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1 / 2)

第31章

眾人先是被他這個跪嚇了一跳,又被他說的話嚇了一跳。

江懿原本稍緩的臉色又垮了下來。

他眯著眼看向跪在地上的關雁歸,捅他兩刀的心都有了。

上輩子不是你和他最不對付嗎?怎麼如今換了個相遇的方式,還替他求起情來了?

張戎的眉就從未舒展過,如今看見自家校尉跪在地上,登時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你先起來。”

“將軍不答應末將,末將便不起來。”

關雁歸抬眸看著張戎,低聲道:“方才那孩子說他是因為混血才被烏斯人趕出來的,若我們因為他的烏斯血統驅逐他,豈不是與那些烏斯人一樣嗎?”

張戎被他這番話說的啞口無言,覺得似乎確實有些道理。

周圍一直陪著的士兵們聽了他的話,不少也紛紛附和起來。

陸繹風將手搭在江懿的肩上:“我覺得小雁子說的有點道理。”

他說著拍了下江懿:“江子明,你覺得呢?”

“我?”

江懿冷笑一聲:“我不同意。”

關雁歸似乎愣了下,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你又如何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江懿問道,“他說是什麼便是什麼了?我怎麼不知道你關校尉這麼好說話?”

關雁歸的目光頓了下,微微蹙眉:“阿懿,你與我生氣做什麼?”

“我和你生氣?”

江懿險些被氣笑了。

在場的所有人裡隻有自己知道裴向雲到底是什麼德行,偏偏他又沒辦法將這些事和盤托出,於是顯得像個人群中格格不入的異類。

“關校尉說的確實有理……”張戎緩緩道,“更何況那孩子傷得這麼重,也並未傷害過什麼人,萬一出了意外,我們良心上也過不去。”

江懿的舌尖抵著後槽牙,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也是,畢竟這些人並非與自己一樣是重生回來的,又怎麼能知道上輩子這狼崽子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這孩子還救過江大人呢。”

那輕騎隊長似乎怕場麵還不夠亂一樣,在旁邊插話道:“末將也覺得他心腸不壞,若是真的懷有異心,又怎會舍命救敵人呢?”

江懿冷笑:“他要是真有心打入軍營內部做奸細,怕是刀子也得往肚裡吞,更何況救下一個我?”

張戎低喝一聲:“都彆吵了。”

江懿彆過臉去,低聲道:“我是絕對不會同意你們留下他的。”

“關校尉說的有道理,你說的也未嘗不是沒有可能……”張戎說,“但我們的使命便是保護弱者,我覺得先將他留下,待他養好傷後再對他的去留做決定,你們看這樣可行?”

關雁歸麵上一喜:“將軍明鑒!”

江懿挑眉:“我覺得不行。”

“行了江子明……”陸繹風道,“多少都救了你一命呢,彆和一個孩子計較了。”

“他不是孩子,是——”

江懿的話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咬著牙把剩下的咽了回去。

關雁歸抬眸看他:“是什麼?”

“算了。”

“既然你們非要將他留下便留吧……”江懿撫了撫衣袖,準備回自己的帳中,“早晚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張戎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對身旁的人吩咐道:“你們去將那孩子帶回來。”

“將軍,江子明從未這樣針對過什麼人……”等周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陸繹風這才懶洋洋地開口,“本王方才沒說,是因為人多耳雜,現下不得不來給您提個醒,以我對江子明的了解,那孩子恐怕真的有問題。”

“我知道……”

張戎歎了口氣,眸中也多了幾分凝重:“十五爺您有所不知,近日來隴西軍不太平,似有內鬼,也隻敢趁沒人時與您這麼一提,恐怕引起慌亂。”

陸繹風挑眉:“不太平你還敢把那小孩留下?怎麼著?養蠱啊?”

張戎苦笑了一下:“我也是被逼無奈。那人怕是在隴西軍營中藏了許久,我方才也想不如就借這件事試一試。

萬一這孩子能逼得那人露出馬腳,或是發現這孩子真是有目的地接觸我們,都不算太虧。”

陸繹風長歎一聲,搖搖頭:“果然本王還是太天真,玩不過你們這些老油條。”

——

江懿冷著臉回了自己帳中,剛將外麵披著的大氅脫下來,便聽見張戎在帳外喊他。

他心裡煩得很,將帳簾撩開一半:“將軍有何事?”

“那孩子帶回來了……”張戎說,“你隨我去將軍帳裡。”

“我不想看見他。”

江懿想起裴向雲,心裡堵得更厲害:“今日我身體不適,就先歇下了。”

張戎瞪著眼看他:“剛剛你和我吵架的時候怎麼沒身體不適?誆我呢?”

他不由分說地拽住江懿的胳膊,順手將自己的披風披在他身上,牽著人往將軍帳而去:“多少那孩子也救了你一命,我聽說你非但沒謝謝人家還差點把他砍了?不知禮數。”

江懿有苦說不出,冷著張臉被拽進了將軍帳裡。

帳中彌漫著一股食物的香氣,裴向雲正坐在桌邊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食物,一抬頭便和江懿看了個對眼。

他似乎很慌張地要將食物咽下去,卻被嗆住,憋得臉色通紅,還是陸繹風在旁邊給他拍背順了半晌的氣才勉強好了起來。

“彆急,還有吃的……”張戎說,“慢慢吃……”

他拽了把椅子過來讓江懿坐下,江懿卻並未理會,站在原處冷聲道:“你若是隻為了喊我來看他吃飯,那我就回去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關雁歸慢慢走到他身邊,低聲道:“阿懿,你可是生氣了?”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生氣?我有什麼可生氣的?”

“隻是我實在放不下讓這孩子一人在風雪天裡……”關雁歸說,“你要撒氣便衝我來吧,彆衝著孩子。”

江懿冷笑一聲:“我衝你來?我有病吧跟你生氣?你算什麼?”

