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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昏 雷克斯 92967 字 4個月前

第十二章 三馬雙轅金鼓樂車(陰篇)

——公元前74年 · 元平元年—— 六月癸巳,天陰,無雨。 劉賀駕乘法駕,以三馬雙轅金車、鼓車開道,皮軒、鸞旗、屬車,帶著一大批昌邑國舊臣,到長安城幾條大街上去跑了一圈,又繞行各處宮闕,看空中複道、寶塔庭院、玉樹碧泉。最後,法駕開進長樂宮,劉賀入朝上官皇太後。 兩人聊的時間比平常都要久一些。 皇太後和劉賀談起自己童稚時的往事,可畢竟是大家閨秀,又早入宮闈,沒有太多可以說的,所以她又讓劉賀說說自己。劉賀雖然胡作非為,事情確實做了不少,可要說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終究是他那座已經做好了一半的大墓。 其實每個小男孩,都喜歡趴在泥土裡堆些宮殿、城牆之類,哪怕惹來阿娘一頓打,也樂此不疲。劉賀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宮殿。那自然是在昌邑國,在一座當地人稱為“金山”的山中,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斷縫,兩側懸崖高聳,一線天之下筆直深入,走到儘頭處,鑿山為穴,坐北朝南,墓道、主室、側室、耳室、墓室齊備。一日之間,正午時分,一線天下,金光滿路。山洞內羅綺華彩,神獸熠熠,讓人分不清是不是闖進了真正的洞天仙境。 可是上官並不想聽關於築墓的故事,反倒問他:如果陛下是個平民,畢生也不可能有這恢宏大墓,也不可能期盼什麼登仙、來生,難道人生就沒有彆的向往嗎? 劉賀隻能回答說:朕不知道。 上官說,也許世上千千萬萬真實活著的黎民百姓,他們比我們更明白活著的意義。 劉賀覺察到她神色有異,便說,也許他們更加彷徨,睜目閉目,隻為了生存而勞碌。 上官反駁:可是,掙紮著活下去,終究比主動尋死來得要好,不是嗎? 劉賀下意識地搖頭。他從很小的時候便已經明白這輩子要什麼,活得長短,對他根本沒什麼區彆。可他剛張開口,便看見上官眼裡盈盈有光。 劉賀忽然明白了,所以說出口的,變成了另一句話: “是皇太後讓夏侯勝來攔截車駕的?” 上官說:“是的,他是我的老師,如果宮裡還有任何一個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他。” “為什麼讓他來?” “因為我必須阻…

——公元前 74 年 · 元平元年——

六月癸巳,天陰,無雨。

劉賀駕乘法駕,以三馬雙轅金車、鼓車開道,皮軒、鸞旗、屬車,帶著一大批昌邑國舊臣,到長安城幾條大街上去跑了一圈,又繞行各處宮闕,看空中複道、寶塔庭院、玉樹碧泉。最後,法駕開進長樂宮,劉賀入朝上官皇太後。

兩人聊的時間比平常都要久一些。

皇太後和劉賀談起自己童稚時的往事,可畢竟是大家閨秀,又早入宮闈,沒有太多可以說的,所以她又讓劉賀說說自己。劉賀雖然胡作非為,事情確實做了不少,可要說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卻終究是他那座已經做好了一半的大墓。

其實每個小男孩,都喜歡趴在泥土裡堆些宮殿、城牆之類,哪怕惹來阿娘一頓打,也樂此不疲。劉賀那座墓穴就是他的宮殿。那自然是在昌邑國,在一座當地人稱為“金山”的山中,山中一道天神劈成的斷縫,兩側懸崖高聳,一線天之下筆直深入,走到儘頭處,鑿山為穴,坐北朝南,墓道、主室、側室、耳室、墓室齊備。一日之間,正午時分,一線天下,金光滿路。山洞內羅綺華彩,神獸熠熠,讓人分不清是不是闖進了真正的洞天仙境。

可是上官並不想聽關於築墓的故事,反倒問他:如果陛下是個平民,畢生也不可能有這恢宏大墓,也不可能期盼什麼登仙、來生,難道人生就沒有彆的向往嗎?

劉賀隻能回答說:朕不知道。

上官說,也許世上千千萬萬真實活著的黎民百姓,他們比我們更明白活著的意義。

劉賀覺察到她神色有異,便說,也許他們更加彷徨,睜目閉目,隻為了生存而勞碌。

上官反駁:可是,掙紮著活下去,終究比主動尋死來得要好,不是嗎?

劉賀下意識地搖頭。他從很小的時候便已經明白這輩子要什麼,活得長短,對他根本沒什麼區彆。可他剛張開口,便看見上官眼裡盈盈有光。

劉賀忽然明白了,所以說出口的,變成了另一句話:

“是皇太後讓夏侯勝來攔截車駕的?”

上官說:“是的,他是我的老師,如果宮裡還有任何一個人值得我信任,那就是他。”

“為什麼讓他來?”

“因為我必須阻止大將軍做出大逆之舉,所以,一定要給他送出一句警告,讓大將軍有所忌憚。”

劉賀說:“你知道他說出“臣下有謀上者”這句話,霍光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嗎?”

“我知道,老師也知道。但老師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真的想救陛下嗎?’我說:‘想’。然後老師就去了。”上官的聲音有點啞,“他說,這是我第一次親口說出想要任何東西。”

劉賀卻說:“我布局這麼久,謀劃這麼多,不是為了讓你救我的。”

沉默。

“可我希望你活下去。”

劉賀咬緊牙,雙手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龔遂呢?這些事情是不是他跟你說的?他是不是說,我與大將軍同歸於儘,是為了救你脫困?他是瞎說。他為了他的經學道義、忠君思想,什麼都能說。你什麼事情都不要做,隻要不幫霍光就可以了,行嗎?他人在哪?”

上官低著頭,說:“龔遂已經不在這長樂宮了。”

當日早些時間,大將軍霍光、車騎將軍張安世,召見丞相、禦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博士於未央宮中,共商秘事。

這是大將軍霍光從不出錯的生涯中,最可能被記載下錯誤的一次,所以他極儘所能地保持中正允和的姿態,要不不說話,說出口就是雷霆萬鈞 :“昌邑王行昏亂,恐危社稷,如何?”

被皇帝“架空”已久的少府樂成,這次沒被攔著,也在會上。難得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一聽到這句話,他倒寧願自己沒來過。

他瞬間聽出了三層意思:

第一,大將軍談的不是“皇上”,而是“昌邑王”,相當於不承認他的繼位;

第二,“昏亂”,已經給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定了性;

第三,“危社稷”,都已經危害社稷了,那還能如何?不就得依律處理嗎?

所以這次,分明是個拉著所有人一起“謀逆”的會議。

滿堂俱是老江湖,所以不止少府樂成,其他群臣儘皆噤若寒蟬。

這時候,又是熟悉的一巴掌,差點把樂成拍碎了打到殿中央去。

打他的人依然是大司農田延年。可不同的是,這次田延年沒有大笑,而且滿臉冰霜,目光如電,看得樂成直哆嗦。

田延年按劍離席,虎行殿上,緩緩說:“先帝屬將軍以幼孤,寄將軍以天下,以將軍忠賢能安劉氏也。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且漢之傳諡常為孝者,以長有天下,令宗廟血食也。如令漢家絕祀,將軍雖死,何麵目見先帝於地下乎?今日之議,不得旋踵。群臣後應者,臣請劍斬之。”

他一番話說的冠冕堂皇,其實幾乎所有人都隻記得最後一句:“誰最晚答應的,臣這就把他砍了”。

於是所有人都轟然下跪,叩頭,口中說:“萬姓之命在於將軍,唯大將軍令。”

在所有人當中,隻有一個身影特彆紮眼,搖搖晃晃地,像紙一樣薄,偏偏還沒跪下去。

大司農握緊劍柄,大喊:“樂成!你是什麼意思?”

“什麼?不,沒,沒意思……”樂成滿頭冒汗,也“碰”一聲跪下,可嘴裡依然喃喃道,“昌邑王雖不適合當皇帝,可、可是……不至於死吧?”

在過去十日裡,那位“昌邑王”常常待在少府,和樂成東拉西扯、沒個正形。樂成先是又驚又懼,夾雜怨怒,可到了後來,他發現這皇帝是真懂器物啊,聊起好東西時,眼裡的光,如同暗室起火,掩也掩不住。他甚至也僭越地想過:要是這個人不當皇帝,會不會過上更好的生活?可要不是皇帝,又怎麼能接觸這麼多美好的物件呢?

他的誌趣、他的身份、他的命運,似乎密不可分地挾卷在一起,無可分割,無可逃離,一路推著他來到這條絕路上。

大司農當然不能回答他,隻能目露寒光,不置可否。廢黜這件事,哪有可以留手的餘地?樂成的想法也不重要。既然群臣的意見都已經統一,大司農便同樣向大將軍叩首,請他發號施令。

就在這時候,竟有人走進殿內。

除了會上召集的所有官員,大將軍隻特彆召了一個人,雖在殿外,但可以不受攔截,那就是王吉。但王吉進來時,身邊還帶了一個人,那就是久久未曾露麵的龔遂。

但無論是誰,都絕不能在這種時刻節外生枝。霍光臉色一沉,田延年差點便要直接拔劍將二人格殺。可龔遂一句話,卻讓二人渾身一激靈,頓時沒了殺意。

龔遂說:“皇太後願請大將軍及群臣,至長樂宮。”

霍光的整個罷黜計劃,最重要的命門,也是最薄弱的一環,都是上官皇太後。名義上,皇上是由皇太後選立的,所以她的立場非常重要。可是長樂衛尉仍然是安樂,這意味著最壞的情況,就是需要動用到張安世的武力,在宮中濺血,才進得去長樂宮。而且進去以後,還不知道從前言聽計從的上官氏遺孤,能不能完全聽從霍光的安排。

他沒想到,這個最大的難題,竟然被一個龔遂不著痕跡地給解決了。

上京以前,王吉以超乎常人的預判,曾經給龔遂指出有三條路:

“第一,如果留在昌邑國,王位未定,而且王國命運全係於長安,等同於把前程性命拱手讓人,此為智者所不為也。”

“第二,如果一心侍奉我王,前麵提到的問題,我自問回答不了。”

“第三,就是我們兩人攜手,既要斡旋在這件事裡,又能保住性命,還要在將來攀上一株新的梧桐木——這樣的一條路。”

一直以來,王吉都朝著第三條路而努力,所以勸諫、謀劃、親近大將軍,隻為在必將到來的傾覆下能保全自身。

可是從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龔遂腦海中浮現出了第四條路:

平安廢黜。

也就是說,龔遂甚至比王吉還要更貪心一些:他不僅要保住二人自己,還包括劉賀。

那是一條從未有任何人走過的路。

高祖呂後時期,前少帝被呂後所廢,當日幽殺於宮中;後少帝被周勃等重臣所廢,當夜消失於傳舍。

再往前看,商朝伊尹將他的君主太甲放逐於桐宮,自攝朝政。根據《尚書》記載,三年之後太甲悔悟,伊尹迎太甲回都,重新還政於王。這已經成為儒生們世代傳頌的君臣美談,故事真實性尤可另談,可細說起來,那隻能算暫代,並不是真正的廢黜。

廢黜和死,從來就沒有分開過,比最親的愛人還抵死纏綿。可龔遂這位老儒生,偏偏就想走出一條新路,把這兩者拆開來。

有可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人,全大漢上下也許隻有一個。

隻要她不再願意當一個傀儡。

上官不僅幫他們把長樂衛尉調開了,而且還沒怎麼聽他們上下官員準備好的長達三輪、八步、九級、十八批次的請奏,便已經答應支持廢黜之議。

可是上官也第一次給霍光提出了條件。

要求其實很簡單,就是既然要以皇太後的名義來做這件事,那對劉賀的處置,就要讓上官來決定。

她要保住劉賀的性命,還要讓他回到昌邑國的故居。

霍光從來沒有被這個十五歲的外孫女頂撞過一句,這次對方卻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堅決要親下詔書,絕不讓霍光和其他人代勞。

