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倒V開始】
汴良縣的市中心, 有一條格格不入的淺綠色長河。每當秋天來臨,千片紅葉墜落其中,順流不止。
傳言, 在黃昏時刻沿著河流奔跑,或許能看見可以實現願望的神明。
荻原佳代有想實現的願望, 她現在想和寡言的帥氣同學成功搭上話。
每天的六點到七點, 田徑隊的夏目同學總會像現在這樣,沿著河邊的道路勻速“慢跑”。他跑得很快,但是她現在就在他的必經之路上。隻要在迎麵擦過的時候, 自然而然地打招呼就可以。穿著輕便運動服的荻原有備而來。
和她反方向奔跑的男生,頭發隻有半截尾指的長度, 身長腿長,一看就是田徑的好苗子。黑色短袖加黑褲子,隻左手腕上的一條紅鏈,在白皮膚的映襯下晃得顯眼。
夏目同學似乎曬不黑, 在膚色健康的田徑隊裡有些不一樣。荻原悄悄地關注了他很久,知道他的日常總是很規律。
隨著快速拉近的距離, 荻原有些緊張, 她慢慢地將練習過的笑容揚了起來。
因為道路不是很寬敞, 她如願地和想要搭話的人對上了目光。荻原看見夏目的腳步似乎緩了一緩, 頓時心喜, 一口氣說出了準備好的語句:“好巧哦,夏目同學,你也在這裡鍛煉嗎?”
“不巧。”即使是在急速奔跑的情況下, 他的聲音也十分平穩。從她身旁而過的時候, 隻留下了兩個字就再無其它。除了最開始對上的視線,沒有再看她。
荻原驀地停住腳步, 蹲下捂住發燙的臉頰,在內心呐喊:啊,好帥!
她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條道路上,不如說,這已經是第6次嘗試向他搭話了。假裝不經意的路過、陷入單車脫鏈困境的少女、試圖加入跑步的同伴……
荻原計劃了每一個步驟,隻可惜寡言的暗戀對象,似乎隻顧著跑步。像耳朵聾了,眼睛瞎了一樣,聽不見也看不見少女的一顆芳心。這還是他第一次有了回應,而且他知道,這不是巧合!荻原覺得,距離可以告白的日子不遠了。
她和其它一上來就莽撞地遞出情書的女生不一樣,荻原堅信,未經過了解的兩個人,是不可能談上真正的戀愛的。因為夏目總是看起來很忙,下課的第三秒,一定會衝出教室。所以,她需要充分地利用好時間,給自己創造機會。
跑完步的夏目,一定會準時地出現在兼職的甜品店裡。一天出現一次“巧合”已經足夠,不急。荻原笑著回頭,解開放在路邊的單車鎖,騎上它回了家。
夏目又看見了那隻妖怪在紅樹下哭,它通體黑色,像是直立的河馬。昨天這個時候,也在哭。隻是今早路過的時候,已經不見了蹤影。
這個世界的大多數妖怪,都像年幼的人類孩子一樣,隻有一根筋。夏目慢下了腳步,環視四周,確認不會引起注意後,和妖怪搭起了話。
“為什麼要哭?”
背著黃色小包的河馬妖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哭得更大聲了。
[人類,不要抓我!嗚嗚。]
“我不抓。”夏目退了一步,以表無害。
河馬妖癟起嘴,大大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觀察了一小會,懷疑道:[你不是來抓的我嗎?]
夏目一頓,重複道:“嗯,不抓。”
河馬妖怯怯地發問:[那你可以幫我嗎?我的朋友被他們抓走了。]
“他們……”夏目垂下眸,“是像我一樣的人類嗎?”
河馬妖點頭。
“幫不了。”夏目乾脆地說完,轉身就走。除妖師的事情,能不摻和就不要摻和。被除妖師抓走的妖怪,可能也不是什麼好妖怪。
河馬妖望著突然遠去的人類,愣了一下,小手抹掉淚水,撐起身,噠噠地追了上去。
夏目加快了步伐,不過一分鐘就完全甩開了身後的妖怪。
六點五十分,呼吸略顯不穩的夏目推開了“味辻屋”的後門,熟練地換上製服。
櫃台後的笹原優子瞥見撥開門簾走出來的夏目,笑道:“跑步回來了?”
夏目點頭,忽問:“來大訂單了嗎?”
“你怎麼知道的?”優子一臉驚奇。
“因為優子阿姨看起來很開心。”夏目平靜地拉開小木板,走進了櫃台。
這家店是優子開的,目前的店員隻有他和美和子。美和子現在要準備升學,補習班和學校兩頭跑。店裡的事情,大多都是優子在操勞。能讓優子單純笑出來的事情,隻有來大訂單的時候,而且攤在桌上的蛋糕設計圖冊很明顯。
優子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可能會晚一點,就拜托你了,貴誌。”
優子去了廚房,夏目一邊看店,一邊做著習題冊。
月亮爬上高空,河馬妖抖了抖小背包,跟在了一名人類身後,走進了這家店。
“歡迎光臨。”夏目說著,視線落在妖怪身上一瞬便挪開。
[人類,你不能幫幫我嗎?]河馬妖仰頭問。
它等了一會,沒有得到回答。河馬妖又問了一遍又一遍,但是麵前的人類似乎聽不見它說話。
河馬妖生氣地甩著尾巴,努力地爬上了桌子,截斷了夏目的視線,一字一頓問:[你為什麼不理我?]