關雁歸的臉色白了下,江懿說完一撩衣袍便要走,卻被張戎叫住。

“彆在我麵前內訌……”張戎道,“這孩子傷得重,不能與士兵同住,喊你來是要讓他選一個人暫住在那人的帳中。”

裴向雲聽了這話,眸色似乎亮了下。

陸繹風打了個哈欠,手欠地揪了揪少年翹起來的頭發:“喏,選吧。”

裴向雲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江懿,慢慢撐著桌子站在地上,一步一晃地向他走去。

他手裡捏著一塊精致的花糕,是炊事班特意為陸繹風備的,陸繹風沒吃完,索性拿過來哄小孩。

在秋末就飄雪的隴西,花糕可算得上頂頂金貴的東西。

裴向雲不傻,看著這一桌的飯食便知道花糕定然不一般,記得上輩子江懿鐘愛甜食,於是想著拿花糕去哄人開心。

江懿冷眼看著裴向雲一瘸一拐地挪過來,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說,隻輕輕抬手,將那塊包著油紙的花糕遞給他。

少年的眸中儘是小心翼翼。

江懿從未在裴向雲眼中見過這樣的神情,沒來由地怔了下。

張戎適時開口道:“既然這孩子這麼喜歡你,那不如……”

“但我不喜歡他。”

江懿的聲音很冷,拂袖將那塊花糕打落在地。

裴向雲看著空了的掌心,驀地愣住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花糕落在地上,從油紙中滾落出來,被雪水汙了上麵的花紋。

他怔怔地垂眸看著那塊花糕,那種心中空了一塊的感覺再度浮現而出。

江懿看也沒看他一眼,對張戎道:“沒事我便回去了。”

“那就讓他和關校尉住一起……”張戎歎了口氣,“反正也是關校尉要留你的,我看正好。”

“不好……”

江懿驟然停下腳步,咬著牙抬眸:“他也不能和關雁歸住一起。”

可笑……

上輩子的叛徒和上輩子他到死也沒搞明白的人住在一起,這隴西軍營怕是沒兩天就要被烏斯端了。

原本張戎沒想和他生氣,現在被他連續拂了麵子,登時不滿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趕明兒我直接讓你當將軍得了。”

江懿麵色一僵,蹙眉:“我不是那個意思,是……”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到底什麼行?”張戎平素都將他當兒子待,如今也動了火氣瞪他,“你說,你覺得怎樣行?”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隻能無奈妥協道:“他歸您管吧。”

張戎愣了下:“我?”

“正好將軍您也喜歡他喜歡得緊……”江懿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嘲諷,“不如正好和您住一起,也解決了您的念子心切,真是一舉兩得。”

裴向雲的心倒是一點點地涼了下來。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個知足的,剛開始隻是想遠遠地看著師父,後來貪心地想留在隴西軍營裡,而現在又開始妄圖和江懿住在一起。

但怎麼可能呢?

裴向雲比誰都清楚江懿心有多狠,自從猜到師父或許也是帶著記憶重生時,便放棄了能與他親密接觸的奢望。

陸繹風適時地出來打圓場:“既然如此,這不就皆大歡喜了?江子明這人嘴忒毒,你這小孩怎麼就認死理要跟著他?”

裴向雲動了動唇,小聲說:“他好看……”

江懿原本正準備再擠兌兩句,聽了他這話後驀地動作一僵,神色變得有些怪異。

陸繹風沒忍住笑了:“這小孩真實誠,本王喜歡。”

江懿挑眉,看著這一帳皆大歡喜的氣氛,心裡的不悅更甚。

倒是自己像那個挑事找茬的。

他麵色漸冷,視線淡漠地從裴向雲臉上掃過,對張戎道:“既然將軍願意收留他,那便看好他莫要到處亂跑,最好一次都彆讓我看見。”

江懿的話頭頓了下,加重語氣道:“讓我見一次,我便打他一次,直到打死為止。”

作者有話說:

被丟棄的狗子的一生;

今晚還有一更。

封校日記:

學校好像抬走一個出血熱的,腦闊疼

第32章

或許是他那晚的威脅確實起了作用,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裴向雲都沒再出現在他麵前過。

江懿這些日子也並未過得十分順心。

他先是點燈熬油不眠不休了幾個晚上,將上輩子可能造成「國破家亡」的細節羅列了出來,卻根本摸不著頭緒。

或許因為太害怕那隻扇動翅膀的蝴蝶吧。

江懿的記憶很混亂,對於現世的事情記得不多,唯獨一句「蝴蝶效應」被烙在了記憶中。

他原本以為重生一次,定然大部分事都會儘在掌握之中,可到頭來梳理一遍,卻發現完全是自己想得過於簡單了。

雖然這些事都讓他刻骨銘心,但羅列出來後卻並不清楚哪件才是悲劇的導火索。

而最曆曆在目的便是那夜裴向雲一反常態來與自己告彆的場景。

江懿還沒將這一堆上輩子的陳芝麻爛穀子理明白,燕都的書函便一封一封地遞到了隴西。

他不看都知道,鐵定是朝中那幫酸儒養精蓄銳了一個冬天,又開始孜孜不倦地來找茬了。

大燕兩處與彆國接壤的地方都駐紮了軍隊,除了隴西軍便是寧北軍。這兩年的烏斯君主頻頻與大燕示好,三番五次要與大燕簽訂盟約。

可烏斯卻並非隻有一個君主,還有割據的幾個親王勢力。

現在掌權的烏斯君主生性多疑,每天都擔心底下那幾個不懷好意的兄弟把自己連人帶皇位端了,於是將算盤打到了大燕這邊。

上輩子江懿遠在隴西,對朝中的局勢愛莫能助,隻能眼睜睜看著大燕與烏斯簽訂條約,用半個渝州換來烏斯每年進貢的牲畜與銀錢。

大燕本就重文輕武,每年國庫撥給隴西和寧北的錢越來越少,簽了盟約後更是直接砍半,氣得張老將軍連續好幾天都沒睡得著覺。

何其糊塗……

這輩子江懿絕對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現在的這些書函還隻是一些小道消息,待到那群文臣將結盟這件事提出來,無論隴西離燕都多遠,他都要殺回去。

他倒是要看看,哪個膽子這麼大的敢蠱惑皇帝簽了這離譜的盟約。

驚蟄後隴西的雨水也多了起來,卻仍寒風料峭,張戎依著每日的慣例巡視兵將操/練時,發現校場外站著一個人影。

隴西軍營從來不虧了將士們的夥食,裴向雲又是與張戎住在一起,每日餐食自然比先前在烏斯的好了十幾倍。

他又正好是長身體的年齡,營養跟上後身子也跟著竄高,不過月餘,便已經比張戎隻矮半個頭了。

張戎完全把他當成了第二個兒子。

在他看來這孩子的身世雖然說不清,但確實是個聽話懂事。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特殊,也從不隨意出營帳亂逛,如有出門的必要,是一定會和他再三打招呼的。

張戎觀察裴向雲觀察了大概有一個多月,這才放下一半的戒備來。

這孩子或許真的是恰巧來了隴西軍營,而並非懷有什麼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這兒站著做什麼呢?”張戎走到裴向雲身前,“今天穿得有點少,冷不冷?”