“你還小,太小看這一切了。”霍光最後隻能冷冷地說,“他被廢以後,彆說你我,下一任皇上該如何看待?他會讓這個人好好活下去?朝野上下這麼多野心勃勃的人,又會不會對他置之不理?與其埋下禍根,還不如早下決斷。”

上官卻第一次直直盯著霍光的眼睛,緩緩說:“所以,大將軍最好想辦法保護好他。不然,我哪怕舍棄一切,也會把今天的事公之於眾,把火燒到你的身上,讓你背上一個弑君背主的名聲。”

霍光這時候才明白龔遂是怎麼說服上官的,這兩人看似背叛了劉賀,可到最後,就是為了保住他的性命。可這隻會讓整件事的紕漏變得更加巨大:一位天子、皇帝,進宮即位僅僅二十七天,鬨得沸沸揚揚、人心湧動,完了平平安安地出了宮去,這件事上古時期沒發生過,商周秦漢更是聞所未聞。這樣一來,他霍光雖不會成為一名大逆之臣,卻成了一個舉棋不定的人,一個首鼠兩端的弄權者,一個笑話。

從來不顯露過多情緒的霍光,終於恨得滿臉發白,咬牙切齒,他說:“這件事,必須有人來承擔責任。”

“會有的,而且不少。”答話的人是龔遂。如今,一切都按照他的想法在推進,可他的表情卻非常悲涼。

劉賀車駕離開長樂宮後,沒有直接回未央宮,也沒有去彆的地方。

他在兩宮之間,停了下來。

冷靜下來想一想,前後串聯,他仿佛已經看見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所以在一步踏進那樣的現實之前,他稍稍留駐在原地不動。

他其實仍有一個後手,迄今為止,也沒有使用過。

那是一道仍未發出去的詔令——昭告天下,變更符節上的黃旄為赤旄。符節是一根竹杖,竹杖上掛有三層犛牛尾毛。早在武帝時,符節本就是赤色,但在戾太子叛亂時,為了讓太子不能調兵,武帝突然下旨變更顏色為黃色,使太子符節失效。如今劉賀再次改變符節顏色,功用相同,也是為了在短時間內阻止大將軍調用大軍。

大將軍身在禁中,這手段阻擋不了他多久,隻能有一擊之機。

這一擊,務求簡單、迅捷,這也是劉賀帶著那麼多人的原因,也是那麼多人熱切地、冒著火似地跟著劉賀的原因。那些隻想安安穩穩的人、理智一點的人,在二十多天時間的降溫下,慢慢都已經自尋出路去了,剩下的,都想成為英雄、砥柱。他們總等著皇上擊鼓的一瞬間,一擁而上,二話不說,直接把大將軍拿下,最好當場擊殺,身首分離,再無動彈的可能。

劉賀的車駕前方,現在就有一駕金車、一駕鼓車。這兩車本是戰場之用,擊鼓進軍,鳴金收兵,現在用在儀仗車隊裡,號令一條恢弘而無用的長龍,也是一樣的道理。到關鍵時刻,劉賀下令,擊鼓三聲,侍臣們便知道意思。

可是在擊鼓和鳴金之間,他忽然猶豫了。

猶豫,對於劉賀來說,是一種非常陌生的情緒,就像是人生和腦海中一片從未發現的新的疆域。讓他產生這種情緒的,無疑是因為龔遂再一次背叛了自己,且上官居然第一次下定了決心,而這兩人的目的,竟都是想保住他的命。

他久久浸淫於生死之間,又耽於天文術數,以為自己早已經參透了命理,或者至少對自己這須臾一般的此生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一乾二淨,覺得這終究隻是一段薪柴,必須用於引燃那萬古長明的來生。其他人也就算了,可這兩個人也許是最有可能、最接近於理解他的兩個了,可他們依然是鍥而不舍地要抱住這段薪柴不放。

這使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混亂。

他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極儘狂悖,試圖斬斷與他人的所有糾葛,完全朝著既定目標率性而活,可到最後,那些絲線還是不知不覺地纏卷上來,讓他變得不由自主。

如果擊鼓,他還有可能朝那個目標作出最後一搏。

如果鳴金,那人生中的第一次,他將徹底失去對前程的把握,過去所有所思所想都成泡影,他會像身邊看見的大部分人一樣,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自己,如同盲人過日,掙紮求存。

後來,兩宮之間,傳出悠揚的青銅甬鐘的回響。

根據金車聲音指示,車駕隆隆而行,終於駛進了未央宮,沒有在承明殿停留,而是直接轉向溫室殿。

劉賀果然看見了大將軍霍光,他就垂手站在禁宮內等候。

然後身後大門突然震響,宛如山崩海合、天地封閉。

劉賀不需要回頭——也許他下意識回頭看了,隻是後來再也記不清楚細節——總之,禁宮沉厚的朱門已經在宦官們拚力之下,緊緊關閉,將所有昌邑舊臣封鎖在外。隻是他們用力太猛了,幾乎將門框都砸碎,把門上的漆震落在地,連那推門的宦官都嚇得尿了褲襠。

霍光說:“皇太後詔令,昌邑群臣不得入內。”

劉賀記得,他還問了霍光一句:“如果朕現在自裁,大將軍是否永世說不清楚?”

他還記得霍光似乎整張臉變得非常白,比雲、玉石和日光都要白。霍光讓張安世手下羽林騎收繳劉賀的佩劍,那是他最好的一把劍,長七尺,蟠龍臥虎浮雕劍首,貔貅紋劍格,子母虎劍璏,雙虎盤纏劍珌。他把劍交出去了嗎?交出去之間,是先殺了兩個人,還是仰天大笑過一陣,還是其實這些都沒有發生過?

他也想不起來霍光當時給他念的罪狀——幾乎想不起來。有些特彆荒謬的倒還記得,比如說他和宮人蒙淫亂的,隻是劉賀還沒說話,上官皇太後先打斷了霍光這句話。

還有就是霍光不知道讓多少臣子,花了多大功夫,給他好好點算出了一個數字:“受璽以來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千一百二十七事”。這是大漢朝廷中央官署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最高行政效率記錄。

除此之外,其他的話劉賀都是左耳進、右耳出,聽過就忘了。入宮以來,他幾乎再未睡過覺,所以在下跪姿勢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打了個小小的盹。以前一直在夜寂無人時燎著、炙著,永不止歇的一團業火,這下將要被人撲滅了,所以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點敦實的困意。

最後的一點記憶,全都留給了上官。

到最後,上官和龔遂都沒有按照劉賀的謀劃來行事,況且上官必須保住現有身份才能從宗法上廢黜新帝,所以,十五歲的上官皇太後依然是劉賀的“母後”。

“母後”還是那個沒有長大的少女輪廓,還是顯得悲不悲、喜不喜,隻是臉上多多少少現了一些人味兒,不那麼像個木偶了。

上官詔,劉賀複歸昌邑故宅。

上官詔,劉賀已有財物,仍歸其所有。

上官詔,賜劉賀湯沐邑二千戶。

每一句話,都讓霍光臉上又白了一塊。

又都讓劉賀極其無奈,但忍不住想笑一笑。

最後,是上官詔曰:可。

所有詔書宣讀完畢,霍光取過劉賀的璽綬,奉與太後,然後群臣隨送劉賀出宮,霍光一路送至長安城昌邑邸,再往後,便是劉賀回昌邑的漫漫長路。

在霍光和劉賀分彆之前的最後一眼,兩個人都知道,這是史無前例的一次,也許今後也不再會有:那就是一個實際上被臣子廢掉的皇帝,將平安地回到他的故土,他所帶著的巨大風險、隱患、不確定,以及在未來千載之後仍然不會止息的爭議、指責的漩渦,讓霍光忍不住淌下了淚水,甚至涕泗橫流。

而另一邊,淪為平民的劉賀甚至沒有再看霍光一眼。

在他眼前,隻餘下巨大的空白。

霍光所受的所有惡氣,最終都變成屠刀滾滾,血流成河。昌邑舊臣二百餘人,因為“坐亡輔導之誼,陷王於惡”,承擔了所有的罪名,儘數伏誅。

唯獨有二人例外。

被剃掉了曾經引以為傲的頭發和長髯的王吉,白得更像一隻鬼魂了。他用鬼魂一樣的語氣說:“要不是你執意要救他,我們可能現在已經重新任官了,不用到了最後還得罪一把大將軍,還得被髡為城旦。”

同樣被剃光頭發胡子的龔遂,因為本就毛發稀疏,倒是變化不大。他眯著眼回答:“要不是我,你王子陽已經成了個背主求榮的人,說不定還當了弑君的刀子。當初說的修身齊家、開枝散葉,還有希望嗎?”

“你還記得?”王吉一怔,然後搖搖頭,“還想那麼遠做什麼,如果我還有命從這裡回去,一定要立一條家訓,就叫‘毋為王國吏’!”

“哼哼,不就是築牆嗎?再難,還能比我們以前做的事情難?”龔遂猛然扛起一大塊青磚,老腰登時一響,渾身刺痛,差點哀嚎出聲。

一名看守甩著鞭子就要過來,王吉立即放下青磚,閃身向前,一頓話語加上手頭小動作,到最後拍拍看守的肩膀,竟轉眼就變得稱兄道弟。

龔遂仔細揉著老腰,一邊忍不住說:“看來在這裡要活下去,還是得靠你啊!”

王吉送走了看守,又重新變成一副憂思重重的樣子:“你覺得,我們還有機會做官?”

龔遂笑笑,“彆想歇著了。大將軍選中的新皇帝一定無根基、無班底,又需要廣樹恩德,早晚會重新起用我們……你和你的枝葉,終究還是要繼續當官的……”

“那你呢?”

龔遂倒一時啞了口。

“你不回答我也知道。”王吉說,“從這兒回去後,你還是會尋個機會,再去看看那小王爺……”

第十三章 鴞鈕玉印(陽篇)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兩團藍火在墓室的甬道裡幽幽飄近,從金車和鼓車中間繞行而過,又在雁魚燈前稍稍停駐。在人魚膏火的照映下,兩團藍火收縮成兩顆黑眸子,大得仿佛占據了整個眼眶,不留眼白,精光四射。等他繼續靠近,便從黑暗裡脫胎出一身白衣的身影,腳步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仿佛是飄著的,如同行在夢中。 這座大墓中的一切,都與太史慈想象中的一般無二,他甚至覺得,自己仿佛曾經來到過這裡。 他越看這墓中所有的東西,就越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不是工匠的做法。沿著檄道繞外藏槨行走一圈,穿過西回廊、北回廊、東回廊,每一處廂室,那滿目綺秀的巨大衣笥,掛滿牆壁的綾羅綢緞;山堆海積、整齊排列的五銖錢幣;樂庫裡的編磬,兵庫裡的三尺劍,甚至廚具庫裡的超過禮樂規製的十隻銅鼎……隻有墓主,隻有他本人,才能一點一點把這裡布置成這般模樣。 他的《築墓賦》、青銅當盧上的星象圖、模仿長安而建的整座陵園、深埋地下的怪異漆壺,最後是這整座墓室,仿佛都在說話。這並不是一座僅僅為了享受千秋大夢而打造的地宮——他分明還有所求,在黃泉之下,百年之後,依然灼灼燃燒。 太史慈的家學淵源是修史,但枝葉離散,傳承多斷,唯獨他這薄弱的一脈一直固執地保持著。從童蒙時開始,無論是家徒四壁,還是犯法以後亡命他鄉,他也不曾放下過史書。 所以在他看來,這座墓就是劉賀給自己修的史——他身為廢帝,注定要身死名滅,湮沒於汗青之上,或者晦暗莫名,隻留下虛假和被篡改過的字句。他不甘於此,所以將自己生前所有東西都帶進地宮當中,千萬枚器物,就是他留給後人的千萬枚句讀,拚合成一卷不可磨滅的史冊。 確實,太史慈看見了當盧上的預言,星象輪回,大星重新顯現,可他從沒有期待過那些淺薄的、荒誕的東西——大墓洞開,墓主依然鮮活,墓中杵立著一支兵甲嚴整的陰兵鬼卒,隻等著揮師北上,奪回長安……那是人們最愛讀的故事,他卻從不相信那樣的東西。 他看著墓中所有的東西,到最後…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兩團藍火在墓室的甬道裡幽幽飄近,從金車和鼓車中間繞行而過,又在雁魚燈前稍稍停駐。在人魚膏火的照映下,兩團藍火收縮成兩顆黑眸子,大得仿佛占據了整個眼眶,不留眼白,精光四射。等他繼續靠近,便從黑暗裡脫胎出一身白衣的身影,腳步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仿佛是飄著的,如同行在夢中。