夏目從它岔開的腳下遞出顧客的零錢,送走了客人,自顧地離開收拾起玻璃櫃子裡的東西。
河馬妖不可置信地跟隨著轉頭,突然開始了嚎啕大哭。
夏目歎著氣,端起一塊小蛋糕返回。抄起它的胳膊,放到地麵,推了推小蛋糕,道:“彆哭了。我幫不了你,吃完這個你就離開這裡吧。”
河馬妖抽噎著說:[我進不去那裡,但是你可以的,我看見了很多人都可以進去。]
[他們說明天,就要把那些妖怪都帶走了。人類為什麼要抓我朋友?]
[我隻有它一個朋友,抓走了我就沒朋友了。]
河馬妖想著想著,傷心地哇哇大哭。
夏目低著頭看了它好一會,叉起桌上的蛋糕塞進了它張大的嘴巴。
河馬妖一愣,下意識地閉上了嘴,瞪大眼睛道:[甜的,好吃。]
夏目淡笑,道:“你可以說說看,但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幫得上忙。”
河馬妖感動得淚眼汪汪,語序顛倒地開始述說。
河馬妖叫溯,它有一個認識了好多年的朋友慧。它們每三年就會從各自的家裡出發,在那顆紅樹下見麵,玩上一段時間,就各自回家。
兩天前,溯到達紅樹的時候,發現了慧給它留下的信息,慧被人類抓走了。溯跟著慧的氣息,找到了一所人類的房子。它想翻牆進去,卻一頭撞在無形的牆壁,它無法進去那棟房子去找慧。溯不知道要怎麼辦了,它就回到那棵紅樹下,想等慧自己逃出來。但是,它怎麼可以什麼也不做。
溯又跑去了那所房子,向那棟房子的人下詛咒。房子突然亮了起來,人類匆匆地趕往它的方向。溯嚇了一跳,又跑回了紅樹下哭,直至見到了能看見它的夏目。
夏目是它現在唯一的希望了。
[幫幫我,人類。幫我救慧,我可以讓慧為你賜福。]溯攥著夏目的褲子,認真地祈求。
“你先在這裡等一等,一會我再和你過去看看。”夏目低著聲音說完,接待客人。
得了人類的應許,河馬妖安靜地等候在一旁。
夜幕星落,夏目悄悄地離開了家,跟隨著河馬妖左拐右彎地到處走小道,最終到達了一處擁有大庭院的平層房子。
三米高的門口敞開,像是保鏢的人站在兩側,一輛卡車開了進去。
躲在遠處的夏目沉默地收回了視線,溯拉著它繞了一大圈,停在一處乾涸的大管道口。
[我為你遮掩了氣息,隻要不被他們看見,就不會被發現。]
溯從小背包拿出一條粉色格子絲巾係在夏目伸出的右手腕,[這是慧的東西,它會幫你,跟著它就能找到慧。]
絲巾若有似無地傳來一股牽扯的力道,像是在指引方向。
夏目在溯的殷切目光中,低頭從大管道走了進去。
管道的出口,被生鏽的鐵門攔住,絲巾遊動地延長,抓上鐵杆,輕微地哢嚓一聲,鐵杆就此斷裂。
妖怪的能力,真是什麼樣的都有。夏目想著,小心翼翼地跟隨絲巾躲避人群,尋找慧的身影。
可夏目一路走過,未見到半隻妖怪,更彆說是輔助人類除妖的式神。按理說,除妖師都會擁有和他們簽訂契約的式神。或許是因為這裡,妖怪無法自如行走。
靠近庭院的走廊,腳步聲通過木地板傳遞,兩人的說話聲漸近。夏目躲進了一側推拉門沒有完全合攏的房間。
“明天一早,就可以將那堆封印的妖怪脫手了。”
“哈哈,低級就十五萬,我們有十隻中級!十隻,嘿嘿。哪裡來的冤大頭。”
“嘶,你小聲點。那可是散財童子。”
“童子?我的式神現在都不敢出來,那就是個怪物。”
“欸,這地板怎麼臟兮兮的。”
有靈力很強大的人在這裡嗎?夏目聽著外頭的語言,若有所思。
漆黑的房間隻有些微的亮光,隻能看見近處的事物。手腕上的絲巾蜷縮成一團,散發陣陣冷意。夏目忍不住皺起了眉。
靜態的感官,忽然變成了動態。一隻白皙到極致的手突然出現在眼前,夏目的瞳孔一縮,竭力地抑住了驚駭。
自他身後突然出現的手,避過了夏目占據大部分推拉門凹陷處的皮膚,隻用兩指勾開了門。
庭院中的落燈,將光線照進房間。夏目的睫毛忽似振翅欲飛的蝴蝶輕顫。
穿著和服的兩個成年男子,像被掐住了聲帶,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悄無聲息出現在夏目身後的人,撩起眼皮望了他們一眼,繞過他們,提步向庭院離去。
深藍色帶著銀紋的羽織後,如墨傾倒的一束長發微擺。
第 23 章
“他都聽到了吧……”
“……為什麼會突然從雜物間出來?”
“怎麼辦?不會取消交易吧?”