裴向雲抬眸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沒事,不冷。”

上輩子他又偏執又犟,覺得整個隴西軍營裡除了江懿以外沒有一個好人,尤其是張戎。

裴向雲不知多少次聽見這個老將軍與師父在帳中聊天,基本說兩句就會扯回他身上,勸江懿快些將自己從隴西軍營帶走,帶回燕都衙門裡安排個閒散的職位也好,就是彆留在軍營中。

故而他上輩子一直在心裡暗自恨著張戎,恨著隴西軍營的所有人,覺得他們帶著成見看他在背後詆毀他,卻全然沒意識到分明是自己先選擇了隱瞞身世的。

重生一次,原先看不懂,看不明白的一些事忽然變得豁然開朗了。

思及此處,裴向雲微微仰頭:“謝謝將軍關心。”

張戎輕咳一聲,擺了擺手:“在看練兵嗎?”

裴向雲「嗯」了一聲。

“你這個年歲的孩子在燕都,要麼學習詩書準備科舉,要麼學會一兩樣傍身的功夫……”張戎說,“你並非漢人,是如何想的?”

裴向雲的目光怔了下,下意識道:“我……我習武。”

上輩子也有個人是這樣問他的。

彼時江懿也站在校場外問他,是想要習文還是習武。聽見他的回答後,牽著他的手將他帶進校場親自教他槍術,從那以後便真做了自己的師父。

他收回目光,心中不可避免地有些空落落的。

張戎爽朗地笑了下:“好,文人提筆驚天下,武將揮劍動乾坤,有誌氣!”

他將裴向雲領到校場邊上的一處空地,將一柄木劍遞給他。

木劍上斑駁了很多劃痕,看上去年歲悠久,拿在手裡卻有一種古樸的沉重感。

裴向雲上輩子是用長/槍的,今次改成了劍,他到底還是不太習慣,隻能有些僵硬地模仿張戎的動作。

可他到底曾是烏斯一代戰神,在習武方麵獨具天分,半日下來居然已小有所成。

張戎有些驚訝:“你先前在烏斯學過嗎?”

裴向雲抿著的唇角一頓,不動聲色道:“家父亦是習武之人,小的時候曾見他練劍,應當是那個時候記下來的招式。”

他心中方才驀地一驚,這才意識到若現在表現出極佳的習武天賦怕是要露餡,於是定了定神:“其實……還是有不少地方沒悟透的。”

張戎剛要再說什麼,卻有人在不遠處喊他。

他怕裴向雲傷到自己,於是叮囑道:“等我回來再繼續教你,彆自己瞎練。”

裴向雲乖巧地點了頭,果真將木劍放到一邊,規規矩矩地坐在台階上。

他的目光在校場中巡弋著,心中多少還是抱著一點希望的。

萬一江懿今天心情好來校場,自己是不是有機會在暗處看他一眼?

裴向雲剛想到這兒,肩上忽地被人拍了下。

他轉過頭,便看見了關雁歸那張笑意盈盈的臉。

裴向雲幾乎是一瞬間便想起了上輩子和師父度過的最後那段時間,渾身的神經立刻警戒了起來,帶著幾分警惕地看向他。

“彆緊張,你忘了我是誰嗎?”關雁歸笑了下,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那天晚上我幫你求情了來著。”

裴向雲淡淡地「嗯」了一聲,不動聲色地與他拉開了距離。

他上輩子到死都真情實感地恨著眼前的人。

彌留的那段日子裡,他也曾無數次假設,假設關雁歸沒被莫名其妙地斬首,師父是否不會那麼快心死,又是否會少恨自己幾分。

關雁歸打量了他片刻,語調輕鬆道:“方才我見你在此處習劍,於是過來看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裴向雲沉默地搖搖頭,覺得如坐針氈一般。

“沒關係的,彆不好意思。”

關雁歸說著便拿起旁邊放著的一柄木劍,又將另一柄遞到裴向雲麵前:“來,試一試。”

裴向雲深邃的黑眸靜靜盯著他片刻,抬手接過了那柄木劍。

關雁歸在不遠處站定:“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話音剛落,劍鋒便向著裴向雲疾馳而來。

縱然裴向雲重生了,可那到底還是心智上的重生。

他的身體依舊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就算用了上輩子記憶中的技巧,也無法抵擋得住關雁歸現下的攻勢。

這是要殺了自己嗎?

堪堪避開掃過鼻尖的木劍,裴向雲的心跳如鼓,「砰砰」地撞擊著他的胸膛。

他抹去額上的冷汗,低聲道:“關校尉這是做什麼?”