這座大墓中的一切,都與太史慈想象中的一般無二,他甚至覺得,自己仿佛曾經來到過這裡。

他越看這墓中所有的東西,就越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不是工匠的做法。沿著檄道繞外藏槨行走一圈,穿過西回廊、北回廊、東回廊,每一處廂室,那滿目綺秀的巨大衣笥,掛滿牆壁的綾羅綢緞;山堆海積、整齊排列的五銖錢幣;樂庫裡的編磬,兵庫裡的三尺劍,甚至廚具庫裡的超過禮樂規製的十隻銅鼎……隻有墓主,隻有他本人,才能一點一點把這裡布置成這般模樣。

他的《築墓賦》、青銅當盧上的星象圖、模仿長安而建的整座陵園、深埋地下的怪異漆壺,最後是這整座墓室,仿佛都在說話。這並不是一座僅僅為了享受千秋大夢而打造的地宮——他分明還有所求,在黃泉之下,百年之後,依然灼灼燃燒。

太史慈的家學淵源是修史,但枝葉離散,傳承多斷,唯獨他這薄弱的一脈一直固執地保持著。從童蒙時開始,無論是家徒四壁,還是犯法以後亡命他鄉,他也不曾放下過史書。

所以在他看來,這座墓就是劉賀給自己修的史——他身為廢帝,注定要身死名滅,湮沒於汗青之上,或者晦暗莫名,隻留下虛假和被篡改過的字句。他不甘於此,所以將自己生前所有東西都帶進地宮當中,千萬枚器物,就是他留給後人的千萬枚句讀,拚合成一卷不可磨滅的史冊。

確實,太史慈看見了當盧上的預言,星象輪回,大星重新顯現,可他從沒有期待過那些淺薄的、荒誕的東西——大墓洞開,墓主依然鮮活,墓中杵立著一支兵甲嚴整的陰兵鬼卒,隻等著揮師北上,奪回長安……那是人們最愛讀的故事,他卻從不相信那樣的東西。

他看著墓中所有的東西,到最後,眼中讀出的隻有恐懼。

和自己心中的恐懼交相輝映。

那是一種對於在世上徹底消失的不甘心。

無人知曉的絕望。時日無多的恐慌。千百年寂杳空宕的孤獨。永被曲解和定性的悲歌。

這世上一萬個人當中,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隻能關注生活裡眼前的東西,也許唯有一個人看見了身後身,從此便轉不開眼睛。

太史慈讀出了一個和自己相似的人,所以恍惚之間,仿佛劉賀正在自己的身上重生。

而且,他陵園中所有的東西,正是太史慈當下所需,幾乎是天造地設。

金石器物,可以換取巨量軍費,可以勾起蠢蠢欲動者心底的欲望,可以連結潛在的盟友;大量實用兵器,武庫內還有極為精美的寶劍,不僅能武裝軍隊,還能給將校們強烈的精神鼓舞。

海昏侯墓中還有巨量的銅錢。在西北角衣笥庫旁緊挨著的錢庫,數以億萬計的銅錢分彆以木匣裝好,疊起數十層之高,一眼看過去,就像無數條朝著同一方向、整齊沉睡的大蛇,沉睡在亙古的冬眠裡,冒出波浪似的耀眼鱗光。這在當年也足夠一國支用,能讓豫章一地錢貨發生翻天覆地的震動,甚至能虯集起數量龐大的私人軍隊,可它們就這麼原封不動地放在地底。每一千錢為一緡,五緡包裹一個封泥匣,封泥匣上的泥印並無絲毫破損,還能看見清晰的四個字:“昌邑令印”。

太史慈看著印章上的字,隻覺得腦中嗡嗡作響。那是因為他知道這個人:昌邑國郎中令,那就是龔瑛的先祖,他替昌邑王積攢了這麼多錢財,到頭來沒用上,全進了這墓穴當中。

有了這些銅錢,太史慈就有機會撬動實際上掌握著江東命脈的那群人——世家豪族。整個江東法度廢弛,那些人表麵上拿著漢俸世代為官,私底下大造錢幣肆意斂財,無論是孫氏還是平民,平日裡用的私錢反而比官錢還要多。私錢又有很多手法,磨邊五銖、剪鑿五銖、綖環五銖,說白了就是把一枚錢幣做成兩枚。這墓中都是漢武時期的五銖錢,足斤足秤,到了他們手裡,平白還能再生出一倍的錢來,所以無論給誰,都會垂涎三尺。

而世家造錢也不能大搖大擺地在城裡做,還得是依靠隱遁山中的越民,所以三吳之地的豪族和豫章、鄱陽、廬陵的山越連成一線,一旦拎起線頭,頃刻間便能動搖江東。

棺木裡還一定會有印璽。

大爭之世,一枚大漢正統璽綬的號召力超乎尋常。當年孫堅便是在洛陽井中淘得一枚玉璽,便能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引發了同時期其他勢力的猜忌。在孫堅歿後,孫策也能憑借玉璽從袁術處借兵。

孫權繼位後,孫氏宗室裡雖然隻冒頭了一個會稽的孫暠,但其實各地全在蠢蠢欲動。有準備獨立的,有勾連曹操的,隻差一個好的由頭。這時候,一枚“劉”字的印璽就像龔瑛那個“大劉”名號一樣,隨時可能起到野火燎原的效果。

這些事情都可以做,孫家必將陷入混亂,從而發現不了太史慈真正的目標。

那是隻有他太史慈才能做的事……卻也是孫權永遠也不會給他機會、給他條件去完成的事業。

大星如月,如當空滴血,正像銅當盧所昭示的那樣。

一切本該如此順利。

可太史慈還沒能看見任何印璽。

海昏侯墓仍然沒有完全向他敞開。

這怎麼可能?

王祐烏青著兩隻眼睛,沉沉說道:“我下過大大小小沒一百也有幾十個墓穴,從未見過像這樣的。”

太史慈聲音如刀,一下切斷他後頭所有的彷徨,冷峻道:“從頭說。”

“最早隻覺得這外藏槨厚實得驚人。”王祐咽一口唾沫,瞠著眼睛說,“它一個身份敏感的廢帝墓,也用不上黃腸題湊,哪裡來這麼厚的木牆?我們知道,黃腸題湊是把黃柏木一根根頭朝外堆疊放置,成千上萬,密不透風。從外頭看,隻能看見一個個四方的榫頭,跟蜂窩似的,但往裡劈鋸,木頭有多長,牆就有多厚,深不見底。而海昏侯這外藏槨,用的是橡木、楠木,也不是題湊樣式,但厚度竟也和那不相上下。”

他把一根手臂往已經鋸出來的洞口裡伸,幾乎把整根手臂都吞了進去,還到不了牆壁的另一邊。

“我就想,其實還有法子,橫著進不去,我們就從上頭往下鑽。那是因為它頂部雖然也堅固,但絕不能太重,因為想著千秋萬代,太重就可能塌了。所以它一定會比四周的槨木要薄些。所以我們搭了個腳架,將上頭的填土刨空,掏出整個外藏槨的頂麵來,然後從正中央的位置往下鑽。按照一般墓製,從這位置打下去,直接就能見著墓主的棺木。”

說完,王祐就領著太史慈攀到槨室上方,偌大的漆繪巨木外藏槨,像是在腳下展開一幅包羅萬象的四方天神圖,燭光一照,朱漆墨線勾畫的全是星鬥、神獸、羽人。但這幅畫的正中央已然被鋸開了一個洞,堪堪能容一人進入,洞內無燈無火,幽幽的,仿佛深不見底。

劉基此時也跪坐在這個洞口邊上,呆呆的,兩眼黑漆漆凝在那兒,全無平日的神采。自從進了這墓穴以來,他確實有點恍惚,仿佛在不知不覺間越過了某條界線。原本一直覺得挖祖宗墳墓,大逆不道,必損陽壽,但慢慢地就不想了,手上動作不停,聲音不停,隻覺得外藏槨裡頭有人在呼喚。直至滿手都已起了血泡,臟汙一片,竟也沒有發現。

可到他們終於打開內室,才忽然覺得如墜冰窟,一切都轟然往下崩塌而去。

太史慈沒理會他們二人的眼神,自顧自地持著燈,伸手往槨室裡探。洞裡的黑暗仿佛有形,將燈火壓縮成豆,隻虛懸在半空,照不亮四壁地麵。他說:“外頭都有長明燈,裡麵是墓主起居之所,怎麼反而是黑的?”

王祐打了一哆嗦,半晌,才回答:

“裡頭不是沒有燈。是什麼也沒有啊。”

王祐做這尋龍摸金的事情這麼多年,各種玄乎的事情都碰見過,什麼墓穴機關,真假疑塚,巨石壓頂,用血書、毒蟲、壓勝之物做成的詛咒……當然也見過身邊同僚成片死去的,什麼七竅流血、化骨成水,有些他慢慢地就明白了其中道理,有些則無論如何也沒法解釋。有災厄自然也有禁忌,什麼下墓點香,開棺拜主,動金動銀不動玉,各有門道,不勝枚舉。

在這整個大漢朝,唯獨有一件事兒是幾乎所有人公認的,那就是墓室裡要是啥都有,唯獨墓主不見了,那就必須撒手、磕頭、原路退回去。那是因為墓主已經肉身不存,羽化登仙,誰敢動大羅金仙的東西?當然總有些膽子肥的人,生死不顧,可在王祐聽說過的人裡麵,沒一個落得了好下場。

不過,當王祐自己真碰上了這種情況,卻突然感到腦海一片空白——他當初聽說的也不是這樣啊!一般前輩們侃侃而談,都說是開棺視屍,發現棺裡隻留個人印兒,七竅玉璧好好放著,毛發骨肉儘皆不存,可從沒說過整個外藏槨裡頭全是空的。

不僅沒有隨葬品,連棺木也看不見!

一進入內室,他們就發現這座墓的形製殊異於尋常:洞口打下去的位置,正好在一堵內牆旁邊,內牆將整個槨室分成東西兩室,西室稍小,東室稍大,但相差無幾。也就是說,內棺的位置不可能在槨室的正中央。按常理推測,西室麵客,東室安居,寢棺當在東室之內。

當他們跳進槨室,感覺就像掉進了一叢香霧當中。此前彌漫在整座墓穴當中的、變幻不定的異香,似乎全都從這槨室裡散發出去,在燈火之中,絲絲縷縷,像有生命一樣,緩緩爬上他們的手臂和衣服。除了槨室牆壁所使用的千年橡木、楠木散發出香氣,在室內四角,他們還發現了四個精致的博山爐,填滿香料,星火慢熏,兩百餘年縈繞不散,所以才形成了如此複雜的香味。

可除此以外,整座槨室裡,竟然再無任何其他東西。

沒有棺木,沒有床榻、幾案,沒有漆木屏風,沒有耳杯、染爐,也沒有金銀珠寶玉石首飾。

太史慈的腳步聲在槨室內悶悶回響,他本就身型長大,那偌大的槨室,他幾步便能橫穿,抬手便能到頂,重踏在地便能激起塵土一片。於是忽急忽緩,仿佛猛獸在籠,找不到出路,隻吐出粘稠濃重的呼吸。

他最終停了下來,因為劉基俯身在洞口,往下幽幽地說了一句話:“你應該已經看見了吧,隻是之前不敢接受。”

太史慈從槨室內抬頭往上看,兩隻眼睛在黑暗中,燙穿兩個孔。他怒吼道:“那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上麵的星象是多久以後?”