“要是他告訴家主, 可如何是好啊。”
門外的聲音隱隱透露出對自身的擔憂,剛剛的那個人恐怕就是他們口中的“怪物、散財童子”。
幽暗的房間裡,夏目貴誌有些愣怔地回想著。
他不過是隨意地挑選了一間房間進去躲避, 卻不曾想,這像是堆放廢棄雜物的地方居然還有一個人。夏目完全察覺不到他的存在感, 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人, 擅自拉開了門扉。若不是夏目緊急退了兩步,躲在門後,外頭的人就已經發現了他。
那個人, 臉上戴著白色的鹿頭麵具,紮著及腰的高馬尾。耳邊掛著像將墨色印記鑲嵌在紙片裡, 似乎有著微光的墜子。若不是外頭瞬間的沉寂,夏目會以為又遇見了妖怪。
沒有告知他們潛藏在這裡的可疑人物,甚至還關上了門。夏目莫名地從他身上感知到了一種熟悉感,可能是因為外頭的人在說他壞話, 所以才沒有向他們說出他的存在吧?總歸現在是安全的,夏目沒有深究下去。
等到外麵的腳步聲漸弱, 夏目悄悄地打開了門掃了兩眼, 繼續尋找著慧的蹤跡。
一道黑影從他落下的影子中, 似路過般, 追出了庭院。
*
這個地方, 是依附除妖師名門——的場家的一支薄弱世家。
百年前,除妖師家族出現了斷層現象,許多除妖師後代的能力被減弱了。他們開始吸納外來的, 有著特殊能力或是能看見妖怪的人加入自己的家族。石阪家族就是如此, 人多的外象下,是參差不齊, 魚龍混雜。
如今石阪真正的後代,能看見妖怪的也僅有三人。即使如此,石阪家在汴良縣也是站在頂端的除妖師家族。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黑影最終停在了一處房門外,凝出女子的窈窕身影。名為黔已的妖怪敲了敲門,喚道:[大人。]
“進來。”
清朗的聲線似是泠泠雪水流淌心間,黔已微笑地拉開了門。從寬大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盒子,輕放到了一人麵前的法陣裡。
[那個地方隻找到這個。]
貼滿詭異符紙的木盒,散發不詳的氣息,像是封印了某種大妖怪。下一秒,符紙開始破碎,木盒瘋狂地抖動起來。
冷意彌漫,大風掀動簡樸房間裡的事物。漆黑的異世之物叫囂地衝出,巨大的如霧翻湧的身形裡,有一雙銅鈴大的眼睛。
[是你解開了吾的封印。]妖怪貼近鹿麵具,肯定地說著。
嘶啞的聲音刺耳,黔已皺起細細的眉,右手握上背在身後的傘柄。
“我救了你,報酬呢?”寺崎有藏望向它流露貪婪的眼睛,似察覺不到危險般平靜地發問。
[報酬?哈哈哈,為吾獻上你的肉身,就是報酬。]妖怪大笑著,嗖地一下闖進人類的身體。
肆虐的妖風忽地停止,黔已輕搖頭,彎腰撿起一旁掉落的花瓶碎片。
被封印久了的大妖怪,愚蠢到不會動一下腦子。寺崎垂下眸,伸手合上了木盒子。
黑炎騰起,將符紙燒得一乾二淨。他重新貼上略有些破舊的符紙,直至看起來與先前彆無二致。
“送回去。”
黔已點頭接過,消失在陰影裡。
此行的目標已經到了手,待明天交易完成就可以離開此地。寺崎不喜歡計劃之外的東西,今晚突然遇見的人類,是意外。
寺崎不想見到那個拋棄他的人類。
七年前,不僅害他差點脫離這個世界,在他醒來之後,又像是逃離一般,從福田縣消失的夏目貴誌。
相當討厭的人類,所以在發現他的一瞬間,下意識地拉開了側邊的房間門。
陰魂不散。寺崎望著突然躲進來的夏目,腦中隻想到了這個詞。他降低了氣息,默不作聲地觀察著不告而彆的人類。
除妖師大多都有著靈力,夏目的靈力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強大。不如說,比起稀薄精純的靈力,他擁有的更像是凝重混雜的妖力。也正常,畢竟是那個女人的後代。
幼年的稚嫩麵龐已經褪去,棱角分明。寺崎隻感到了礙眼。
衝進鼻間的氣味太過濃烈,寺崎聽到腦中熟悉的聲音向他詢問:[聞到了嗎?那個人類,散發著非常美味的味道呢。我可以吃了他嗎?飼主。]
寺崎沒好氣地回:[吃吃吃,撐死你算了。]
[沒事,我可以慢慢消化。]困在身體裡的妖怪蠢蠢欲動,寺崎蹙著眉壓下了它暴起的氣息。
不知為何鬼鬼祟祟出現在石阪家的夏目,估計是又接受了什麼妖怪的“委托”。寺崎瞥過他係在手腕上的絲巾,視線落在掉了兩顆珠子的紅手鏈上,微頓。
破塤的咒具,如今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粗劣製品。還戴著它做什麼?一點效果都沒有了,留著自欺欺人嗎?這種隻有單細胞生物能乾出來的事,放在夏目身上倒是一點都不違和。
不想再待這裡了,外頭的人類還叨叨地說些亂七八糟的話語。寺崎憋著一口氣,煩躁地走上前去,快速離開。