關雁歸愣了下,旋即笑道:“在切磋啊,沒想到裴小兄弟不過剛開始習武,身手居然這麼好。”

裴向雲冷眼看著他,不知他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關雁歸說完,又是一劍橫掃了過來。

這一劍角度刁鑽,裴向雲隻來得及以一種十分狼狽的姿勢從側旁翻滾而去,險些吃了一嘴的沙土。

他恨恨地咬著牙,心頭陡然生出幾分怒意,不管不顧地從地上爬起來,手中木劍直取關雁歸要害處而去。

關雁歸似是沒料到他能如此快速地反擊,似乎愣在了原地,隻看著木劍的劍尖向喉嚨招呼而來。

裴向雲心中的殺性被完全激發出來了,這段日子裝乖的皮囊被撕裂開來,隻想著要取眼前人的性命。

可他到底還是沒能傷得了關雁歸。

一根馬鞭橫空而來,狠狠地抽在他的右手上,順勢卷走了那柄木劍。

隴西的馬鞭是用柳條做的,外麵再裹上一層牛皮,這樣才不會因為隴西偶爾極端的天氣裂開。

那根馬鞭來勢洶洶,力度很大,將裴向雲的手背抽得堪稱一個「皮開肉綻」。

他痛哼一聲,捂著手滾落在地,眼前因為這劇痛有一瞬間的模糊,覺得半邊身子要裂開了,連胳膊和腕骨的骨縫都在隱隱作痛。

馬蹄聲慢慢在身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他熟悉又渴盼聽到的聲音。

“誰允許你來校場的?誰允許你碰兵器?”江懿握著馬鞭的手微微發抖,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因為疼痛縮成一團的裴向雲,“我是不是說過,讓我看見你一次就打你一頓,直到把你打死為止?”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甩小皮鞭的江美人(?);

江美人抽了預言家的卡不能自爆身份,表示這局真難帶

第33章

裴向雲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胳膊,疼得雙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隻覺得手臂像是要裂開了一般,一寸寸地慢慢裂開,宛如淩遲一般。

江懿翻身下馬,提著手中的的馬鞭,毫不留情地又是一鞭子抽了過去。

裴向雲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滾,馬鞭重重地落在身側的地麵上,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土。

塵土落在裴向雲臉上,嗆得他咳嗽起來。

關雁歸蹙眉道:“阿懿……”

江懿聞言抬眸,一雙眼中滿是冷冽:“怎麼?”

“我沒受傷。”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木劍,輕聲道:“方才……方才雖然瞧著凶險,但小裴兄弟他應當是不想傷我的,你沒必要這樣……”

“誰說我是為了你的?”

江懿挑眉看著他,半晌勾起唇角輕笑:“彆想太多。”

關雁歸愣住了。

他原本以為江懿生這麼大的氣定然是因為裴向雲險些傷了自己,甚至有些胸有成竹於自己的這個猜測,卻不想被人直接否定了。

“我……”

“你還有事沒?”江懿冷冷道,“沒事滾旁邊待著去,少廢話。”

關雁歸原本還想再說兩句,瞥見了江懿滿臉的煞氣,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規規矩矩地站在了一邊。

裴向雲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垂下眼看著地麵,心臟像被什麼揪緊了一般痛著,甚至比被抽了一鞭子的手臂還痛。

江懿看了他半晌:“抬頭……”

裴向雲慢慢抬起頭,血汙與沙土仍掩飾不住他屬於異邦人的深邃五官。

“誰讓你躲的?”江懿輕聲問他。

裴向雲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在那道深深的鞭痕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問你話呢。”

江懿慢慢走向他:“讓你躲了嗎?”

裴向雲咬著唇,緩緩搖了搖頭。

江懿的眉眼間滿是狠戾,徑直抬手又是一鞭子。

這回裴向雲沒躲,生生讓自己留在原處受了。

那牛皮柳條做成的鞭子狠狠落在他肩上,幾乎瞬間便將他外麵穿著的衣服布料抽得徑直綻開。

裴向雲悶哼一聲,身子晃了晃。

關雁歸在旁邊看得跟著身上也是一疼,沒忍住道:“阿懿,算了吧。”

“有你什麼事?”

江懿話音剛落,又是一鞭子落在裴向雲身上。

接連兩下,讓他覺得肩骨要生生斷裂似的。

江懿這是狠了心要打他。

而上次師父說的「見一次打一次」,好像也並非隻是嘴上的恐嚇。

裴向雲胸口悶痛陣陣,一口血順著唇角流了下來,沾在了衣服上,氤氳開一片深色。

江懿說不清自己看見裴向雲持劍站在校場上時,自己心中到底是如何的驚恐。

上輩子,自己也是如此毫無戒備地帶他來校場習武,還手把手教他如何用刀槍劍戟。

那時裴向雲剛從烏斯逃出來,雖然被虐待得身形消瘦,可到底是天生的武將,不過修養了個把月便將身子養了回來。

那時少年站在校場外,看著那些打馬而過的燕兵,眼中流露出了濃濃的渴望。

江懿偏生又是個嘴硬心軟的,見不得小孩用這種眼神看自己,於是便提出了帶他習武的要求。

過往那些算得上溫馨的畫麵曆曆在目,卻實打實地成為一柄又一柄紮在江懿心頭的利刃。

他承認自己這段時間確實有些草木皆兵,在瘋狂規避著與上輩子同樣的事發生,甚至於快到了半瘋魔的地步。

可為了那些曾在麵前枉死的人,為了那些帶著怨氣沒有來世的人,到底是要將可能造成悲劇的所有隱患悉數鏟除。

江懿捏著鞭子的手慢慢收緊,看著少年低垂的頭,手腕一動,心中便動了殺意。

不如就趁今日將這狼崽子殺了,以絕後患。

可那鞭子剛揚至半空,一杆長/槍便橫空而來,擋在了兩人之間。

鞭子卷在槍杆上,帶著江懿沒穩住身形,向前踉蹌了幾步。

張戎去而複返,遠遠看見江懿的鞭子對著裴向雲的腦袋抽了下去。

照著那個架勢,裴向雲縱然命大活下來了,也得是帶著殘疾度過後半輩子。

張戎冷著臉將鞭子丟去一邊:“軍營中嚴禁用私刑,你這是在做什麼?”

江懿抬眸,咬牙切齒道:“方才他險些傷了人,我教訓他又怎麼了?”

“傷人?”

張戎的目光落在一旁站著當花瓶的關雁歸,有些遲疑道:“傷你們誰?”

關雁歸輕咳一聲:“是我,我看小裴兄弟在此處習武,想著指點他兩下,大抵是沒做到「點到即止」,險些鬨了笑話。”

張戎擰著一雙眉,打量眼前的兩人,半晌後冷笑:“行啊,一個三軍校尉要私鬥,一個一國首丞用私刑,你倆是要反了天嗎?”