槨室裡沒了聲音。太史慈閉起眼睛,那四張圖畫便在他腦海中變得纖毫畢現。他其實隻看過一眼——在穿過金車和鼓車之前,在長明燈的幽火之中,光似乎是藍的,又似乎是綠的,濃濃地塗抹在木馬偶的馬頭上,幾乎已經把那四枚黃金葉子四神當盧蓋了過去。他目光掃過,毫不停留,但其實心裡早已刻畫下了那一切。

那是第三輪的東西南北四象二十八星宿星圖。

他怎麼可能看不見?

在車馬庫的八十枚當盧上,他發現了兩組四季星象——一組記錄的是元平元年,劉賀入長安稱帝,夏月,朱雀星宮,大星現世;另一組預示的正是這一年,建安六年,秋月,白虎騰空,大星再現。

他想,這分明就是一種預兆,預示著劉賀所留下的所有東西,都將在這一個時代重現於世,幫助他完成未竟的心願。那必然也是劉賀的心願——湮沒於世的廢帝之名,將重新為大漢所知,他的三尺之劍,也將重新登上天子之階!

可在大墓中,他竟然看見了第三組星象。

太史慈不知道那預兆的是什麼時間。可他看見了那個熟悉的金色三角形,而憑借太史家學,他能非常簡單地判斷:

下一次再出現同一顆大星如月,至少還要一百年。

一百年後會發生什麼?

劉賀到底藏在了哪裡,難道要到一百年後才重新現身?

太史慈忽然吹滅了手中的燈,黑暗將他吞噬,因為他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模樣——他忽然覺得自己重新病了,身上汗出如漿,但汗水冷若冰霜。

下墓以來,他一直覺得到處都有劉賀的身影。那位年少的廢帝,形單影隻,半隱半現,總想說一些什麼話。可直到現在,他才終於聽見那單薄的、狂悖的、陰惻惻的話音。他說:

我等的不是你啊。

重新站到陽光下的時候,劉基第一次感覺光線是有鋒刃的,幾乎把他的身體削得薄了一些。他和王祐都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兩天?三天?抬頭去看,漫天陰雲,彗星早已沒了影子。兩人把身上厚厚的泥汙洗淨,又猛吃了一頓肉食:煬豚、魚膾,還有大雁熬煮的湯羹。看見盛在鼎裡燉得酥爛的雁肉,劉基就想起那肥胖的雁魚燈,燒著鮫人的脂肪,燃亮幽然長明的燈火。但那並不妨礙他囫圇吞下一整根長長的腿肉。

兩人吃飯的時候,很難不聊起那墓中的物件。王祐說起那些錢幣:封泥匣上的印章“昌邑令印”,昌邑令他也知道,當年王家的先祖和他一起劫後餘生,後來各自在宣帝朝重新任職,仍有往來。在墓中的書簡庫,還有王氏編著的《齊論》……那是王祐小時侯捏著鼻子死記硬背的家學,後來卻入了歧途,偷雞摸狗、雞鳴狗盜,什麼都乾,最終進了這個行當。一年前,這件事被人捅到了族裡,族中長老清理門戶,一把火沒把王祐燒死,卻害了他的妻兒。所以他在北方已經待不下去,正巧這時候,見到了太史慈的使者,這才有了種種後事。如今在這墓裡忽然重遇舊典,王祐不覺得懷念,隻覺得邪門,仿佛它早已放在那兒,故意等著他來似的。

飽食以後,劉基睡了不知道多長的時間。

當他掙紮著醒來的時候,隻覺得自己從最深的水底浮起,差點分不清哪裡是虛幻,哪裡是現實。已是日暮時分,劉基反應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是王祐在敲他的門。開門一看,王祐閃身入內,身上帶了個小包袱,兩眼底下深如墨漬。劉基一看便知道他是要走的樣子,王祐也開門見山,和他說:“狐兔死,走狗烹,太史慈不是曹操,摸金的事情他最多也就乾一次。現在不管奇怪不奇怪,墓已經開完,趕緊全身而退。”

劉基問他:“怕了?”

“誰也該怕。”王祐老老實實地說,“我從未見過這麼邪門的墓,你呢,也趕緊逃。我其實完全可以自己走,特意來,就是給你說這一句。”

劉基掃視他全身上下,雖然看不出端倪,卻知道王祐渾身都像開了孔似的,能躲能藏。他尖刻地說:“怕你還帶走東西?”

“白乾才是對墓主最大的不敬!你想,他睡了幾百年被人吵醒,要隻是晃晃蕩蕩,空手走了,豈不是拿他來尋開心?”王祐手一縮,一張,不知怎麼地掏出一隻周代的提梁卣來,陰蝕紋細膩繁複。他說:“當初你看出我帶了隻前朝的燈,我就覺得你目力超常,如今終歸是一起下過穴,見識過,以後再也彆碰這事了。這隻提梁卣盛過你的血,祭過祖先,真龍寶器,你自己收著吧。”

他把提梁卣“咣”一聲放在席上,劉基縮著手沒去碰。

王祐沉默半晌,最後說:“你還不準備走,是嗎?”

劉基沒回答,隻問了一句:“你準備怎麼逃出去?”

“整座陵園裡南北一線開了三口井,遠遠比墓穴要深。那不僅僅是取水用的,井中有器物、有梁架,一定彼此相連,通往地下河道,以彙流積水,讓深埋地下的墓穴免於水患。上繚壁所在的山丘林間,多有水道,這些地表流水一定也與地下河串絲成網。換而言之,就有可能從井底一路潛行出城。”

“聽起來相當冒險。”

王祐虛弱地笑道:“如果蒼天有眼,我早已經死很多回了。”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補上一句:“井底的路,我會在牆上留記號,你如果要出去,就順著箭頭;如果讓彆人進來,就逆著走。”

第十三章 鴞鈕玉印(陰篇)

——公元前63年 · 元康三年—— 劉賀從山陽郡第一次來到海昏,花了三個月時間。雖然沒有晝夜急行,但二百餘人隆隆而往,塵煙漫漫,車馬相屬於道,還是讓他恍惚間生了些回憶。 山陽郡就是原本的昌邑國。自他回去,昌邑國便遭到國除,改製為山陽郡,而他到後來才知道,自己既非平民,也無封位,朝中偶有提起,都以“故王”為稱。人無名而不立,他的名號沒頭沒尾,人也變得若有似無,夾在時間的縫裡,人們有時忘記他活在何年何月。 在他離開長安以後,霍光迅速找到了一位新皇帝——曾經流落民間的武帝曾孫劉病已。他躲過了戾太子的滅門之禍,白龍魚服,成長於寒微,形成了既謹慎又有為的性格。同一個爺爺誕下的龍種,他和劉賀卻沒有半點相同。 他於元平元年登基稱帝,謁高廟,繼續尊上官為皇太後。即位六年之內,政由霍氏,垂拱而治。又不斷給霍光加封進賞,恩寵尊榮,古今無匹。六年後,也就是如今的五年前,霍光溘然長逝,皇帝賜他本來隻供皇室使用的黃腸題湊,又以之陪葬漢武帝的茂陵。但又過了短短兩年,他便將從前賜予霍家的權力一一收回,最終以謀反罪名,將霍家滿門抄斬,長安城數千戶被牽連族滅。這實際上曆經四代皇帝成長起來的參天巨木,一旦之間,就被夷為平地。 但這一切並未真正影響到霍光,他依然擁有了一座位極人臣的恢弘大墓,在茂陵享受四時祭祀,成了全族最後一位得以善終之人。 如此想來,霍光反倒在最後,完成了劉賀本來預想的人生道路。 可他聽到消息以後,心裡卻沒有一點感覺,他甚至沒去想那黃腸題湊。 十年之間,劉賀幾乎沒再想起過墓葬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一位“故王”將以何種方式進行下葬。雖然,上官將他為王期間、稱帝期間,擁有的所有器物都返還給了他,完全足以打造出他曾經在《築墓賦》裡千萬回淺吟低唱的地下宮殿。可是,他以及絕大部分的侍臣都沒有辦法離開王府半步:王府的外牆全都被加高、壘厚,朱門鎖死,仿佛一座碉堡,隻留一麵四方的天空,以及一孔供仆人進出的窄門…

——公元前 63 年 · 元康三年——

劉賀從山陽郡第一次來到海昏,花了三個月時間。雖然沒有晝夜急行,但二百餘人隆隆而往,塵煙漫漫,車馬相屬於道,還是讓他恍惚間生了些回憶。

山陽郡就是原本的昌邑國。自他回去,昌邑國便遭到國除,改製為山陽郡,而他到後來才知道,自己既非平民,也無封位,朝中偶有提起,都以“故王”為稱。人無名而不立,他的名號沒頭沒尾,人也變得若有似無,夾在時間的縫裡,人們有時忘記他活在何年何月。

在他離開長安以後,霍光迅速找到了一位新皇帝——曾經流落民間的武帝曾孫劉病已。他躲過了戾太子的滅門之禍,白龍魚服,成長於寒微,形成了既謹慎又有為的性格。同一個爺爺誕下的龍種,他和劉賀卻沒有半點相同。

他於元平元年登基稱帝,謁高廟,繼續尊上官為皇太後。即位六年之內,政由霍氏,垂拱而治。又不斷給霍光加封進賞,恩寵尊榮,古今無匹。六年後,也就是如今的五年前,霍光溘然長逝,皇帝賜他本來隻供皇室使用的黃腸題湊,又以之陪葬漢武帝的茂陵。但又過了短短兩年,他便將從前賜予霍家的權力一一收回,最終以謀反罪名,將霍家滿門抄斬,長安城數千戶被牽連族滅。這實際上曆經四代皇帝成長起來的參天巨木,一旦之間,就被夷為平地。

但這一切並未真正影響到霍光,他依然擁有了一座位極人臣的恢弘大墓,在茂陵享受四時祭祀,成了全族最後一位得以善終之人。

如此想來,霍光反倒在最後,完成了劉賀本來預想的人生道路。

可他聽到消息以後,心裡卻沒有一點感覺,他甚至沒去想那黃腸題湊。

十年之間,劉賀幾乎沒再想起過墓葬的事。

他完全不知道一位“故王”將以何種方式進行下葬。雖然,上官將他為王期間、稱帝期間,擁有的所有器物都返還給了他,完全足以打造出他曾經在《築墓賦》裡千萬回淺吟低唱的地下宮殿。可是,他以及絕大部分的侍臣都沒有辦法離開王府半步:王府的外牆全都被加高、壘厚,朱門鎖死,仿佛一座碉堡,隻留一麵四方的天空,以及一孔供仆人進出的窄門。

當他長久地在屋內徘徊,身邊全是金碧輝煌、雕龍畫鳳的器物,凝滯的空氣,全點上了好像還是不夠亮的燈,就好像人還活著,就已經住進了墓裡。他曾經日思夜想、夢寐以求的生活,想象中壯闊無垠的身後身,在十年時間裡,慢慢變得逼仄而陌生。

在極少數的夢裡,他曾經回到自己在金山已經修好的大墓之外。攀援上山,鑽進山縫,四周全是蒼莽葳蕤的植物,遮天蔽日,蠻荒難行。每一次直到醒來,他都不曾找到過大墓的入口。