過了許久。
陰魂不散。拉開房間門的寺崎望著突然被石阪家式神領過來,距離一米遠的夏目,又浮現出了這四個字。
石阪隆治笑道:“黑尾先生什麼時候領進來的人,也不和我們說一聲?倒是太見外了。”
夏目心虛地掃過房間的裝飾,他先前摸到石阪家存放妖怪的地方,撞上了守候在那裡的妖怪。正打算敲暈妖怪,又一個妖怪蹦了出來。而他沒有可以同時敲暈兩個妖怪的長手長腳,且除妖師的地盤不宜驚動。
式神盯著忽然打開房間的人類,緩緩舉住了手中的太刀。
夏目靈機一動,說是來看看貨的。
式神信了,卻沒有讓他找到機會臨時撤退,反而又叫來了一個妖怪繼續盯著他,它去通知了主人。
於是,就有了他被逮到“黑尾先生”麵前的場景。
“不認識,丟出去。”黑尾先生的語氣涼透人心,蘊含怒氣。蠢得要死的人類,連個防守稀疏的大宅院都無法自如來去,到處都留著破綻,沒點長進。
夏目倏爾抬起了眸,注視鹿頭麵具下的黑色瞳孔。
“看什麼看,轉過去。”
黑白的耳墜晃動著,閃閃發亮。
“好。”夏目聽話地轉過了頭。
熟悉的名字,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理所當然的態度。夏目可以斷定麵前的是誰,他奇怪的朋友,不知道真名的,現在可能也不是朋友的朋友。
石阪隆治迷惑地眨著眼睛,不知為何,他有一種出現在此地的自己非常多餘的感覺。石阪隆治識相地提出告彆,“隔壁的房間空的,可以住。”
堵在門口的寺崎:“……”
寂靜的廊道中,氣氛沉悶,一時無人開口。
[放我出去,我想吃掉他。]
寺崎抬眼,冷道:“走開。”
“我得把一隻妖怪帶走。”夏目抿唇,對上他的視線,輕道:“隻要把它帶走,我就離開這裡。”
“哪隻?”寺崎的聲音更冷。
夏目扯下絲巾,道:“一隻叫慧的妖怪,前幾天被抓過來封印了的。”
聽起來是交易品。寺崎想了片刻,說:“明天給你,你現在可以走了。”
“今晚就要。”夏目語氣堅定。
寺崎無言地和夏目對峙了十秒,拉好房門,抬腳往前,“事可真多。”
夏目亦步亦趨。
他們如入無人之地,周圍的人和妖怪對他們視而不見。夏目對這奇怪的一幕,沒有一絲一毫深究的念頭。因為,他的朋友,是隻實力強大的妖怪。
七年前的盛夏。
夏目貴誌連續幾天做了相同的噩夢。
夢裡有隻全身黑色的大妖怪,在月夜出現,身上的鐵鏈叮叮當當作響,叫囂著說要吃了他。一次兩次,他發現了不對勁。
聽說此事的寺崎,打量了夏目許久,沉吟道:“預知?還是有妖怪盯上了你,在作祟?”
夏目搖頭,確定地說:“我沒見過它。”
寺崎偏向於後者,有未知的妖怪盯上了夏目,而且妖力可能很強大,才會影響了夏目的夢境。
晚上,寺崎看著夏目入睡。除了兩點二十分,夏目嘟囔著“妖怪,吃我一拳”,其餘時間都睡得很香。
寺崎無語地隻手捂住了臉,深覺夏目遇見大妖怪可能也沒事。
不過還是給森次冬哉打去了電話。
冬哉告知有關製作道具的除妖師神社地址,人去樓空,已經被廢棄了。線索再次斷裂,不過鈴和冬哉說了不少有關除妖師的事情。
寺崎也從嘴快的冬哉那裡知道了不少。
除妖師多是沿襲傳承的世家,對付妖怪的技能鮮少會流傳在外。鈴也教不了冬哉什麼東西,主打陪伴。
除妖師就像是一群躲在人群中的守財奴,守著自詡的珍寶,充當著人和妖怪之間的牆。
得不到充分的信息,寺崎隻能靜觀其變。
意外發生在七月一日晚。
那個夢中的妖怪,從封印它的咒具中掙脫,出現在了武藤家亮堂的客廳。
強大的妖怪,顯出了形狀。
寺崎第一次見到了所謂的妖怪,遮天蔽月似天狗。
紅木珠子散落一地,武藤一家昏迷了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兵荒馬亂的逃亡。
妖怪吸收了夏目的靈力,變得異常地強大。無往不利的夏目拳,無法對妖怪造成有效的傷害。
向最近的神社逃離,是最緊急可用的方案。
寺崎抱起夏目以非人類所能及的速度全速奔跑,妖怪才堪堪無法追上。
有著神靈庇護的神社,一時阻擋了那隻妖怪的步伐。可是,神社裡的“妖怪”沉默地望向了人類。
夏目氣紅了眼。妖怪,他的人生總是有著妖怪的痕跡!
“你不是人類,你一直都在騙我!!!”怪不得總是虛假的表情,怪不得對他能看見妖怪毫無異色,怪不得對他那麼好。因為他滿心滿眼的朋友,其實也是妖怪。
寺崎無法反駁。他確實不是人類,他找不到借口,這不是一句輕飄飄地一句“你看錯了,這是幻覺”就可以帶過去的。
仿生人可以刪除自己的記憶,卻無法將人類的記憶刪得一乾二淨。
麵前的人類很生氣,開始了指責。他可能想罵的,但是詞彙量匱乏,罵不出來。
“裝作人類混進我們,很好玩是嗎?!”
好玩嗎?不覺得。我隻是為了生存,為了通過考試。
“大騙子!”
他的詞彙極其匱乏,寺崎扯出笑容,“為什麼要生氣,你不是知道我總是在騙你了嗎?”