江懿垂眸,心中暗道惋惜。

張戎這人哪都好,就是特認死理,在隴西軍營從始至終便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若是他沒來,怕是裴向雲非死即殘,後半輩子再也沒有可能背刺隴西軍營了。

思及此處,江懿低聲道:“我不覺得我所做有什麼錯誤。”

張戎原本就在氣頭上,聽了他這句話後不怒反笑:“你又有什麼道理?”

“我認為裴向雲身份不明,實在不放心讓他在校場習武。”

江懿說這話的時候一眼也沒看裴向雲。

他深知自己這前世的逆徒嗜武成癮,若是不讓裴向雲碰兵器,無異於斷了他的雙手。

果然,江懿這話剛出口,便聽見身側人急促的呼吸一滯。

他心中冷笑,繼續慢條斯理道:“依我的看法,若張大帥真想留這烏斯人一命,倒不如挑斷他的手筋腳筋,讓他一輩子做個不能習武的廢物,我便再也不與他計較,您看如何?”

裴向雲在一旁垂著眼,心裡一寸寸變得冰涼。

江懿說的每個字落在他耳中都顯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有些茫然失措。

這已經不是上輩子那個事事依著自己,順著自己的師父了。

可裴向雲竟也在彷徨之際覺得江懿所說有幾分道理。

若是覺得自己不可信,若是擔憂自己現在習武,在將來會背叛大燕,倒不如現在挑了手筋腳筋,徹底做個廢人。

如此這般,是否能讓師父開心一些,也不再這樣防備著自己了?

他慢慢抬頭,平複下紊亂的呼吸,用沙啞的聲音道:“將軍,若是我自斷手筋腳筋,江……江大人便能將我留在這裡,那斷了也無妨。”

張戎的眉蹙得更緊了。

他是個惜才愛才的人,縱橫沙場幾十載,早就練出一雙火眼金睛,能明明白白地看出誰適合習武,誰不適合習武。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張戎發現撿回來的這孩子怕是個天生的武將,若是加以教導,將來怕是有機會成為新一代驍勇善戰的將軍。

他存了想培養裴向雲的心思,卻不想江懿現在要挑他的手筋,登時便有些急了:“可是……”

“您無法預料到他會帶給隴西什麼。”

江懿淡淡道:“他身上流著烏斯的血,保不準什麼時候便能毫不留情地捅你一刀,然後踩著你往上爬,回到原本屬於他的地方。”

這些話是上輩子張戎對他說的。

可笑風水輪流轉,當年他力排眾議,忍著旁人的猜測與詆毀,堅持認為裴向雲是個好學生,定然不會做出欺師滅祖的事。

現在卻是隻有他一人窺得那狼崽子溫馴皮下的野心,苦口婆心地勸阻任何一個想將他留下的人,可偏生沒有人信他。

“阿懿,為什麼總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關雁歸在一旁開口道:“雖然你一直說他是異族,可他到底……還是沒做什麼錯事,你不能這樣武斷地要斷他手筋。”

江懿深吸一口氣,知道這跨不過去的坎又回來了。

他甚至有那麼一個瞬間想將這一切和盤托出,卻生生忍住了。

潛意識中,江懿一直懷疑隴西軍營中還藏著另一個內鬼,而最有嫌疑的便是關雁歸。

現在將所有事說出來,無異於打草驚蛇。

江懿隻能咬著牙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生硬道:“往後還請將軍彆再縱容他來校場習武了。”

“你都說了和他非親非故,怎的現在還管起他來了?”

張戎的暴脾氣逐漸壓不住了,他還從未被人如此一遍遍地否定過,當即帶著幾分氣性道:“我若是現在收他為徒,我看你還怎麼瞎管閒事?”

收他為徒?

江懿有些啼笑皆非,隻當張戎在說氣話。

作為上輩子這白眼狼的師父,他已經數不清到底心寒過多少次,正要開口,便聽張戎道:“你若現在拜我為師,往後隨意進出這校場,再也不用看旁人眼色,你可願意?”

他特意咬重了「旁人」二字,瞪了江懿一眼。

江懿無所謂地停下要走的腳步,心說若裴向雲果真好賴不分地要拜張戎為師,他定然會選個黃道吉日,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這上輩子的好徒弟上路。

畢竟先前他鬆了口讓裴向雲留在隴西,打的是裴向雲傷一好就讓他滾蛋的主意,卻全然沒想到張戎護短護得很。

在場三人的目光悉數落在裴向雲身上,原本以為他會欣然同意,卻見少年用儘力氣地挺直了腰板,慢慢側過身,跪在了地上。

裴向雲垂眸,低聲道:“抱歉將軍,我……不能做您的徒弟。”

張戎登時垮了臉:“那你想如何?”

裴向雲瞥了眼江懿,咬著唇,終於說了實話:“我想……做江大人的學生。”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滾;

不出意外一會兒還有一更;

抽臉是不能抽臉的,他也就剩一張臉了(?);

疫情嚴重大家保護好自己鴨,早睡早起多喝熱水(直男式關懷);

評論都看了!愛你們!

第34章

他這話說出口,在場的三人都沉默了。

張戎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我說……”

裴向雲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說的那句話卻似乎用儘了他的所有勇氣。

“我說我想做江大人的學生。”

江懿抿著唇看他,半晌後忽然笑了:“你想做我學生?你配嗎?”

張戎鎖著眉,目光在二人間遊弋著。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視起江懿與裴向雲之間這堪稱奇怪的關係。

為何江懿會對一個初次見麵,甚至救了自己命的小孩懷有這麼深的成見?

而方才險些命喪江懿鞭下的人,又怎麼會主動提出要做江懿的學生?

張戎想不明白,如實地問了:“你為何想要做江子明的學生?”

“我……”

裴向雲不敢看江懿的臉色,隻低頭繼續答道:“我曾聽聞江大人有文韜武略,心中實在十分仰慕,所以才想做江大人的學生。”

文韜武略?

江懿若非重生回來的,怕是都能信了他這番鬼話。

上輩子自己教裴向雲的東西,他可是一件都沒記住過。

“我不收烏斯人做學生……”江懿淡淡道,“說起來,你還是先擔心怎麼保住自己這條命吧。這次是有將軍護著你,下次可沒那麼好運了。”

他實在不想繼續耗下去,說完便牽著馬轉身離開。

裴向雲咬牙看著他的背影,猛地站起身,踉蹌向前幾步,「撲通」跪在了地上。

如果這次不抓住機會,那下次見麵又是何時?

