”

“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王祐,就不一定是凶手了?”

“甚至有可能,王祐也是本來要被殺害的對象之一,所以他才跑了。”

本來王祐失蹤,同夥三人又在同一夜遭人殺害,他定是有著頭等嫌疑,但經過呂典三兩句分析下來,卻悄然勾勒出案情的另外一種走向。劉基想,呂蒙安排的這支部曲不像是在戰場一線衝陣的士卒,但屍體查檢、線索推理卻很專業,倒像是延尉府底下的曹吏。看來他對這次送信還是留了一些心眼。

呂典的神情變得更加凝重。劉基明白他的擔憂:要是按這樣推理,會有計劃同時殺掉四個人的,基本隻有司空府。原因有二:第一是他們身份敗露,物件也遲遲未能送達,要當作任務失敗處置;第二是他們決定留在江東,相當於背叛兗州。在這兩種前提下,殺人滅口,也不是說不過去。

“王祐是從建昌都尉府裡跑掉的,府裡的守衛難道都不知道?”

“已經問過守備,都說沒有看見,真是見鬼了。”

呂典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向劉基說:“我們先和縣府溝通,讓他們保護現場,處理後事,然後再去找一次都尉府。要是守備裡居然有人隱瞞,那問題就很嚴重了。”他這樣說,是因為現場並沒有看見都尉的官兵。因為如果是尋常縣內仇殺事件,應該歸屬縣府管轄;但要是牽扯到曹操勢力滲透,甚至能在建昌城裡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那就定然屬於太史慈的職責範圍了。

“那麼,王祐的下落有頭緒了嗎?”

呂典搖搖頭,“目前還沒什麼線索。來之前,身上已經搜乾淨了,房間裡什麼也沒留下。這裡是戰爭前線,宵禁非常嚴格,夜裡沒有行人可以目擊。”

劉基點頭,同時心下沉吟:

那隻無形的大手,仿佛又給他推了一把。要介入嗎?還是繼續置身事外?

他又想起王祐。這幾天裡,王祐是半個囚犯的身份,他也是半個羈留之身,兩人都懸在局裡局外之間,倒聊了不少的話。他問王祐一些北方的消息,時不時聊起青州,王祐倒是了解,雜七雜八說了很多故鄉的後事。劉基好奇,追問了幾次,他才終於坦白:自己是琅琊王氏,位於徐州,和青州相鄰。王氏有位祖先留了句祖訓,叫“毋為王國吏”,顯得又直白又心酸,但他聽進去了,所以一直對當官沒什麼興致。

另一方麵,王祐則常常問劉基關於太史慈的故事,還偶爾聊起古物明器。劉基感覺,他對器物的興致,比表麵上看起來的要更高——聊起劉繇從前的一些珍藏,他抿緊了嘴,眼底卻在冒光。

劉基一方麵跟他聊得來,另一方麵,心裡總隱隱覺得他還藏著東西。

還是查一查吧,不是為孫家,隻是為自己。

心下確定,劉基朝呂典一拱手,說:“請曲長按你們的方式去追查,我想再仔細看看那些運送過來的器物,或許還有之前沒有發現的線索。另外,請務必將這裡的情況彙報給呂司馬。我有一點預感,這事情可能不是你我就能解決的。”

“喏。”呂典應允道。

過不多時,他看著劉基離開的背影,想起呂蒙在暗地裡的囑咐:呂家部曲不能太張揚,協助好劉基,讓他跟太史慈見上麵。呂典隻是個執行者,掌握不到事情的全貌,隻覺得四周黑沉沉的,哪裡都有需要防備的人。他在心底歎氣,眼神卻變得冰冷,快速打了個手勢,吩咐手下盯緊劉基的行蹤。

柿子金若乾。

銀釦金箔貼飾漆盒一合。

蠶絲螺紋綢緞二匹。

青銅熏爐一隻,青銅豆燈一隻。

玉佩二枚,玉環一枚,玉璧二枚。

……

再看時,仍然覺得曹操真是下了本錢,這“當歸”不僅僅是心意,還給了沉甸甸的誠意。可劉基心裡一點兒也不忐忑:他知道太史慈是個不在意這些外物的人。所以也早已預測過此行的結果:無非是太史慈收了以後,要不退回,要不奉納給孫權,同時公開給曹司空回個信:感謝垂青,但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可他也會想:要是整件事情根本不是看上去的這樣呢?