海昏的樣子,就有點像他夢裡的金山。除了一點,就是它蒼蒼莽莽的景象沒有聳立而起,全是鋪平的,哪怕偶有起伏,也遮擋不住多少視線,隻是讓色彩疊卷出不同的層次。

從昌邑國或者山陽郡的眼光來看,整個海昏侯國裡沒有郡城,隻有村莊。

劉賀南下時,因為昌邑國已不存在,所以他帶走了上官皇太後賜返的所有東西,包括以前的一些王國禮器。雖然沉重,但一來,留在山陽郡也無從處置,隻能被銷毀重鑄;二來,他被封為海昏侯時,詔書專門提到“不得奉宗廟朝聘之禮”——如果他再也不能祭祀宗廟,那先不說高祖先帝,就連父親劉髆也無法祭拜。所以他帶了一些昌邑王國傳下來的器物,比如籍田儀式用到的銅鼎、豆燈,雖然算不上什麼珍品,卻是父親和他都曾用過的東西。

為了收藏所有的器物,也為了安置海昏侯國的食邑四千戶,劉賀倒是做了他人生中非常少有的一件“正事”——築城。

他把城築在繚水邊上。南方地勢低卑,丈夫早夭,這類名聲他早已聽說過,所以在築城時儘可能往高地和丘陵去靠。築城、修路的用料,他早在修墓時便爛熟於胸;又因為多年沉溺於工匠營造,通曉水火之事,所以能自然地把湖泊、河道考慮進去,便於坊市用水、原材交通。所以往他這座新城池裡聚居而來的,除了原本劃入侯國的食邑戶民,倒還有不少的百越各族、遠近流民。

在那段期間,他時常往城邊的山丘上跑。

出生時就落下的不便於行的毛病,自從被關了十年,已經變得愈發嚴重。這時候他才剛到而立之年,但從背後看,走起路時幾乎像個健步的老人,身子斜斜歪著,深一腳淺一腳,仿佛隨時能朝一側倒下來。

他曾經就因為腿疾而滑下山坡,差點遭逢大厄,卻被一個上山的瓜農給救了。

瓜農名喚孫鐘,年紀其實比劉賀大不了幾歲,但四肢碩長,雙目巨大,滿臉橫髯。他見劉賀多少有一點行動不便,二話不說,幾乎一手扛起他就往山下走,直如猛虎一般。

原來他的瓜地就在劉賀經常走的這座山的南坡,麵陽,隱蔽,水源充足,且無積水之患。到了瓜地,他把劉賀往房子邊上一放,留些草藥茶水,便讓他自便,自己埋首去伺候瓜果。在劉賀看來,這人仿佛一心隻有這些瓜,其實劉賀穿得不說華貴,至少也和平民有所不同,他卻一副看不見的樣子,也不問他身份和名姓。但清風朗日,翠海瓜田,他也懶得多言,隻靜靜坐到了日暮。

到日暮時,孫鐘才總算端著兩顆瓜過來,也不多言,便分與他吃。劉賀心中嘀咕,還沒到瓜熟時節呢,沒想到他這兩顆顯然是費了些心思,剛好觸到了熟的邊兒,水靈瓷實,滿嘴甘飴。

兩個人邊吃邊聊,孫鐘吐了一地的瓜子,還給他說起一段往事:

原來他從前不在這裡種瓜,還得沿河往下走,在一片河邊的砂地上。年份好時,河水安分,長出的瓜一隻隻像碧玉似的,連縣吏也搶著要;年份不好時,河水漫漲,可能一夜之間就衝得什麼也不剩,連帶著周邊村莊散戶全都哀嚎一片。

但那倒不是他要說的事情。他想說的是有一年,還是漲水,魚蝦橫行,死豬漂在田邊。他遇見三個少年,三個都長得怪模怪樣,一個長得比玉還白,一個比炭還黑,還有一個膚色倒隻是蠟黃,但兩隻眼睛圓得像十五的月亮。三個人齊齊向他討瓜吃。

那一年倒是有意思,有天傍晚,他看見天上一隻赤狗在跑,前頭追著一顆長了尾巴的大星,這景象刺在心裡,總讓他惴惴不安,所以也不等瓜熟透就全給收了。後來犯了水害,才知道,五裡八鄉就隻剩他這兒有瓜。

劉賀就插話問他,難道是十一年前?他說,哪還記得那麼清楚。

繼續前話。他也不藏私,把瓜切出來分了,三個少年吃得不成樣子,滿嘴飛涎,那模樣他倒還記得。等迅速把瓜吃完了,他們忽然神秘兮兮地問,你是想讓世世代代都活得長,還是想隻有一個人壽祚綿長,但能當上天子啊?

他說,哪裡聽過這麼奇怪的問題?就瞎回答了一句,那還是當天子吧。

那三個少年就說,我們給你指一片福地,你死後葬在那裡,就能得償所願了。完後才發現了這麼一片地方。

孫鐘還說,雖然他們說的是死後下葬,可也沒說活著的時候不能用啊,就乾脆用這地方來種瓜了。結果很驚人,大水淹不著——不管多大的水衝到這兒,咕嚕嚕全滲進地下去了,仿佛這山底下敞著一張填不飽的嘴。

他當一件趣事來講,劉賀也將信將疑地聽,到最後,隻問了一句:所以那三個少年是什麼人?

孫鐘說:他們自稱是鴞神。對,就是那夜貓子變成的神。

劉賀聽得咋舌,過了一會兒才琢磨過來,說:不論他們是誰,你當時選的那個回答,不是咒了自家後代嗎?

孫鐘倒是大笑,不以為然地說,這哪能算咒呢!這天下就跟河水似的,彆看現在有點太平,可能改年就是洪水滔天,從來都沒有定數。所以彆看我隻是個瓜農,我一直覺得,光求長命是沒什麼意思的,還得讓人記得。所以如果後來真出了一個天子,連帶著多少代都有可能被記住。每多一代人惦記,就是多活了一輩子,那才是長久的事!

他還咧嘴笑,拿起吃剩的瓜皮,翻過來一看,上頭歪歪扭扭,竟用小刀刻了“孫鐘”的名字。他說,天底下這麼多瓜農,你記住過幾個?你聽了我的故事,看過這名字,今天以後,是不是會記著山腳下有一個瓜農,叫孫鐘?

那天回去以後,劉賀就莫名其妙地留心著,然後就發現:原來這豫章郡真的漫山漫林都有鴞鳥的叫聲。這讓他感覺非常奇怪,因為他也想起了一件往事。

當年還在山陽郡的時候,皇帝派了一名叫張敞的臣子來察檢他的情況。那時候龔遂和王吉都已經重返朝廷為官,王吉作為諫大夫,更能接觸中央消息,費儘心思給他傳了信。所以張敞的問題和應對之法他都了解。

唯獨是有一個問題,可能是張敞自己臨時問的,與前言殊異。他忽然說了四個字:“昌邑多鴞。”

鴞鳥不祥,說一個地方多鴞,無異於罵它窮山惡水出刁民。其實昌邑的鴞鳥並不比其他地方多,可劉賀既然要應對,便死心塌地陪他遊戲,立即便說昌邑確實很多鴞,還說以前在長安城的時候從來沒見過,直到回了昌邑,才發現鴞聲不斷。這道理無非是裝瘋賣傻,自貶以娛人,這事情劉賀早在做昌邑王時就已經無所畏懼,到了那個時候更是順手拈來。

倒是直到來了豫章,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多鴞之地。

他也才知道原來這地方的百越之民不厭惡鴞鳥。那些中原人嗤之以鼻的“不孝鳥”“哀鳥”之說,他們從來沒有聽過,相反,還有人把鴞畫在牆上、養在家裡,覺得就像長了羽毛的狸兒一樣可愛。

劉賀想到這裡,心中一動,再難安息,在夜裡也睜著眼睛。到了最後,久違地差人去找了兩塊上好的白玉籽料,自己動刀,曆經幾夜,雕成了兩枚印章。

一枚是龜鈕玉印,玉質龜鈕,和朝廷官製不符,表明這是一枚私印;上麵小篆陰文刻了四個字:“大劉記印”。從那天以後,除了本來就知道他身份的人,他對外隻稱“大劉”,不論侯爵,不提名字。

另一枚,是一種世間其他地方從未有過的鈕式。一隻匍身禽鳥,短尾疏翅,瞠目鉤喙——分明是一隻鴞鳥。在鴞鈕玉印之下,他倒是陰刻了自己的本名:劉賀。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一隻鴞鳥何嘗不是這樣?要是生在長安,那就是人人喊打,受儘惡名;要是生在豫章,倒有可能被娃兒捧在手心裡。他劉賀當過王、皇帝、故王,如今為侯,由北至南,有誰能知道他的本貌?春秋倏忽,又有誰能記得他的本名?

他劉賀,又何嘗不是一隻鴞呢?

又過了一段時間,劉賀還到那瓜地邊坐著,孫鐘給他說起一樁怪事:

原來海昏城裡慢慢流傳開了一位新的鴞神。

這次倒不是三個少年了,就是一個人,臉上塗了油彩,有羽有鱗,活靈活現,從來隻在夜裡出沒。據說,遠看的時候,真像一隻大號的、成了人的鴞鳥。

劉賀問,那他都乾些什麼?

孫鐘說,這才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啊。據說他彆的不做,就做兩件事:一件是在城裡開了一座宅子,裡麵啥都不放,就放書簡,山積海堆,壘到天上去,隨便讓人去看。聽說他有時晚上也出現,在那念書、講故事,隻給娃兒講,講完還賞錢,一貫錢一貫錢地賞;另一件是大半夜的,強占了彆人的爐子——不是爐灶,是那冶煉用的高爐——在那兒煉金。礦石、朱砂、煤炭,全是他自己準備的,火也自己燒,風也自己扇。據說煉出來的黃金,比太陽還亮,公雞見了都打鳴不止。最奇怪的事情是,他做出來的金餅子,過兩天,就到了窮苦人家的家裡。那兒女多的、品行好的,就多一些,比如一角;那品行惡劣但吃不上飯的,就灑點金沫兒。當然也有例外,反正誰也說不準……可能他看誰的心更誠;也可能他就是胡來。

劉賀說,他夜裡做這些事,官府不管啊?

這也是稀奇了,官府就是不管,反正也沒人告狀。有人就說,這鴞神是神仙顯靈,尤其是那些百越,信得五體投地,已經開始學他在自己臉上畫畫……上次進城,我看著滿城上下,到處都是鳥人。也有人說,那個不是彆人,就是新來的侯爺,所以誰都管不著。畢竟我們隻見他修了座城,從未見過他的真容。大劉,你也是國姓,你說呢?

劉賀隻笑笑不回答。

孫鐘不以為意,倒是苦笑著說,自從出了這件事,他再說起那三個鴞神的故事,反倒被人說成是假的了。難道要換個說法?給他們安個彆的身份?

劉賀沒回答,安靜了片刻,倒是問他:如果這座山上還有其他人做墓,你會不會感覺被搶占了?

孫鐘說沒事兒,他隻要瓜地這一片,要是在附近埋了個大人物,倒是更容易被人記得。

那天劉賀請他帶著,再一次上了山頂。從山頂看下去,天闊雲低,滿目蒼鬱,東西北三側都勾連著其他山峰,串珠成線,隻南麵一路俯瞰繚水如練。繚水是藍的,自南而來的贛江水色清黃,雙色混流,牽出一條長長的分界線,北入彭蠡大澤。

不需要仔細思考,隻是憑借曾經十多年的日思夜想,他便能想象到在這座山上建一座陵園的樣子。

但現在看過去,又忽然有了些不同。

孫鐘一邊大口大口啃著瓜,一邊說,怎麼,你也想有個後代當上天子?

劉賀笑笑,說,一點兒也不想。

那你想做什麼?