更何況上輩子那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隴西軍營中怕是臥虎藏龍,自己這麼大一個靶子擺著,恐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喪了命。

“我確實仰慕江大人的才華……”他重重將頭叩在地上,“求您收我為徒。”

江懿的背影有一絲僵硬。

上輩子說收裴向雲為徒,也隻不過是口頭上提了一嘴,狼崽子便十分乖順「師父師父」地喊了。後來他曾有些惋惜,想要裴向雲補一個拜師禮,卻始終沒找到過機會。

印象中的裴向雲從未這樣跪過誰,他們烏斯人將漢人的叩拜之禮視為糟粕,除非跪君主,不然都是要被人恥笑的事。

如今他上輩子那逆徒正跪在身後給自己磕了個響頭。

“請江大人成全。”

關雁歸垂眸看著跪伏在麵前的人,輕聲道:“阿懿,我看小裴兄弟是真心想要拜師的。更何況如今他這歲數的孩子,基本都上過學堂了,在這兒沒個人教,也不太好。”

江懿回眸,看了眼裴向雲,淡淡道:“你要這麼喜歡他,那你收他做學生。”

裴向雲心裡涼了半截,卻仍堅持道:“江大人若不答應我,那我便跪到您答應為止。”

江懿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輕笑一聲:“行啊,那你就跪著吧。”

他說完,轉身便向校場外而去,沒回頭看裴向雲一眼。

依著他對裴向雲的了解,這事絕對沒完。狼崽子彆的不行,唯獨偏執的毛病在他身上演繹得叫一個「淋漓儘致」。

既然裴向雲鐵了心要給自己找不痛快,那他沒必要陪著一起發瘋。

江懿這麼想著,撩開帳簾,卻被人抱了個滿懷。

他有些猝不及防地要推,低下頭時卻發現抱著自己的是個小童。

小童不過總角年歲,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稚氣,卻偏生端著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老氣橫秋道:“江大人,你許久不回燕都啦。”

江懿訝然道:“你怎麼來隴西了?”

“娘親給爹爹縫了襖子,讓陳叔給送過來……”小童說,“我在燕都待著無趣,又十分惦念江大人您,便也跟著過來了。”

他個子矮,卻拚命仰著頭看江懿,似是不想那人將自己當成個孩子,可踮著的腳卻搖搖欲墜,在磕著桌角的邊緣來回試探。

江懿怕他摔著,連忙伸手將他從桌旁撈回來:“近日隴西事物繁忙,沒什麼時間回去。待明年,明年春節時一定回去,好不好?”

小童揪著他的衣袖,嗲聲嗲氣道:“可是我爹爹為什麼不忙呀?每日飛回燕都的信鴿都要有兩隻,夫子讀信都讀不過來呢。”

江懿聽後沒忍住笑了出來,連帶著方才一直壓抑的心情也得到了幾分紓解。

眼前的孩子正是張戎將軍的獨子張素。

張戎老將軍一生殺伐果斷,這個獨子卻是他唯一的軟肋。每日除了查看軍中要務,便是寫好多家書。

就連上輩子隴西軍營覆滅的前一夜,他還在家書中諄諄教誨張素須認真讀書,像江懿一樣考取功名,千萬彆學那些朝中不爭氣的酸儒,隻會在家國危難時為保全自己而求和。

待來年開春自己回燕都複命時,還要檢查張素的《出師表》有沒有好好背下來。

那封信剛寄出去,或許還未被信鴿送到燕都,烏斯人便打了過來。

燕軍的戰術被對方摸得一清二楚,從周圍包夾而來,當真是「四麵楚歌」。

張戎帶著最後一千精兵死守,在馬鞍上倒了火油,迎著西北的狂風形成一道人體構築的火牆,讓烏斯人元氣大傷,撤回了江的對岸。

他到最後也沒能見愛子最後一麵,問兒子一句,是否讀懂了《出師表》中武侯的句句真心。

“江大人,你怎麼不說話呀?”

江懿從回憶中抽離而出,額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料想重生後,看見這些曾死去的人會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卻沒想到僅僅是回憶的冰山一角,便令人如此煎熬。

“方才在想事情,沒有怠慢你的意思。”

江懿瞥見桌上還有一盒李佑川拿回來的糕點,從中取了一塊遞給張素。

張素雖想吃,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嘴裡嘀嘀咕咕著夫子教的那些晦澀的之乎者也,一雙眼卻不住地往江懿手上的糕點瞟。

江懿隻當沒注意到小孩的那點自尊,將糕點放在了一旁的碟子上,輕聲道:“近日功課學得如何?”

張素一聽他問這個便來了精神,登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挺直了腰板:“前幾日夫子教了我子山先生的《哀江南賦》,我覺得有一句最妙。”

江懿挑眉:“嗯?是哪句?”

似乎被他詢問極大地鼓勵了張素的積極性,立刻背起書來:“「山嶽崩頹,既覆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故去之悲。」這句對仗工整,遣詞略帶疏狂大氣,是以最妙。”

江懿原本輕叩桌麵的指尖倏地頓住。

他看著麵前小童壓抑著要翹起的唇角,知道張素在等自己的一句誇獎,可他卻喉嚨發緊,說不出半句發自內心的稱讚。

張素尚未經曆過國破家亡,不懂這字字珠璣下是如何的血與淚,可他不一樣。

他無法說服自己不去在乎。

庚子山看著原本富饒的江南衰敗之相,說出那句“將非江表王氣,終於三百年乎。”

他又何嘗不曾看著家鄉的桃花被付之一炬,隻餘下寸寸焦土與生民塗炭。

張素見他又在愣神,有些擔憂道:“江大人……”

江懿勉強牽起唇角,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笑:“背得很好,夫子教你這句話什麼意思了嗎?”

“夫子說我還小,如果喜歡就先背著,以後自然會懂。”

小孩到底是小孩,不善察言觀色,見江懿笑了便以為他沒有什麼大礙,又高興起來:“我背的好嗎?”