夏目難以置信地瞪著若無其事的寺崎。
寺崎有些煩躁地移開了視線。
早就知道他在欺騙而不提起警惕心的,分明是人類自己。
有什麼好指責的呢?就像以前一樣,平常對待就好了啊。人類也好,妖怪也好,夏目總是對他們很寬容。唯獨對他,刻薄地給出了評價又無情地拋棄了他。
夏目跑出了神社,明明外麵有著更加恐怖的妖怪。比起妖怪,人類更不願意靠近他。
寺崎更為煩躁地一腳踢斷了掛著神社大鐘的鐵鏈,抱起來扣住妖怪。
可是,獲得安全的人類,連聲謝謝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真是失禮又討厭的人類。寺崎忽然感到了無力,他盤坐著,望著大鐘,所思所想一片空白。
帶著純潔氣息的重物隻能壓製妖怪一段時間,脫困的妖怪卻沒有再鍥而不舍地追向人類。
“你的味道好香。”
軟弱的內心,是妖怪最美味的食物。
“嗬,就算你吃掉我,也沒有用。”他可以換個世界再考一次,就是這種有始無終的感覺,揮之不散。
想把人類抓回來,罵一罵,最後再教一下,他所匱乏的詞彙量。
所以,“你等我把人類抓回來罵一頓,再吃吧。”
第 24 章
妖怪沒有答應, 它不信任人類,卻也沒殺死他。
妖怪選擇了附身,一個像是擁有妖怪體格的人類, 多麼有趣。
它一頭紮進了寺崎有藏的身體,開始占據他的意識。
核心發出了危險警告。
[監測到核心適應度為0%]
[啟動紅色程序]
[請回答你的名字]
妖怪懵逼地感知著奇怪的感知, 像是進了紮在土裡的木偶, 無法驅使人類的身體行動。
[請回答你的名字!]
沒有聽見聲音,卻奇異地知曉有東西在向它詢問。
妖怪謹慎地說出了“寺崎有藏”。
[紅色程序封鎖中]
[正在上報,用時1:00:00]
妖怪突然慌了, 這個人類的身體和它以前占據的身體完全不一樣!!它害怕地試圖脫身,可是它找不到出口了!!
妖怪出離地憤怒, 它被困在了人類的身體裡,無法逃脫。隻能孤獨地擠在小小的一塊區域,比之被封印的時光有過之而無不及。它開始懊悔。
[上報成功,請耐心等待監管人員回收]
編碼XII4747幾乎要笑出了聲。他此刻無法聯係上核心, 但是可以清晰地感知發生的異常情況。
名字,主世界隻承認“編碼XII4747”, “寺崎有藏”不過是臨時的代號。他在這個世界活著, 就是寺崎有藏, 離開這個世界就隻會是編碼XII4747。
監管人員的回收, 一般隻有確認載體死亡才會出現。他可能是最沒用的仿生人了, 等不及載體死亡就得重新開始下一個世界。
為什麼要救那個人類啊?不明白。
就像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堅定地讓夏目成為除妖師。
其實他無法感知妖怪,妖怪也無法觸及他。這樣的互不乾涉, 才是最安全的。一個世界裡, 普通人類和妖怪,就像同一平麵的兩條平行直線。可他偏偏要走那條莫名其妙的, 偏向那個人類的相交線。
才會被截斷了線。
好累啊,死了算了。編碼XII4747想著,困倦地陷入沉眠。
[正在搜尋匹配意識]
[匹配成功]
[核心適應度……?]
[到達100%,啟動應急程序]
[應急程序啟動中]
[卸載編碼XII4747初始程序,預計用時120:00:00]
[統計編碼XII4747異變幅度,預計用時24:00:00]
*
獨自躺在神社的小孩子,在天亮的時候被好心的人類送往了醫院。
他們開始聯係所能找到的聯係方式。
武藤夫婦帶著夏目趕往了醫院。
夏目貴誌看起來呆呆的,但是很聽話。他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虛弱人類。
他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夏目想了很久,確信著:有看不見的妖怪附在了人類的身上,所以,他才交了朋友。
寺崎是附身的妖怪,所以才可以被其他人看見。明明可以看見妖怪,卻裝得那麼像。
送他的手鏈裡藏著危險的妖怪,恐怕也是合夥欺騙他吧,想要試探他能不能接受妖怪朋友。
被他發現後,徹底拋棄了這具身體嗎?去找下一個人類?還是說,想要博取同情?
不明白,但是,想要聽他說話。麵對他的指責,不說話的寺崎讓夏目感到了害怕。
他那時候,是如此地期待他說“我不是妖怪,我是人類”,謊言也好,隻要寺崎說的,他就會信。
可是,寺崎,你為什麼不繼續騙我?
夏目忽覺眼前朦朧一片。
穿著黑衣服的兩個人推開了這間病房的門,視他們若無物,自顧地抱起了寺崎。
“你們也要帶走寺崎了嗎?”夏目抬起頭問。
“啊,當然。我們需要將他及時地送去治療。”和寺崎一樣好看的男人笑著開口。
“說實話,他好像是我照顧過最年幼的孩子。作為‘父親’的我,可是非常地傷心啊。從那麼遠的地方拋棄工作趕過來,馬上就要回去了呢。真可惜啊。”
“不要說些多餘的話。”漂亮的女人警告了一句,溫柔地蹲下抹掉他的淚水,笑道:“你是這孩子的朋友嗎?感覺是個好孩子呢,還為他哭。不過,沒有必要哦。我們隻是過客而已,向一個注定要離開的人傾注感情很吃虧的。”
女人站起身瞥過冒冷汗的武藤建昌,捂嘴笑,“這位先生是有什麼顧慮嗎?如果有的話,那我們也幫不了呢。親愛的,我們回家吧。”
“結果你也說了這麼多,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是吧?”
“嗯?分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兩人的話稀稀落落地傳進夏目的耳朵,他忽然想起父親的葬禮上,那些人也穿得一身黑。
寺崎被他的父母帶走了,夏目沒有向他們告知寺崎的秘密。晚上,武藤叔和優子阿姨吵架了。他們說,要搬家。寺崎借了很多錢給武藤叔,武藤叔不想還了。優子很生氣,美和子哭了。
夏目呆呆地坐在房間裡,沒有下去。良久,他把拾起來的紅木珠子,用線一顆顆地再次串了起來。
少了兩顆,找不到了。
*
[統計異變幅度完畢,申請上報,預計用時48:00:00]
[確認通過,載入神經Ⅱ型程序,預計用時48:00:00]
寺崎家。
沙發上的女人翹著二郎腿,吊兒郎當地問:“他還能不能醒?”