呂典從現場出發,覺得王祐不是凶手,也許是曹操的人;

可曹操真的做了這件事嗎?似乎從頭到尾,都隻是推測,加上王祐一人所言。

最大的疑點,還是來自於這些器物。

劉基沉沉吸一口氣,開始一件件拿起,細細檢查過去。

其實劉基的宗室在整個大漢血脈裡並沒有那麼煊赫,他又是少年失怙,所以對於器物的形製、材質、年代等等,也並非真的深入了解。但這個時候隻能硬著頭皮來,從容易入手的地方去想,比如最簡單的:器物上的文字 。

在之前,所有人的目光更多聚焦在金器上,劉基則留意到漆器,都是這裡價值最高的東西。可在物件堆中,還有其他類型的珍品,比如青銅器。

之前在柿子金上艱難讀出的小字“昌邑”,到了青銅器上,倒是金底朱字,刻畫分明。

在其中一枚不太起眼的青銅豆燈上,油碟外邊沿一圈,刻著八個字:“昌邑籍田燭定第一”。

這器物看起來是個實用品,無甚雕琢,可一旦把“昌邑”和“籍田”寫到一起,卻有了彆的含義:這是因為,當今兗州山陽郡昌邑縣,是不可能和“籍田”一事掛起鉤來的。

籍田是自三代開始傳承的吉禮,期間有過中斷,但大漢文帝詔令“夫農,天下之本也,其開籍田,朕親率耕,以給宗廟粢盛”,重新開啟皇帝親自開耕勸農的傳統。在承平年代,這本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儀典之一。

因此,“籍田”二字在尋常郡縣裡是不能出現的。當它和“昌邑”並舉,隻能表明這件器物不屬於當代,而屬於曾經的昌邑王國。王國禮製和中央朝廷相似,隻是規格降低,所以當昌邑王舉行籍田的時候,就會用到這一盞青銅豆燈。

劉基細細回憶:昌邑王國從什麼時候開始,又是什麼時候變成山陽郡的?

於是便想起,那段在大漢曆史上雲遮霧罩、眾說紛紜,像寂夜深潭一樣讓人看不真切,卻又像流星一般驟然劃過的時代——

漢廢帝劉賀,自上古三代以來,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帝,從登臨大寶到貶為庶人,僅僅曆時二十七日。

隨著他被罷黜,昌邑王國也遭國除,於是才有了如今的山陽郡。

既然這盞銅燈上麵寫著的是“昌邑籍田”,說明製作時昌邑國還在,而在兩百多接近三百年以前,一共隻有過兩位昌邑王:一位是昌邑哀王劉髆,一位是漢廢帝劉賀。他們身為王的時間,大概隻在漢武帝晚期至漢宣帝登基時,短短二十多年。

假如這些明器都出自同一批,那麼,它們就一定是在那二十多年中間被製作出來,後來成為殉葬品的。

但想到這裡,也僅僅是了解了器物的製作年間,並沒有改變“昌邑”位於兗州的事實。更彆說對找到王祐的下落有什麼幫助。可這整件事情裡就是有一個巧合的地方,而且對於像呂蒙這樣雖然機敏乾練但不諳史學的人,很難聯想起來;在左右牽連的人當中,偏偏隻有劉基,才想得起這樣的關聯。

其實說穿了,也不複雜:

漢廢帝劉賀在被罷黜以後十一年,被冊封為海昏侯,遠渡江西,來到了如今的豫章郡海昏城。這位荒唐的廢帝,就在那裡結束了他的一生。他的墓一定在海昏的某個地方,隻是就像其他王公貴族的一樣,被刻意隱藏起來,二百多年並未被人發現。

這麼一件後事,卻為整個事件增加了一種新的可能性:如果這些器物根本不來自兗州的昌邑郡,而是來自豫章郡海昏城,這也是完全說得通的!

也就是說,這批東西的來源現在出現了兩種可能:

一種可能是他們原本想的,器物出自位於兗州的昌邑哀王劉髆之墓,被曹操盜掘之後,要送給太史慈;

另一種可能卻是,器物就出自揚州豫章郡海昏侯劉賀之墓,卻不知道為什麼到北方繞了一圈,結果還是要送給太史慈。

為什麼原本推測的都是第一種可能?除了因為“昌邑”二字,更是因為曹操在盜墓這件事情上臭名昭著:早在攻伐黃巾軍的時候,他就已經設立了“摸金校尉”和“發丘中郎將”這樣的官職,專門從老祖宗手裡扒錢。據老百姓們口口相傳,兗州芒碭山一帶的地底都快被挖空了,人掉到裡麵去,連個吭聲也聽不著。

可是,第二種猜測雖然看起來充滿疑點,但又有它合理的地方。原因還是在於那隻青銅豆燈。因為王國籍田是每年都要舉辦的儀式,在昌邑哀王去世後,理應把他的禮器傳承給年輕昌邑王繼續使用,而不是用它來陪葬。那是因為實用禮器沒有太多殉葬的價值,而且傳之後世,也可以強化它上告天神、祭祀先祖的意義。

要是這樣,這隻豆燈就不該留在昌邑國,而是會隨著劉賀被貶斥到海昏城。

可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麼豫章郡的東西會跑到北方去?王祐說的那麼多話,到底有幾句是真、幾句是假?