“挺好的。”

江懿伸手揉了把他的頭發:“你這樣好學,你爹爹會很高興的。”

張素倏地紅了臉,目光在半空中遊移著,小聲嘟囔:“他才不會高興,總是惦記著寫信來教訓我,從來不會誇我的。”

江懿起身,牽著他的手:“你爹爹其實很為你自豪,要去看看他嗎?”

張素雖然嘴上說著不喜歡張戎,卻仍抑製不住見父親的渴望,手還被江懿牽著,腳下卻跑得飛快,三兩步就到了帳簾前。

江懿撩開帳簾,抬眸便愣住了。

裴向雲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的帳前,雙目放空不知在想什麼,聽見有人出來後眸子倏地一凝,銳利地向這邊看過來。

江懿料想他會繼續賴著不走,臉色慢慢冷了下來。

張素沒見過他,有些新奇地拽了拽江懿的袖子:“江大人,他是誰呀?為什麼跪在這裡。”

江懿抿著唇,低聲道:“是犯了錯的人。”

裴向雲下意識地撐著地要站起來,似乎想起方才江懿對自己的態度,動作遲疑了片刻,卻還是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兩人走來。

江懿的神色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疲憊。

他實在太痛苦於這種無休止的拉扯與反複。

如何才能讓他徹底死了這條心?

江懿的目光落在張素身上,忽地提高了聲音開口道:“你覺得家中夫子所教的東西還適合你嗎?”

張素不疑有他,如實回答:“夫子教的自然是好的,我總希望他再多教一些,可他卻偏不肯,說沒必要。”

江懿舒展了眉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那你願意做我的學生嗎?”

張素眨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是真的:“這……真的嗎?江大人,您要收我做學生?”

“對啊,收你做我的學生……”江懿瞥了一眼裴向雲,“做我唯一的學生,往後教你詩書和為人處世之道,可好?”

張素一雙眼倏地亮了,仍不敢相信這天大的好事就這麼砸在自己的頭上。

眼前的人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燕的狀元郎,是少年丞相,單槍匹馬來了隴西,短短幾年便讓原本猖獗的烏斯人心驚膽戰。

這樣的人主動提出要做自己的老師,嗜書如命的他怎能不激動?

當即張素便要跪下行拜師禮,卻被江懿攔住了。

“這些禮節往後可以再補,我隻有一個要求。”

江懿麵前閃過前世的種種,一字一句道:“從今往後,你要用你學到的所有知識忠君報國,愛護百姓,你能否做到?”

作者有話說:

先收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徒弟ovo;

有人要被氣死了,是誰我不說

第35章

張素有些懵懂地看著他:“可是江大人,這不是……剛上學堂時,夫子便教給我們的東西嗎?”

江懿唇角微滯,心中忽然有些好笑,側眸看著裴向雲怔愣在原地。

也不知這狼崽子多久沒喝水了,現下雙唇乾得幾乎要裂開,麵上沒有半分血色,一雙原本深邃的黑眸倒是帶了幾分血色。

他似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聲道:“你要收他做學生?”

江懿警覺地側過身,下意識地將張素擋在身後。

他見識過裴向雲上輩子是怎麼遷怒自己身邊的人,又是怎麼用那偏執的腦子爭寵的。

“我收誰做學生與你何乾?”江懿淡淡道,“左右你也與我沒有關係,問這個又有什麼用?”

裴向雲緊緊咬著唇,臉色愈發蒼白,可一雙眼卻紅得有些不正常。

他聲音裡帶著幾分哽咽道:“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為什麼?

這需要問為什麼嗎?

既然重生回來裴向雲依舊改不掉自己這一身臭毛病,那他根本沒必要在裴向雲身上繼續浪費時間。

所謂一個「及時止損」,不過如此。

江懿完全可以重新培養學生,讓他知世故,明事理,通達善良,能成為一個為百姓做事的好人,又為何非要與這個養不熟的狼崽子糾纏。

江懿思及此處,將張素的手攥緊,低聲道:“彆擋路……”

裴向雲卻依舊杵在原地,一雙眼緊緊地釘在江懿牽著張素的手上。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被那隻手牽著的滋味。

那隻手骨節修長,指腹上帶著常年寫字畫畫留下的薄繭,摩挲過他的皮膚,一直癢進了心坎裡。

甚至還記得那個大逆不道的夜晚,紅燭暖張中他吻過顫抖的脊骨,那隻手緊緊扣著泥濘的軟布,骨節分明,隱約看得見淡青色的血管,有種支離破碎的美。

可現在他卻去牽彆人了。

裴向雲一想到這兒,太陽穴便突突地跳,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看著眼前的一切便覺得無比心煩。

明明重生是重新開始,為什麼江懿卻寧可去教那個陌生的小孩,也不願意再多看自己一眼。

現在自己一無所有,連這學生之名也無法保住了嗎?

裴向雲越想越心驚肉跳,不顧腿跪得發麻,踉蹌幾步上前,拽著張素便往後拖。

張素不過一個小童,論力氣壓根無法與裴向雲抗衡,幾乎哼都沒哼一聲地便被人拖著摔在了地上。

到底是將軍之子,縱然摔了,他也僅癟了一下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最後還是沒落下來。

江懿被那股力量拉扯了一下,悚然而驚,一回頭,張素那委屈的臉與上輩子和太子分彆時的模樣不偏不倚地重合了。

而這夢魘般的場景讓他倏地手腳冰涼,狠狠將裴向雲推開。

裴向雲仰麵摔在地上,左手恰好從一塊尖銳的石頭上蹭過,留下一道沾上泥沙的傷口。

他胡亂地抬手抹了把臉,目露狠戾,一眨不眨地看著張素。

裴向雲原本臉上就有沙土,方才又用流了血的胳膊擦過,弄得臉上半是血跡半是汙漬極為可怖,如同陰曹地府中爬出來的厲鬼,看上去極為可怕。

張素被他的猙獰相嚇得忍不住,終於「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出來。

江懿心中一緊,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起來,一會兒看見的是摔了個屁股墩的張素,一會兒又是太子被裴向雲掐著脖子時那雙驚恐的眼睛。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些不願意回憶的記憶在腦海中瘋狂翻湧著,讓他恨不能現在手裡有一把刀,將眼前這上輩子的逆徒直接砍了。