寫賦。劉賀說,寫一篇還沒寫完的賦。

<圖片TXT無法顯示.jpg">鴞鈕玉印,考古工作者探秘 5 年,最終正式確定墓主身份的依據,就是這枚玉印。它是墓中唯一刻有“劉賀”二字的印璽。關於上麵到底是什麼動物,多有爭議,但公認這個形製至今罕見。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01-10

張敞刺探劉賀,《漢書》《資治通鑒》均有記載。關於鴞鳥一議,原文如下:“臣敞嘗與之言,欲動觀其意,即以惡鳥感之曰:‘昌邑多梟。’故王應曰:‘然。前賀西至長安,殊無梟;複來,東至濟陽,乃複聞梟聲。’”這段話和張敞前麵各種刺探的區彆都很大,讓人印象深刻。更有意思的是,劉賀印做成了鴞鳥的樣子。 從現代人的角度看,那時候人們說話真是太複雜了。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銅三尺劍(陽篇上)

孫權曾經讀過一卷《築墓賦》。 孫家本是個瓜農出身的寒微家族,就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傳下來一個要“當天子”的說法,所以一代代人都不大正常,醉心於聚眾凶殺、以武犯禁。父親一輩三人取字,取了三個“台”,所謂“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明晃晃的野心;到他們一輩則是“符”“謀”“弼”“佐”,湊齊了一套軍隊體係。他父親在十幾歲的時候,麵對十艘海盜大船、百來把明晃晃的大刀,就敢獨立船頭,憑空指揮,吹出萬馬千軍,嚇得海盜四散奔逃。在這樣的家學影響下,叔父弟兄當中,從來就沒幾個人能沉下心來讀書。也隻有孫權,從小對故紙堆有情愫,除了《尚書》《春秋》《史記》,還把家中那些塵封已久、從來沒被正眼看待過的書簡都扒拉出來,讀過一遍。 所以他還記得那篇奇怪的賦。 那分明是一個人在謀劃自己的大墓。可是字字情深,又多有隱語,有時講的是墓,有時講的分明是城,有時又成了記事,讀得他莫名其妙,一頭霧水。但也正是這樣,才讓它從諸多“之乎者也”當中跳脫出來,被孫權牢牢記在心裡。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隱隱懷疑,這座記述中的大墓和他們家“當天子”的奇怪傳聞有所關聯。隻是不論怎麼研讀,他也沒辦法發現那座墓到底在哪裡、屬於誰,隻知道它厚費巨萬,落到誰的手上,都能騰蛟起鳳,紫氣東來。 他還知道,那座墓有一個小小的關竅——仿佛是留給後人的一則把戲。 所以當呂蒙把他了解到的情況細細彙報完以後,他撚著胡髯,腦海中忽然嗡嗡作響。 呂蒙看著眼前這位年少的江東新主,心中也起伏不定。 所有人都以為他還在吳郡,萬萬沒想到他輕車簡從,親兵也帶得不多,悄無聲息地就來到了豫章。 孫權未及弱冠,長相與孫策殊異,鐘鼻厚唇,掌心有肉,任何方士看了,都說他能活很久很久。他喜歡用自己調製的染料,把胡子染成紫色,三日之內水洗不掉。魯朝奉曾經問呂蒙,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染紫色?呂蒙不知。魯朝奉說,周朝、秦朝、大漢,水德、火德、土德,人們看見紫色,還是想起…

孫權曾經讀過一卷《築墓賦》。

孫家本是個瓜農出身的寒微家族,就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流傳下來一個要“當天子”的說法,所以一代代人都不大正常,醉心於聚眾凶殺、以武犯禁。父親一輩三人取字,取了三個“台”,所謂“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明晃晃的野心;到他們一輩則是“符”“謀”“弼”“佐”,湊齊了一套軍隊體係。他父親在十幾歲的時候,麵對十艘海盜大船、百來把明晃晃的大刀,就敢獨立船頭,憑空指揮,吹出萬馬千軍,嚇得海盜四散奔逃。在這樣的家學影響下,叔父弟兄當中,從來就沒幾個人能沉下心來讀書。也隻有孫權,從小對故紙堆有情愫,除了《尚書》《春秋》《史記》,還把家中那些塵封已久、從來沒被正眼看待過的書簡都扒拉出來,讀過一遍。

所以他還記得那篇奇怪的賦。

那分明是一個人在謀劃自己的大墓。可是字字情深,又多有隱語,有時講的是墓,有時講的分明是城,有時又成了記事,讀得他莫名其妙,一頭霧水。但也正是這樣,才讓它從諸多“之乎者也”當中跳脫出來,被孫權牢牢記在心裡。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隱隱懷疑,這座記述中的大墓和他們家“當天子”的奇怪傳聞有所關聯。隻是不論怎麼研讀,他也沒辦法發現那座墓到底在哪裡、屬於誰,隻知道它厚費巨萬,落到誰的手上,都能騰蛟起鳳,紫氣東來。

他還知道,那座墓有一個小小的關竅——仿佛是留給後人的一則把戲。

所以當呂蒙把他了解到的情況細細彙報完以後,他撚著胡髯,腦海中忽然嗡嗡作響。

呂蒙看著眼前這位年少的江東新主,心中也起伏不定。

所有人都以為他還在吳郡,萬萬沒想到他輕車簡從,親兵也帶得不多,悄無聲息地就來到了豫章。

孫權未及弱冠,長相與孫策殊異,鐘鼻厚唇,掌心有肉,任何方士看了,都說他能活很久很久。他喜歡用自己調製的染料,把胡子染成紫色,三日之內水洗不掉。魯朝奉曾經問呂蒙,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染紫色?呂蒙不知。魯朝奉說,周朝、秦朝、大漢,水德、火德、土德,人們看見紫色,還是想起帝皇。

此刻他正撫著那濃密的紫髯,問:“再說一次,你怎麼獲得的消息?”

呂蒙答:“在上繚壁內有一個我找來的幫手,幾經波折,陰差陽錯,如今倒成了盜墓的一員。他從城裡把消息傳了出來。”

“如何能傳?”

“這要感謝一位婦女。她知道城裡的暗道,又悄悄給了那幫手一隻骨哨,骨哨驅鳥,就能內外送信。隻是幫手在城裡行動多有限製,骨哨也用得半生不熟,尚不能說得一清二楚。”

“他替誰在盜墓?”

呂蒙垂下眼簾,“按目前收集來的情報,是建昌都尉。”

自從上一次試圖進入上繚壁而無果之後,呂蒙並沒有完全撤離,而是自己帶著一小支人馬,仍潛伏在上繚壁周邊。太史慈軍隊防守嚴密,但呂蒙有同僚之便,熟知軍號,又特彆擅長彆隊潛行,所以才能一直紮在他眼皮底下。苦守多日,終於等到了劉基的傳信。

孫權沉吟片刻,緩緩道:“你找的那個人,是劉繇之後,身份特殊,本不該讓他牽涉進來。等事情結束,你把他送到吳郡去,好生照拂,要是安分,將來還能為朝廷做事。”

呂蒙見他彆的話都沒說,先說起這件事,心下“咯噔”一響。但依然麵如平鏡,先應允下來,然後硬邦邦地說:“是魯朝奉稟告的?”

孫權點點頭:“他眼下雖無官職,做事情卻比你周全,你要多學習。”

呂蒙一拱手,聲音朗朗:“劉基這次發揮的價值,比我原本想的要大得多。他不是一個能輕易當作傀儡的人……”

“那你再給他傳一句話。”孫權不置可否,但又不容分說,“就告訴他,拖住太史慈——那座大墓,另有主人。”

劉基隻能找到機會傳信,卻沒辦法阻止太史慈。

隻是,在海昏侯主墓開啟之後,他似乎暫時緩了下來,至少沒再動主墓。但在劉充國墓、附葬墓當中,已經有尋常將士十輩子也見不著的財寶,仍然在秘密地流出城外。

他們沒有逼迫劉基做更多的事情,隻是讓他憑借對古物的一點認識,對已經搜刮出來的寶物做一些分揀類彆、評定高低的工作。沒有人打算放他離開。

太史慈也是幾日沒有露麵。

沒想到,再次見到太史慈的時候,他正站在庭院裡——整個人白得像雪。還是那座星巫留下來的房子,壁上、廊柱上依然掛著些曬乾的草木花果、龜甲骨架,正堂屋頂上的天窗依然晶瑩剔透。

連日陰雲,直到這天夜裡才重展天幕,散落著碎星,要是仔細對照銅當盧,還能找到相應的星象。

劉基見過多次潘四娘倒酒,從未見過她端藥,這回終於見到了。當年她兩隻手同時端五六碗酒,猶自健步如飛,一滴不灑,可現在端一隻藥碗的時候,反倒小心翼翼,雙手捧著、嗬著,從後廚走到庭院,那碗中的明月也沒有過一絲皺褶。太史慈不肯進屋,站著把藥喝了,像把熱湯澆進雪裡,化出一額頭的汗珠。

“說了喝藥沒有用,你也不聽。”太史慈對潘四娘說,他的語氣和平常都不太一樣。

潘四娘瞥他一眼,“沒用沒用,在這兒舞劍就有用了?知道你是心病,這藥我特意去求方士開的,百治百靈。你去摸金掘墳,乾大事業,哪怕把黃泉掏空,我都聽你的,但病就是病,就得治!”

太史慈也不答她,隻是苦笑,把那藥裡的符渣都默默喝了下去。潘四娘還在刀子嘴說個不休,把空碗接過,又走去拍拍劉基的肩膀說:“當初你的心病就是公子給點撥開的,現在你一五一十跟他說清楚,不說明白了,誰也不許走。”又在耳旁給他補了一句,“上回對不住了,但還是請你幫忙。”

到最後,潘四娘拋下一句:“說完趕緊把公子放回去,你再把他關著,就把我休了吧!”然後大門一閉,震得滿院風響。

這倒是劉基從來沒想到過的情形。

兩人靜靜站在院裡,一時間都沒有話。但是潘四娘話語中提及的往事,兩人顯然都記得,隻是這次相見以來,一切事情都和想象中大相徑庭,才始終沒有談起。

到最後,太史慈搖搖頭,問他:“如果回到當日,你還會勸我投降孫策嗎?”

那是發生在劉繇即將敗退豫章時的事情,太史慈已決定留下斷後。就在劉繇攜家眷兵丁離去的前一夜,劉基單獨找到太史慈,和他說:如果有機會,便向孫策投降吧。

投降的話太史慈其實已經聽過不少。孫策暴烈,破了膽、失了魄的將士比比皆是,但他們說投降,和劉基說出來又不一樣。更不同的是,劉基補了一句:

要是死在這裡,骨成土,春草生,就沒人再記得有太史慈了。

當時,在所有人當中,隻有劉基最早看穿了太史慈的心思。自他和孫策決鬥以後,很長時間裡,他總有一點神不守舍,腦海中總想起那神亭。以前太史慈視大義高於一切,忠義也是義,所以不論劉繇怎麼待他,他隻肝腦塗地、死不旋踵。但以劉基的身份說出這麼一句話,就像給太史慈心裡撕開了一道口子。他腦海中影影幢幢、浮光掠影,一段段辛辣而詭秘的夢境,忽然蘇醒。

他曾夢見太史公的手,柔軟、乾燥,手裡的刀筆緩緩起落,墨跡流淌成河。

他曾夢見自己手裡拿著劍,踩著長階,把堂上的文武百官一個個都閹割了,看他們一個個長成司馬遷。

而劉繇,會讓他死得寂寂無名。

太史慈說:“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到死才知道自己恐懼的是什麼。”

他說的這些,劉基都記得清楚。他甚至記得自己當初說出那句話的心境。忤逆父親,勸太史慈走,就像是親手斬斷自己羨慕但不可即的東西。他出身宗室,跟著父親隨波逐流,從來沒想明白過自己想要什麼,但在與太史慈喝過幾次酒以後,他越看越覺得刺痛,覺得太史慈就像一條追逐不朽的河流,讓旁邊的水滴都顯得渺小。他當時一方麵是忍不住要幫他一把,另一方麵卻也想將他推開,好像推開以後就能靜下心來,接受自己終究是個庸常的人,從來不想名垂青史,隻想保一畝三分地平安。