豫章郡這裡,又真的有人能挖墳掘墓嗎?先前也有例證,尋常老百姓對這類事情還是比較忌憚。寧肯濫殺活人,不敢得罪鬼神,這是刻在人們心裡的樸素念頭。所以也唯獨在曹司空手下,能聚攏一些摸金盜墓方麵的獨特人才——難道,這裡還隻是挖出了一些散件,還有更多寶藏仍然埋在豫章地下?

諸事叨擾,劉基已經餓半天了。秋老虎還在肆虐著,可他坐在悶熱的屋裡看著一地明器,倒覺得身體裡空穀回響,如墜冰窟。

曹操、王祐、太史慈……還有百年以前的劉髆、劉賀……在劉基麵前,就像有一根根絲線從各色器物上射出,跨越南北,穿透光陰,在這些人物之間編織成網。而要解開這張網的關鍵,還是在於一個地方:海昏,還有那個他本來就要見的人。

而在另一邊,在院裡暗暗觀察著的呂家部曲,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他隻見這位年輕的白衣步履匆匆地進了房間,將各種器物一應鋪開,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才緩緩將東西收拾回去。在進房間以前,他還有點踉蹌,顯然是不習慣於先前命案的血腥現場,或者是雖然看過,但始終無法平靜地接受。

但到離開房間的時候,他卻覺得劉基有一點微妙的改變:這麼多天以來,他好像終於結束了那種半懸在空中的狀態,而是實實在在、大步流星地走進了這個局中。

<圖片TXT無法顯示">青銅豆燈,“豆”是指這種燈型樣式,燈盤外沿刻有“昌邑籍田燭定第一”陰文

第四章 青銅豆燈(陰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從馳道遙看霸上,視線越過灞河,便覺得像一條天路,攀上陡峭的巨型堡壘。等真正到了霸上,卻發現關中平原就在眼下鋪開,大漢首都長安城仿北鬥星形態營建,正伏在黎明前的夜裡,等待破曉到來時,發出與日同輝的光芒。 但眼下,長安城還在等待;在沉沉夜色中破開一條金線的,卻是大鴻臚韋賢前來郊迎的隊伍。 龔遂還是拿著一枚青銅豆燈,在車上搖搖晃晃,像一隻螢火蟲終於要彙入光流。他留意到大鴻臚的臉色不太好,孝衣慘白,更顯得兩眼底下黑沉沉的,既有些焦慮,又有些恐懼。從使者們口中多番打聽,他們知道天子在四月底已經駕崩了,今天是六月初一。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直接負責皇族宗親事務的大鴻臚,一定和大將軍霍光有非常密集的溝通、爭執,甚至可能吵過幾架。如果按照傳統宗法順序,劉胥顯然比劉賀更有資格繼承大統。但無論大鴻臚心底是否認同,到最後,還是隻能聽從輔政大臣的意思,來這裡親自恭迎新帝。 “當那大鴻臚,也是很不容易的。”王吉仿佛讀懂了龔遂的想法,低聲說道。 龔遂卻說:“可要是有朝一日能掌鴻臚事,我死也沒有遺憾了。” “嗬,少卿最好不要有太多遺憾。”王吉說,“這一程我們無論如何,都是九死一生。” 龔遂沉默片刻,說:“不會的。” 王吉聽罷,眼珠一轉,輕輕道:“馬上要進京了,少卿不會還沒下決心吧?” 龔遂心中一顫,但也預料到他會問,隻是簡單應道:“子陽放心。” 王吉點頭,換了個問題:“你今日見過王了嗎?” “見過,和往常一樣,神色如常。” “我們這位王爺,彆的不說,倒是不太會緊張。隻是不知道等他見到乘輿車的時候,會不會隻顧看那車上的金木工藝,忘記了該做的事情?” “我會想辦法提醒小王爺的。” 王吉沉吟一陣,說:“不過,那也不是壞事——畢竟也怪不到臣下。” 龔遂眉角一挑,“什麼意思?” “關於今日儀典的莊重之處,我昨天已經上書勸諫過了。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也在,我還特意找了太史公過來聽…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從馳道遙看霸上,視線越過灞河,便覺得像一條天路,攀上陡峭的巨型堡壘。等真正到了霸上,卻發現關中平原就在眼下鋪開,大漢首都長安城仿北鬥星形態營建,正伏在黎明前的夜裡,等待破曉到來時,發出與日同輝的光芒。