“指令說等一等。”
“我想出去玩。”
“等他醒來,就可以出去了。”
“那個程序好像要24小時吧?”
“不是,一般來說是48。”
“好慢哦,我記得你當初很快。”
“因為那個時候你也睡著了吧。”
“……那個管家辭退了還要請回來嗎?”
“不用,那是他的事。”
[載入完畢]
[應急程序已進入隱藏模式]
[主考官33留言:你好像一片甜瓜,味甘、性寒,令人震撼!]
寺崎有藏又在這個世界醒了過來,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一個人。
載體的重量很是陌生,他閉了閉眼,忽道:“活著好累。”
但是,活著就要好好珍惜。寺崎自認不會輕易地拋棄生命。他很快就熟悉了自己的身體。
神經Ⅱ型程序可以說是I型的升級版,與I型最大的區彆,大概是可以隨“心”所欲地控製身體了。不是通過核心下達一個又一個的指令,而是想笑的時候就笑,想哭就哭。他可以跑得更快,跳得更高,隻要他想,他似乎無所不能。
但是,寺崎不想笑,也不想哭。他想找人類問問,為什麼要丟下他自己一個人走掉。
他去了武藏家,他們搬走了。
“嘁。”寺崎望著單獨被留下的那隻毛絨絨的小熊,微微勾動嘴角,似歎息,似遺憾,也似無奈地笑了笑。
“你也被丟下了呢,真可憐。”
他現在不想找人類了,他有自己的事情要處理。
“進了我的身體,還妄想離開嗎?”
“沒有我的準許,你哪都去不了。”
黑色的妖怪嗚咽地縮在角落,它想回家,回那個封印去,不要待在奇怪人類身體裡了。
寺崎有藏開始往研究妖怪的學術方向奮發,而他身體裡有著最好的研究素材。
名為夜月的高級妖怪,每日活在醉生夢死裡,不知歸處。
這個世界的妖怪,很是奇特。寺崎著了迷。
某日,一個老爺爺拿著一紙符術,望著在森林中到處劃陣的寺崎,興奮地想要和他討論。
寺崎拜了師,報酬是那個老爺爺豐厚的藏書。
箱崎明先,除妖師裡出了名的學者,在晚年收了個滿意的弟子,大概。
“你怎麼會看不見妖怪!!!”
“嗯?能看見啊。”
“那個是顯形了的妖怪!”
“所以能看見。”
“哎呦,我的心臟,金雲,金雲把我藥……”
“給,老師生了病,要忌大喜大悲。”
“因為人類的身體,十分地脆弱。”
第 25 章
《金魚の日記》
一*
人類和妖怪有區彆嗎?
最近幾年, 我總是會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人類和妖怪如果有區彆,那麼我和他們的區彆又在哪裡?
深究問題的答案,時常會讓我回想起那個和人類如此相像的妖怪。
幼年時, 我交的那個像是人類又像是妖怪的朋友。
二*
我所見到的妖怪總是獨自徘徊在城市,那個妖怪不一樣。他的朋友很多, 我甚至不知道他和我做朋友的動機是什麼。他並不缺朋友, 人類能看見他,妖怪也可以。
細想起來,也許他並沒有騙過我太多事情。
他說沒有父母, 因為是妖怪,所以是真的。
他說無法看見妖怪, 除了最後的那隻妖怪,他確實無法碰觸妖怪。這也許是附身在人類身上所付出的代價,所以是真的。
他說的很多事情,我都選擇了相信。唯獨最後一次的對話, 他說的話寥寥。
藏在人類中的妖怪,帶著我打開了接觸妖怪麵目的大門。
它們並不可怕, 心思單純、不善表達、知恩圖報, 有時候比大多數的人類都好得多。但也有一些很壞的妖怪, 因為單純, 所以無法判斷善惡是非。妖怪總是像小孩子一樣, 會哭會鬨,會扯著我讓他陪它們“玩”,隻是這樣而已。
我似乎無法再對他們生氣。
我嘗試了主動去幫助妖怪。嗯, 一旦被粘上, 需要好好地和它們講道理,讓它不要打擾我正常的生活。我是人類, 而它們是妖怪,我需要讓它們清晰地明白這個事實。
有時候,它們會問我,為什麼不能來找我玩。我不太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妖怪的生命總是很長,而人類的生命短暫到像它們見過的一場煙火。
妖怪擁有的時間很多,我見過一隻等候在公交車站的妖怪。它說在等一個人來接它,如此,在那裡等了五十個春秋。該有多寂寞,才會願意等一個人五十年。
我大概知道那種寂寞,因為我也在等。
我試過回頭找那隻妖怪,他的房子結了蜘蛛網,已經很久沒回來了。聽裡緒和彥也說,小學畢業後似乎是被帶到國外去讀書了。
我問過他們,他們說那個人,像變了一個人。我想可能是附身的妖怪,離開了吧。
如果再次見到那個妖怪,我想,需要和它先道個歉。為我當時軟弱的逃跑行為,兀自的遷怒和責怪,以及不告而彆,道歉。
然後,再讓它和我道歉。
嗯。
*
夏目不知道為什麼會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腦海裡就劃過那個姓名。
也許是因為那個“黑尾”,那個時候,那兩條很乖的大型獵犬,總會很開心地搖著尾巴奔向他,像在說“歡迎回家”一樣;也許是因為他的聲線刻在了記憶裡,無法想象,卻能一下就聽出來;也許是因為他在雜物間裡替我關上門隱瞞;也許是因為他的氣質,像極了那隻妖怪。
夏目進行了最後的試探,他說出了相當無理的請求,向一個陌生人索求他的“物品”。黑尾先生連問都沒問,就理所當然地給了他,沒有多問。它總是這樣,不在乎任何的物品。
見到了久違的朋友應該開心的,但是夏目隻是安靜地跟在了黑尾先生身後,像一條小尾巴。睜著一雙像玻璃球一樣的眼睛,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後,安心地盯著束起的長發晃神。
這次附身的軀體,又是誰呢?男生的骨架,留著那麼長的頭發。黑黑的,看著好像絲綢一樣。似乎有一股青草的香味,從他的身上傳來,淺淡到若有似無。
它拋棄了那副軀殼嗎?當年的那隻妖怪又去了哪裡,是被吃掉了嗎?