也許正是在那之後,他才會選擇了遣散部曲,埋名隱居。在那以後,卻又會在這整個事件當中越陷越深,但依然沒有抽身離開。

怯懦也好,平凡也罷,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劉基說:“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還回答道:“我會和當年說一樣的話,但到了今天,我依然會想要阻止你。”

太史慈大汗淋漓,頭發從發髻上滑下幾縷,和眉毛黏在一起。他抿緊嘴唇,從地上拔起長劍,劍出如風,但是比風慢;劍落如雷,但是比雷緩。

他說:“我見過長江以北最好的武人。如果我用這種劍術去和關羽打,活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他劍尖一指:“我這麼出劍,他會繞左邊,透左胸。”劍鋒轉動,擺向另一邊:“這麼出劍,他從劍根格擋,刺下盤。”劍刃再動,意如龍蛇,慢似凝漿:“這麼出劍,他站在原地不動,等我的劍慢慢、慢慢刺到脖子前。他手一抬,我頭顱飛起,血濺五步。”

他把劍一揮,劍刃超過所有斧子,深深嵌進旁邊的一根柱子裡,整座房子晃了一晃,發出簌簌的聲響。

“這是我最後的時間了。伯符曾經焚膏繼晷,吃睡都在一張地圖上,心中記住了全天下的州、郡、縣。如果他沒死,會大舉製造攻打廣陵陳元龍的假象,實則兵出廬江,越淮南,橫切豫州,就能直抵曹操的腹心。這件事沒有發生,但是現在,袁紹敗而不僵,曹操還沒有全據北方,要是周瑜入江,我領步騎,伯符所想的一切都將實現。”

劉基一怔,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太史慈的計劃。

“北上?這就是你做這一切的目的?”

太史慈說:“孫策從他父親手裡接過一枚傳國玉璽,後來給了袁術,用以借兵東向。袁術已死,他藏玉璽的地方,孫策曾詳細地告訴我。按照他的路線,我會掘地三尺取回至寶,進宮覲見天子,讓玉璽重歸大漢。無論曹操如何、孫家如何,無論能否全據中原,千載之下,人們都會記得太史慈。”

“我已經解讀出了第三組星象的含義——一百年後,大星再現,地龍翻身,山崩水出,黃泉將漫流人間。他似乎想以這樣的方式來重生,為什麼?是想對大漢複仇嗎?是想讓百年後的盜墓賊一起陪葬嗎?還是想往仙界開路?不重要了。我會將他墓裡的器物儘數運出,還會掘開他夫人的墓、兒子的墓,王祐雖然走了,但我的親兵已經學過一次,雖然粗暴、沒有章法,但他們一樣可以找到新的地宮。”

太史慈的聲音停了一段時間,像在休息,又像在猶豫。到最後,他聲音暗啞地說:

“我可以有大量金銀、表裡部曲,但是,還沒歸順的劉繇舊部再也不會依附於我。如果無人接管,孫權會一直將他們看作心頭大患,會對他們輪番進行屠戮,甚至更糟。但龔瑛沒有死。如果你去勸他,他會將舊部全都聚攏到你的麾下,你正式朝孫家低頭,這些人就保住了,隻要你不反,他不會輕易對一位宗室後人下手。”

劉基一怔,忍不住問:“你想讓我去孫家仕官?”

“無論我是成是敗,如果你要保護他們,這是最好的做法。但你就再也回不去隱居生活了。”太史慈淡淡說道,“過了今天,你就離開這裡吧。”

劉基愣住了,他沒想到太史慈會留住龔瑛的性命,更想不到他竟沒有強行吞並掉舊部軍隊。攻拔上繚壁後,那些人都已經成為他的俘虜,哪怕全部貶作軍奴,也是一支龐大的勞力。但聽他說的話,似乎要拱手讓出這些部曲,還想保護他們。

劉基悄聲說:“可是來不及了……”

沒過多久,他們便聽見潘四娘在外說話的聲音,夾雜爭論、喧鬨,最終,院落大門還是被轟然推開。一名士兵飛快奔到太史慈麵前,跪地彙報道:“緊急軍情!”他側眼瞥了瞥劉基,太史慈讓他直接說。

魯朝奉又來了。

但魯朝奉隻是個商人,夠不上軍情。軍情來自於他帶來的人——一支軍隊。

“一支吳軍已經壓到海昏縣邊界處,前哨多番警戒無效,對方堅稱是機密軍務,要借地彭蠡澤排布水軍。兵員數量……非常龐大。”

“誰是統領?”

士兵喉結滾動,“是中護軍周將軍。”

作者的話

雷克斯

作者

01-14

孫鐘是孫堅的先祖或者祖父,記載最早見於南朝《幽明錄》,後來又有說他是孫堅的父親,學界更多認為是在史料流傳過程中產生了偏差。本文采用先祖一說,將他直接挪到了西漢。孫鐘以種瓜為生,種瓜的時候發生過一些神異事件,關於他碰見的神仙、墓地所在,文中都進行了化用,如感興趣可查閱原始記載。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銅三尺劍(陽篇中)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整座上繚壁瞬間沸騰起來。小撥士兵登上城頭嚴防死守,大批軍隊以十二路分撥出山。三色旌旗,各級部曲,雷霆雨驟,以正奇之兵,犄角之勢,倚山據河,陳兵海昏縣境。太史慈親自領兵去了,他臉上沒有顯露過多情緒,但在士兵牽來戰馬的時候,他大步流星,手一拽韁繩,整匹馬踉蹌了一下,仿佛被蠻牛撞了一把。上馬之後他還深深看了劉基一眼,但沒來得及說話,便拍馬而去。 江東任何人率領的軍隊到來,太史慈都不一定要立即趕去,唯有周瑜是例外。 因為太史慈親眼見過孫策下江東。尋常將領調兵一次的時間,他們可以折返兩地,轉戰三次,比曹操的虎豹騎還快,比潰敗回家的逃兵還快。在那轉鬥千裡的奔襲中,隻有周瑜始終和他一起用兵。如果太史慈不去,周瑜的軍隊會在轉瞬間灑進彭蠡澤,第二天讓海昏所有防線都瞎了眼,第三天來到他們鼻子底下。 太史慈料到周瑜早晚會來,但以為這會是孫家留到最後的一手,沒想到這麼快使了出來。 在他走了以後,劉基特意與潘四娘交待了幾句。主要是告訴她,傷兵營裡有一個叫劉肖的越人,神明不清,請她幫忙多加照拂,還說無論自己未來如何,都請幫助讓劉肖和他的妻子嚴黎團聚。潘四娘聽得不明就裡,最後還是答應下來,再想留他敘舊,但劉基心裡揣著事情,找些理由拒絕了。 從潘四娘處走後,劉基重新回到了陵園。 陵園裡的三口井,平常都是封著蓋子的,劉基確認過四周無人,便把蓋子全都掀開,又將每一口井上軲轆的繩子一直放到儘頭,也不知道到底放了有多深,隻知道井底深不可測。 做完這些,他從屋裡拿了些吃的喝的出來,坐在海昏侯墓前的石廟裡,靜靜等待。 過了一個時辰——也許更長——忽然有一人進了石廟,朝外麵打了個手勢,身後又魚貫湧進七八個人,都是白衣輕甲,身上乾一塊濕一塊,走路沒有聲音。 這些人都向左右散開,呂蒙從中間走進來。 他朝劉基笑一笑,但沒有說話,顯得比平常都拘謹一些。劉基覺得奇怪,剛想問,就看見呂蒙側身侍…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整座上繚壁瞬間沸騰起來。小撥士兵登上城頭嚴防死守,大批軍隊以十二路分撥出山。三色旌旗,各級部曲,雷霆雨驟,以正奇之兵,犄角之勢,倚山據河,陳兵海昏縣境。太史慈親自領兵去了,他臉上沒有顯露過多情緒,但在士兵牽來戰馬的時候,他大步流星,手一拽韁繩,整匹馬踉蹌了一下,仿佛被蠻牛撞了一把。上馬之後他還深深看了劉基一眼,但沒來得及說話,便拍馬而去。

江東任何人率領的軍隊到來,太史慈都不一定要立即趕去,唯有周瑜是例外。

因為太史慈親眼見過孫策下江東。尋常將領調兵一次的時間,他們可以折返兩地,轉戰三次,比曹操的虎豹騎還快,比潰敗回家的逃兵還快。在那轉鬥千裡的奔襲中,隻有周瑜始終和他一起用兵。如果太史慈不去,周瑜的軍隊會在轉瞬間灑進彭蠡澤,第二天讓海昏所有防線都瞎了眼,第三天來到他們鼻子底下。

太史慈料到周瑜早晚會來,但以為這會是孫家留到最後的一手,沒想到這麼快使了出來。

在他走了以後,劉基特意與潘四娘交待了幾句。主要是告訴她,傷兵營裡有一個叫劉肖的越人,神明不清,請她幫忙多加照拂,還說無論自己未來如何,都請幫助讓劉肖和他的妻子嚴黎團聚。潘四娘聽得不明就裡,最後還是答應下來,再想留他敘舊,但劉基心裡揣著事情,找些理由拒絕了。

從潘四娘處走後,劉基重新回到了陵園。

陵園裡的三口井,平常都是封著蓋子的,劉基確認過四周無人,便把蓋子全都掀開,又將每一口井上軲轆的繩子一直放到儘頭,也不知道到底放了有多深,隻知道井底深不可測。

做完這些,他從屋裡拿了些吃的喝的出來,坐在海昏侯墓前的石廟裡,靜靜等待。

過了一個時辰——也許更長——忽然有一人進了石廟,朝外麵打了個手勢,身後又魚貫湧進七八個人,都是白衣輕甲,身上乾一塊濕一塊,走路沒有聲音。

這些人都向左右散開,呂蒙從中間走進來。

他朝劉基笑一笑,但沒有說話,顯得比平常都拘謹一些。劉基覺得奇怪,剛想問,就看見呂蒙側身侍立,又引進一個人,低聲說:“這就是劉基。”然後又轉過來朝他字正腔圓地宣布:“大漢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孫將軍到此。”

這是劉基第一次看見孫權。他眼裡的是個鐘鼻紫髯、不苟言笑的年輕人,配虎紋玉佩、八方漢劍,重陽氣,鎮鬼神。孫權沒正眼看劉基,鼻翼微微翳動,徑直走向那擺放了食物的案桌,提起桌上的酒器,說:“器具不錯。”

那正是王祐留下來的周代提梁卣,劉基沒什麼珍惜,當尋常酒器用了。呂蒙連連打眼色,劉基從來沒見過他這種樣子,心裡暗笑,便過去雙手接過酒器,給孫權恭恭敬敬倒了一杯。孫權一飲而儘,說:“酒也好。以前隻知子義治軍嚴整,不知道他軍中還有這麼好的享受。”

劉基細細看過,孫權雖然受部曲保護,但臉上有臟汙,衣服濕得滴水,呼吸也有點急促,顯然經受了不少波折。

當時他給呂蒙傳信,給的正是王祐的路線,也就是通過水道穿行地下,依記號尋路,直至找到豎井。他仔細標注了:這條路能不能走通,他也不知道,隻能嘗試。沒想到呂蒙不僅這麼快找到了路,還把江東之主也帶了進來。

呂蒙像是又讀懂了他的心思,搖搖頭,悄聲說了三個字:“硬來的。”

劉基聽明白了,呂蒙本來沒打算帶孫權涉險,反而是孫權強行跟著他們來的——孫家人還是有不惜命的傳統啊!