“彆哭……”江懿將張素摟進懷裡,有些顫抖的手撫了撫他的頭發,“不怕,老師在。”

裴向雲撐著地坐起身,被「老師」二字當頭砸了個透心涼。

當年這個稱呼隻屬於他,也隻能屬於他。

或許是因為童年經曆,裴向雲自小就沒有安全感,每日都活在被清理或被拋棄的恐懼中。

後來遇見了江懿,感受到被全心全意愛著和照顧著的感受後,他更害怕失去,曾無數次要江懿保證從始至終隻會收自己這一個學生。

上輩子江懿信守了諾言,這輩子卻不要他了。

「被丟棄」這件事在裴向雲看來十分駭人,於是他壓著聲音,用一把沙啞的喉嚨問道:“為什麼……”

江懿抬眸,雙眸中滿是冷淡:“我收誰做學生是我的權利,你有什麼資格管我?”

可是……

可是你上輩子明明說過隻會有我一個學生的。

你明明……

裴向雲喉嚨發哽,鼻子一酸便落下淚來。

他可以去赴死,也可以被江懿責罰打罵,卻無法接受對方選擇了彆人,卻沒有選擇自己。

他眨了眨眼,看著淚水落在地上,將黃土打濕,輕聲說:“可是我也想做你的學生。”

“你沒有資格做我的學生。”

方才張素應該是被摔懵了,手心蹭出幾道血痕,此刻正眼淚汪汪地小聲啜泣。

江懿小心地檢查了他掌心的傷,發現沒什麼大礙時才鬆了口氣。

張素年歲小,在家中嬌慣,萬一出個什麼好歹,他又得自責許久。

“走,老師帶你去見軍醫。”

張素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沒事,江大人,我不疼。”

江懿將他亂了的頭發理好:“還喊江大人?”

“師父……”張素眼睛一亮,連帶著手上的傷都不疼了,親昵地貼了過去,“師父,我不疼的。”

裴向雲愣愣地看著兩人的動作,心中那股無法遏製的無名火愈演愈烈,驅使著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到兩人麵前。

這回江懿有了防備,將張素緊緊護在身後:“你少在這兒發瘋。”

“我沒有,我就是……”

裴向雲囁嚅著慢慢垂下頭,聲音中多了幾分哽咽:“我也想做你的學生,求你彆對我這個樣子,我好難受。”

你難受?

你上輩子心安理得背叛我,囚禁我,侮辱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難不難受?

江懿怒極反笑:“你難受與我何乾?最好明日直接暴斃,世間倒是少了個禍害。”

裴向雲咬著唇,剛要繼續說什麼,便聽身側響起一道稚嫩的聲音:“師父,這個大哥哥是不是很傷心啊。”

江懿指尖一滯:“不知道……”

“他哭了……”

張素不顧江懿的阻攔從他身後鑽了出來,仰著頭看裴向雲,一雙圓亮的黑眸中滿是擔憂:“他剛剛也摔倒了,是不是很疼啊?”

裴向雲垂眸,撞上了張素的目光。

孩子的眼中沒有猜疑害怕,也沒有他想象中的恃寵而驕,全然是對他手臂上那道傷口的擔憂。

胸間一直繚繞的憤怒和狂躁似乎慢慢被撫平了,裴向雲有些無力地以手掩麵,踉蹌著後退幾步。

“你連個稚童都不如……”江懿輕聲道,“廢物……”

他說完,帶著張素向軍醫的帳中走去。

近日沒有戰亂,軍醫得閒,很快將張素的傷口處理好。江懿恐怕裴向雲還在自己帳外等著找麻煩,於是將張素送去了將軍帳。

原本張戎是思念家中幼子,將父愛移情到了裴向雲身上。

如今張素來了,裴向雲怕是沒有什麼理由繼續住在將軍帳,到時自己再找個理由將這狼崽子趕出去,便永絕後患了。

江懿心中這麼想著,抬頭才發現隴西的天不知何時已經擦黑了,隻餘下些許橙紅色的夕陽掛在天儘頭,往遠處看便是一片蒼茫。

晚風漸涼,他攏了下衣領,加快腳步,剛撩開帳簾,卻被人緊緊扣住了手腕。

江懿毫不留情地化掌為拳,向那人小腹錘去。那人慌忙躲閃,卻不願將他的手放開。

“你到底想怎麼樣?”江懿咬牙切齒地低聲道,“你還想讓我再死一次,是嗎?”

裴向雲的呼吸急促,聽見他這話時卻驀地一愣,電光火石間脫口而出:“什麼意思?”

江懿趁著他愣神的時候掙脫出來,有些後悔這次出來沒帶趁手的兵器,聽見他的回答時蹙眉抬頭:“你裝什麼?”

裴向雲不是重生之人嗎?

一不做二不休,裴向雲咬死了一個回答:“我真的不明白。”

方才的一番掙紮似乎碰到了他身上的鞭傷,疼得他彎下腰,小聲地倒吸著涼氣:“我是真心要做你學生的,我一定會對你好,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懿慢條斯理地將有些淩亂的衣領整理好,口中說的話卻沒半分心疼的意思:“我為什麼看你?你也配?”

裴向雲抬頭看著他,一雙眼中滿是受傷與不可思議。

上輩子江懿從來不舍得說他一句重話,可自從重生到現在,算得上句句誅心。每當自己調整好心情,卻總能被那人的下一句話打擊得體無完膚。

江懿懶得和他繼續耗下去,轉身要走。

“可是這不公平,你為什麼選彆人不選我!”

裴向雲原本就心裡亂,見他要走更是慌張,下意識地便要去拽他的手,卻被人一掌拍開。

“放肆……”江懿輕聲道,“誰許你這麼與我說話?”

裴向雲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著。

“縱然這裡並非朝廷之上,但我依舊是大燕的丞相。”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你這是以下犯上。”

“可我……”

“讓你說話了嗎?”

江懿眉眼間凝了霜一樣冷,低喝一聲:“跪下……”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治不了你了(冷笑);

晚上還有一更;

狗子還是虐虐好;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