夏目眼裡的寺崎,總是很強大,他似乎沒想過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寺崎可能打不過那隻妖怪。也可能是下意識地忽略了,仿佛一旦承認,就一定會失去什麼一樣,所以從不去思考。
像人類一樣的妖怪生氣了,可他沒有任何和朋友重歸於好的經驗。
完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似乎要先道歉。但是現在身處的地方是在除妖師的地盤,而它似乎成了除妖師……
陡然警覺的夏目:?
為什麼妖怪可以成為除妖師?
連除妖師也能騙過去嗎?
夏目突然有些唏噓他朋友出神入化的騙術,而他不過是被騙的芸芸眾生中一員。
“拿上就走。”黑尾先生傳出的聲音語氣很淡。
夏目回神。
存放封魔壺的房間,兩隻式神不知何時倒在了地上。
他跟隨著絲巾拿起了其中一隻黑壺,回頭看去,門口隻餘下一截發尾。
夏目一個激靈,快步跟了上去。
“寺崎,其它的那些妖怪呢?”說完,夏目忽然一愣。他說得太過自然了吧?居然叫出了往昔的名字。
也許是因為,這個名字,不是一個稱呼,而是具象化的一段時光。
“我的。”寺崎低哼,腳步一拐,走入庭院中鵝卵石鋪砌的小路。
理所當然的,不隻是他。夏目的心忽然輕微顫動,像一棵冒出土壤的種子,迎接著穿過黑夜縫隙跑進來的光明,準備萌發般,輕微地顫動。
“你還在他身上嗎?”夏目忍不住問出了聲。身高腿長的寺崎,長大的話,大概也和他差不多高的。如果黑尾先生就是寺崎,那麼這隻妖怪真的有離開過他的身體嗎?
黑尾先生沒有回答。
奇怪的問題,找不到答案。
“彆跟著我,大門在左邊。”和寺崎一樣好聽的聲音,夏目疾步上前。
“等等,我想和你道歉。”
寺崎停下腳步,有些古怪地望向攔路的夏目問道:“你要道歉?”
“嗯,道歉,誠心的。”夏目輕微地點頭,瞧著很是認真的模樣。
人類的道歉啊。明明,好像沒有期待過。寺崎沉默著,看見眼前的人類緊張地捏了捏手心。
夏目想了想,說出第一句話:“當初,我可能說得有點過分。”
是指那匱乏的詞彙量嗎?完全不會罵人呢,明明似乎是在謾罵聲中長大的。寺崎安靜地想著。
夏目斂下神情,望向藏在麵具後的人認真道:“就突然逃跑了,對不起。”
嗯,擅自逃跑的人類,突然丟下他的人類,如今在和他道歉。不錯,有點長進。但是,重點錯了。
寺崎好整以暇地環起了手,平靜地說:“你該說謝謝,而不是對不起。”
人類麵對那樣的妖怪是無能為力的,他可以逃跑。寺崎有藏認可人類保護自己的行為,即使因此違背了要保護他的承諾。
夏目貴誌一怔。
“我救了你,所以你要說謝謝。”寺崎輕聲說著,話語清晰。
時光啊,明明在流轉。妖怪卻像是被時光徹底遺忘了,沒有走進時間的叉道,依舊靜靜地流淌。
一如既往,一如往昔。
風該有多麼溫柔,才會隻吹動發梢。
月光灑滿的庭院,石頭上跳過青蛙,不遠處的小竹葉靜謐,讓人感到心神安寧。
“告訴我,你的真名。”
我想知道他的名字,從很久之前,就想知道了。
妖怪和人類有區彆嗎?他是妖怪還是人類有區彆嗎?
我遇見的,相處過的,一直都是這個“人”,這不是就已經足夠了嗎?
夏目等待著回答。
寺崎蹙眉,“不能告訴你。”
簽訂考試條款仿生人是不可以透露編碼的,這是和性命攸關的東西。他還不想放棄,這個世界。
麵前的人類肉眼可見的忽然情緒低落。寺崎搭下眼皮,“為什麼要知道真名?”
“我不知道怎麼稱呼你。”夏目想呼喚它的真名。
“寺崎。”寺崎有藏微頓,補充道:“不是很好嗎?這個名字。”
夏目焉了。妖怪的真名太過重要,謹慎的他不願告知。
夏目打起精神,露出淺淡的笑意,“那,謝謝。寺崎。”
討厭的人類也不是很討厭,除了偶爾失禮,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寺崎點頭,“嗯,繼續道歉。”
夏目忽地沉默。
“你不和我道歉嗎?”他咬牙問,似是感到不忿。
寺崎語氣微妙,“我為什麼要道歉?”