但眼下,長安城還在等待;在沉沉夜色中破開一條金線的,卻是大鴻臚韋賢前來郊迎的隊伍。

龔遂還是拿著一枚青銅豆燈,在車上搖搖晃晃,像一隻螢火蟲終於要彙入光流。他留意到大鴻臚的臉色不太好,孝衣慘白,更顯得兩眼底下黑沉沉的,既有些焦慮,又有些恐懼。從使者們口中多番打聽,他們知道天子在四月底已經駕崩了,今天是六月初一。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直接負責皇族宗親事務的大鴻臚,一定和大將軍霍光有非常密集的溝通、爭執,甚至可能吵過幾架。如果按照傳統宗法順序,劉胥顯然比劉賀更有資格繼承大統。但無論大鴻臚心底是否認同,到最後,還是隻能聽從輔政大臣的意思,來這裡親自恭迎新帝。

“當那大鴻臚,也是很不容易的。”王吉仿佛讀懂了龔遂的想法,低聲說道。

龔遂卻說:“可要是有朝一日能掌鴻臚事,我死也沒有遺憾了。”

“嗬,少卿最好不要有太多遺憾。”王吉說,“這一程我們無論如何,都是九死一生。”

龔遂沉默片刻,說:“不會的。”

王吉聽罷,眼珠一轉,輕輕道:“馬上要進京了,少卿不會還沒下決心吧?”

龔遂心中一顫,但也預料到他會問,隻是簡單應道:“子陽放心。”

王吉點頭,換了個問題:“你今日見過王了嗎?”

“見過,和往常一樣,神色如常。”

“我們這位王爺,彆的不說,倒是不太會緊張。隻是不知道等他見到乘輿車的時候,會不會隻顧看那車上的金木工藝,忘記了該做的事情?”

“我會想辦法提醒小王爺的。”

王吉沉吟一陣,說:“不過,那也不是壞事——畢竟也怪不到臣下。”

龔遂眉角一挑,“什麼意思?”

“關於今日儀典的莊重之處,我昨天已經上書勸諫過了。行大鴻臚事少府樂成也在,我還特意找了太史公過來聽。”王吉淡淡地說,“提醒一下,少卿也該像我這樣,彆總是一時腦熱,就獨自去找王說話。那說乾嘴了也是沒人知道的。”

龔遂的心裡沉沉然。王吉一路上做的事情確實無可厚非,也早跟他打了招呼:就是不遺餘力地勸諫,而且要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明哲保身的第一條方法。可龔遂心裡惦記著彆的事情,沒有時時去做,也不像他總能找來目證。

兩個人雖然已經把話攤開來說,但心底裡的計較,到底還是有區彆的。

現在,他隻能按照計劃好的方式行事。

就著長龍似的燈焰光芒,昌邑王見過大鴻臚和百官群臣,百官也模糊地記住了下一位天子的相貌。一番郊迎禮節事畢,看得龔遂心潮澎湃,讓劉賀興趣懨懨。

可當大鴻臚宣乘輿車時,劉賀眼睛裡果然冒出光來。重牙朱輪、金薄繆龍、文虎伏軾、龍首銜軛,鸞雀立銜,羽蓋華蚤,諸般細節一一審視過去,隻覺得每了解一處都有增益。

平心而論,劉賀昌邑國的輿車工藝已臻極致,唯獨是禮製的約束下,終究沒辦法像天子這樣極儘奢華。所以對於劉賀而言,這次最大的意外之喜並不來自於權位,卻在於終於能捅破那最後的一層規製,真正能到登峰造極的程度。

過去十四年,他已經在昌邑王國地脈彙集之處,為自己修好了一座恢弘大墓。而且不管是墓室形製、禮儀規範、場景營造、器物精製、棺槨設計乃至陷阱安排,都已經在心裡規劃過千萬遍,閉起眼睛就能想起,長日長夜,他的神識都在其中徜徉。

但那些已經沒有意義了。從他登上這輛乘輿車的一刻起,他的心魂精魄、五內臟腑,就會燒著一件新的大事:規劃一位皇帝從今往後億萬年裡的身後身。

那是一條無儘的路:

和它比起來,這長安多狹隘?這帝國又多虛妄?

他即將登上輿車了,昌邑國太仆壽成負責為王馭車,卻提醒道:“竹杖呢?”

竹杖。對,竹杖是喪儀必需品。放哪去了?

這要命的時候,怎麼就被一根竹杖給擋了路?

於是開始叫,發放身邊的侍從趕緊去找。

其實他極少像這樣喊叫。那是因為,很多事情他都不在乎,不切膚,所以也無所謂。但對於這件事,他卻覺得特彆難以忍耐。他這個狀態,朝臣們都很少看見,但夜裡的侍臣見過、坊裡的工匠見過、造墓的師傅也見過。

侍從們突然讓開一條道:龔遂拿著竹杖,說,王,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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