孫權似乎為了遮擋疲態,背對其餘眾人,一遍遍端起杯子,劉基連連倒酒,他就像喝水似的一杯接著一杯,沒一會兒就把銅卣喝儘,隻餘手上的最後一杯。喝完站了一會兒,輕輕打了一個嗝,轉回身時,呼吸已經完全理順,氣色飽滿,穩定如鐘。

他把最後一杯酒遞給呂蒙,緩緩說:“辛苦子明了。”

劉基忽然有種明白了的感覺。他發現,孫權內外就像是兩個人。也許是因為倉促即位,危機四伏,他不得不裝出一副年少老成的樣子來,連一絲破綻都不敢顯露。可在內心裡,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更離經叛道。

呂蒙朝主公深深作揖,把酒接過來一口咽了,說道:“此地不宜久留。”

孫權點點頭,可是劉基忽然攔住他們:“等一等。”

“草民冒犯,但我必須先確認一些事情。我幫助你們入城,是為了阻止子義兄盜墓,但並不想因此而引起一場戰爭。這時候把他們從城裡引出去的那支軍隊,是調虎離山?還是真的要內鬥?”

呂蒙看出劉基緊張,沒等孫權回答,就說:“周郎有分寸,隻會陳兵威懾,不會正麵衝突,不然整個江東都會大亂。”

劉基相信他的話,又問:“現在城裡大部分士兵都已經出去了,但還有一部分留守,你們隻有幾個人,準備怎麼奪城?”

呂蒙笑了笑,說,“你多慮了,本來我也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孫將軍本人就在這裡,誰敢不聽令?接管這裡後,我們拿著上繚壁口令入海昏城,進駐官府,建昌都尉下轄其餘五縣皆可傳檄而定,這樣就能和平掌控整個局麵。”

呂蒙說完,就等著孫權點頭,可他沒想到,孫權麵無表情,不置可否。

劉基繼續問:“在那之後,你們要怎麼做?就在你們來之前,我和子義兄深入談過,他其實並不是真有二心,而是希望能得到孫將軍重用,有機會完成討逆將軍的遺願……”

“我們……”呂蒙剛要回答,忽然被孫權揮手打斷。

孫權問:“你說,兄長的遺願?”

“那是一個北上進軍許都的軍事計劃,討逆將軍生前已經謀定,子義兄想用同樣的路線北上中原。我不了解細節,但無論如何,他的矛頭並不指向江東,更沒有想要對孫將軍不利。所以我隻請求一件事,那就是在掌控局勢以後,請千萬不要進行無謂的戰爭,也不要傷害子義兄的性命,隻要好好談一談,這件事一定能圓滿解決!”

孫權聽罷,緩緩問他:“你憑什麼這麼認為?”

“雖然我一度覺得,過去認識的那個太史子義已經消失了,但現在,我發現他仍然是那個一心追求不朽的人。隻是他盯著那無儘的時間看了太久,心中越來越著急,越來越看不見眼前的、真實的東西,可他的本心並沒有改變……我相信太史慈。”

那一瞬間,劉基懷疑自己說錯了話,因為他分明看見,孫權的兩隻瞳仁裡燃起了綠火。它們不再是黑色的,變得很淡、很淺,宛如翡翠。碧眼紫髯,讓他看起來不像是劉基認識的任何一個人,甚至不像同一個種類。在這一瞬間,劉基覺得他也能視萬物如芻狗,拔劍殺人,不需要想任何理由。

孫權問:“大墓在什麼地方?”

劉基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件事。他說:“不是要先奪城嗎?”

孫權不再看他,轉頭向呂蒙下令:“不要再說多餘的話,讓他帶路。”

呂蒙一時間也沒有反應過來,可他畢竟是個軍人,孫權對他更有著無可比擬的知遇之恩。他沒有猶豫,扶著劍柄,對劉基說:“請吧。”身後的部曲也在刹那之間轉變了陣型,把劉基的所有退路封死。

“呂司馬……”

“劉公子,彆讓我難做。”

“我可以帶你們去。”劉基說,“但墓裡,可能不全是你們想象中的樣子。”

孫權聞言,沒有一絲疑惑,反倒第一次咧著嘴笑。他擺擺手,呂蒙的部曲左右合圍,幾乎是押著劉基走了出去。

孫權終於知道了那篇《築墓賦》的主人是誰——那竟是一位皇帝。廢帝也是皇帝,他摸著自己的紫髯,滿心舒暢,覺得這墓分明就是為他而來。太史慈大費周章,做了不知道多少事情,辛苦至極,最後都給他做了嫁衣。

事死如事生,整個墓室就是劉賀的家。孫權看遍了回廊,車馬庫、樂器庫、酒具庫,每看一處,心中自然浮現起器物放在富春家中的樣子。孫策曾經被冊封為吳侯,雖然爵位沒有傳承,但孫權也把自己當作侯爺看待。《周禮》記載,天子用樂四堵,諸侯三堵,意思就是兩堵編鐘、一堵編磬,圍合東西北三麵,這是符合他身份的禮樂,以前沒有機會獲得,現在在劉賀墓裡看到了。

劉賀的編磬不同凡品,一般的磬體都是石質的,它卻是鐵質,與編鐘合奏時,從金石之聲,變成了二金交織,鏘鏘然有軍爭之象,也和他們孫家的崛起隱隱呼應。編磬漆架上豎有三麵三角形的漆畫,每麵中心嵌有一枚圓形碧綠的琉璃。

孫權想:父親、兄長、他自己的眼睛,看久了都是綠色的,但他的顏色最深。當這座編磬敲響雅樂時,也隻有他能坐在上座聆聽。

趁著孫權在看的時候,呂蒙悄悄和劉基說起了一樁秘辛。

這件事雖然難辨真假,但在如今的孫家,卻成了一則絕對不能提起的話題。

呂蒙說,那是發生在孫策臨終前一夜的事。到最後陪在他臥榻邊上的,不是孫權,也不是另外兩個弟弟孫翊、孫匡。他讓醫師把藥都撤了,繃帶一把火燒了,拿一把刀守在門口,把宗室子弟儘數擋在門外,也把室內的人封在門內。那是孫堅當年親用的古錠刀,相當於孫家的假節鉞,哪怕醫師手無縛雞之力,用那把刀也能殺死任何人。

房間裡隻有孫策和周瑜。孫策想把太史慈叫來,可他來不及了。

孫策歿時僅二十六歲,兒子年幼,隻能兄終弟及。可是他的弟弟們和他完全不同。孫權攻打陳登兩次,大敗兩次,沒有人知道他能不能守住江東。

孫策問周瑜,你能全心輔佐孫權嗎?周瑜說,能。孫策以前和孫權相交不深,周瑜給他們設計了兩句話:一句說的是孫策經常手指眾臣對孫權說,“這些以後都是你的臣子”,第二句是“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卿不如我;舉賢任能,各儘其心,以保江東,我不如卿”,這兩句話得到吳夫人、張昭、周瑜的認可,便是真的了。孫權繼位後,周瑜親手把他扶上馬,把親兵獻出來加強孫家近衛,再帶他去巡行各軍。

孫策默默接受了周瑜的安排,但他說,巡軍不必入建昌了。

周瑜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孫策想讓太史慈獨立出去。

孫策說,父親一輩子打過董卓、呂布,入過洛陽,得過玉璽,雖然短暫,但如大星璀璨。他橫掃江東,風行草偃,但背後是跳梁小醜袁術,麵前是許貢、王朗、嚴白虎。孫權心機深沉,能讓人舍身忘命,但他最多隻能割據東南。孫策說,如果太史慈帶著部曲、建昌兵馬、百越之民北上,就有機會切入中原,有可能覲見天子。

周瑜說,我知道你把太史慈當作異姓兄弟,如果是我要這麼做,你一樣會支持。但這會對江東帶來巨大的不穩定,甚至可能危及孫家。

孫策說,我相信太史慈。

“暗中告訴我這個故事的人說,孫策隻有兩個真正的兄弟,他讓一個繼承功業,另一個繼承夢想。”

呂蒙停頓片刻,四周安靜得能聽見魂靈的腳步聲。他繼續說:“如果這些事情是真的,那討逆將軍的話最終沒有實現,卻成了禁忌。少主公繼位後,拜周郎為中護軍,巡軍江東,確實沒有到豫章,但那與其說是放任,倒不如說是不信任。他始終沒有放鬆過對建昌的警惕,派出過不少人,也包括我——這就是我最早來調查金餅的原因。”

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抱歉:“自那以後,軍中也不再有人提起北上,我們現在唯一的目標,隻有江夏黃祖。沒想到公子會在這時候突然提起,所以他才變了臉色。”

劉基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麼一段幽微往事,他喃喃道:“如果當初子義兄去見了討逆將軍,或者孫將軍來豫章和他談一談,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現在時過境遷,但他的想法和討逆將軍仍然是一樣的,他還想北上,還想登天子之階。我甚至覺得,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就像古代的刺客一樣,無論生死成敗,他都不會回到江東……”

“如果你這麼說,我可以相信你。”呂蒙眉頭緊鎖,“問題是,現在就連我也不知道少主公想做什麼。”

兩個人還在暗地裡聊著,忽然發現孫權爬到了外藏槨之上,拿著燈照向那中央的盜洞。他沒回頭,遠遠對呂蒙說:“子明,帶兩個人上來。他也一起來。”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銅三尺劍(陽篇下)

——公元201年 · 建安六年—— 從頂部進入槨室,幾人的燭火燎亮四周,但隻是照出一片空蕩。博山爐仍在散發著迷人的香氣。孫權四處看了看,眼睛晶瑩得像寶石,一邊觀察,一邊微微點頭。劉基發現他總是看地上,心中生疑,也仔細看了一下:地上都是他們踩出的鞋印。 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盲區。 因為之前下墓的時候,他們掘地挖土,遍身泥汙,加上整座大墓已經在地下埋了二百多年,所以他看見地上的塵土也不覺異常。可正因為這樣,他才沒意識到一件事: 外麵就算了,但這槨室是完整封閉的,密不透風,裡麵也沒東西,怎麼地麵有這麼多土? 他一抬頭,發現孫權正看著他,眼角掩不住的笑意,顯然心情大好。他說:“我是第一次來到上繚壁,也是第一次進這個墓室,可這墓室裡的所有器物的數量、擺放,你們隨便問,我一定知道;它的東西廣度、南北縱深,不需要測量,我也了然於胸。” 在黑沉沉的槨室裡說出這麼一段話,不僅劉基,其餘幾個人都感覺後背發涼。 劉基問:“在我介紹之前,孫將軍甚至不知道墓主是誰,又怎麼可能得知這些細節?” 孫權享受著他們的疑惑,繼續說:“我還知道,這座大墓裡器物俱全,但卻沒有一些很重要、幾乎是我朝大小墓塚皆有的東西,那就是壓勝之物——整座墓裡,你找不到一枚鎮墓瓶、鎮墓文、鎮墓符籙,甚至沒有一隻像樣的鎮墓獸。他不驅災,不辟邪,黃泉濼濼,神鬼橫行,那是因為在他心裡,陰間陽界已經沒了區彆,他不懼怕地下的魂靈,也不羨慕天上的長生,僅僅把這裡當作一座能跨越春秋的大宅,把一生當中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封存於此,等著有人來開啟。” 劉基越聽越覺得奇怪,他心裡有了一個猜測,於是啞著聲音問道:“海昏侯的內棺,確實在這座墓裡?” “就在我們腳下。”孫權的聲音仿佛耳語,“他把真正的槨室藏在了下層。” 這其實是一個並不複雜的機關:外藏槨密不透風,香霧彌漫,又沒有點燈,所以人們難以發現它比槨室之外要低矮——其實不是低矮,而是中間隔了一層,他們…

——公元 201 年 · 建安六年——

從頂部進入槨室,幾人的燭火燎亮四周,但隻是照出一片空蕩。博山爐仍在散發著迷人的香氣。孫權四處看了看,眼睛晶瑩得像寶石,一邊觀察,一邊微微點頭。劉基發現他總是看地上,心中生疑,也仔細看了一下:地上都是他們踩出的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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