夏目閉了閉眼,“你總是這麼理直氣壯。”
寺崎默了默,“我又沒做錯什麼。”
妖怪似乎不會明白對一個從小活在人類各種嫌棄中,妖怪各種捉弄中的他,得到一個人類朋友跟得到一隻妖怪朋友之間的落差。而人類的寺崎對他太好,隻會放大這種落差。
夏目氣悶地說:“我交不上朋友了。因為害怕又出現一個像人類一樣的妖怪朋友。”所以無法再真心地交付信任,與他人相處的關係裡,總覺得像隔了一張薄紙,生怕再被狠狠地背刺。
跟我有什麼關係?寺崎抬了抬眼,望入清透的眼睛裡,忽明白了什麼。
人類覺得他是妖怪,但仿生人不是妖怪,不過,也可以說是“妖怪”。
“夏目,我和妖怪比起來,你更害怕我嗎?”
七年前,毫不猶豫就跑向妖怪,罔顧生命的人類小孩,比起素不相識的妖怪,似乎更不願待在熟悉的他身邊。明明我可以保護他,寺崎對這個堪稱殘忍的事實,丟在記憶角落,廢棄了多年。
再次被呼喚姓名的夏目,迷茫地試圖理解他的話語。
寺崎和妖怪相比較?妖怪和妖怪比較?他漏掉了“其它”兩個字嗎?紛亂的思緒將夏目的腦海攪得一團糟,他一時想不出任何回答,隻是憑借本能重複著對方的言語:“你和妖怪?”
仿生人和妖怪,人類不該更害怕他的。他比妖怪更偏向於人類的一麵,從外表上看他和人類無甚差彆。
寺崎有藏摘下了麵具。
他的眉眼很乾淨,非黑則白,像是用工筆精心描摹過的。右眼側,似是在畫卷上用芍藥紅拖出迤邐的線條,再卷出瑰麗的符紋,一眼就能被其緊緊牽住目光。輪廓分明的臉龐,薄唇微抿著。明明是清冷到疏離的長相,望著人的時候無端地能感覺到柔和。
矛盾到極具攻擊性的美,卻不會令人錯認性彆。和夏目記憶中那個總是受到長輩們喜愛的寺崎不太一樣。
像畫一樣的人,眼睛彎了彎,微歪了腦袋,耳邊的墜子搖晃,唇邊的弧度明顯。
“我比妖怪好看很多。你不該怕我。”
但是,寺崎比妖怪要危險得太多,心臟很明顯在向他警告。夏目忽然覺得,他可能被妖怪附身了,才會一把拉起了拿著麵具的手,給它按了回去。
安全了,大概。
夏目聽到了妖怪的笑聲,像拿著鼓槌正肆無忌憚地敲動心臟。
完蛋了,他要沒有朋友了。
第 26 章
人類很容易被眼睛所欺騙, 仿生人的外表更加具有欺騙性。
利用好外貌和言語,融入群體,親近人類, 得到自己想要的。這是寺崎有藏七年前的日常。
就像正常人類會對自己養的動物產生感情,寺崎有藏在養他的小尾巴。
小尾巴和小動物不一樣, 他是個人類。
不過, 很好養。
他可以養一輩子!
但是,想要保護的人類,某一天消失了, 連同他的家人一起。
我不是他的家人,隻是朋友的話, 也是可以輕易舍棄的嗎?就像我舍棄其它朋友一樣,輕而易舉就能做到。寺崎褪去了溫和的假象,在他人的眼中,似乎是因為大病一場看透了人生, 變得淡漠,拒人千裡。
在小學畢業後, 自以為對人類了解透徹的寺崎, 一頭紮進了妖怪的領域。
無法看見妖怪也沒關係, 因為把強大的妖怪抓住的話, 就能強迫它們顯形。名為夜月的妖怪以及一個人類孩子在禍害妖怪的傳言, 就像漫天雪花一樣,飄進除妖師的耳目。
誰家的孩子?他們暗自猜測著,各自派出了式神和家族裡的人接近那個森林裡的孩子。
寺崎從除妖師的各種手段中, 學到了很多東西。
陣法、言靈、符紋、咒具, 他們隻要用,就能記下來、帶走用去研究。
大多數除妖師, 都有妖怪作為他們的“式神”,協助他們封印、祛除妖怪。如果有一隻強大的妖怪作為式神,他們在除妖師中的地位就會水漲船高,所以追蹤他的除妖師很多。他們想要探知寺崎能驅使夜月的秘密,或者退一步,邀請他加入除妖師的行列。
箱崎明先,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了他麵前。
箱崎不屬於任何除妖師世家,隻是安靜地進行著自己的學術研究。他的後代,沒有能看見妖怪的“人才”。見獵心喜的箱崎,和被除妖師擾得煩不勝煩的寺崎,一拍即合,愉快地一同在箱崎家進行了幾年的研究。
他是第二個,寺崎有藏想要保護的人類。
75歲的箱崎,在人類百年的壽命中,已經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生老病死,似乎不在可以保護的行列。
妖怪為什麼壽命那麼長?在箱崎又一次因病暈倒的時候,寺崎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年邁的老師從書房裡揪出了研究禁術的弟子,耳提命麵地教育他,寺崎跪坐著聽了。
第二天,他去找了那個年少時遇見的妖怪。
鈴,擁有人類記憶的妖怪。
由人類轉化成妖怪的因由是什麼呢?寺崎對此很好奇。
他如願得知了鈴和音的往事。但是,“鈴,音隻是你分出的另一半呢。”
對妹妹死亡耿耿於懷的鈴,在死後變成妖怪時,隻是將自己記憶裡的音塑造出來。所以,一開始的音才總是呆呆的,她並不完整。隨著妖力增強,音倒是漸漸地獨立了出來。
執念,是轉化的其中一種因素。
“老師,你的執念是什麼呢?”
箱崎老先生笑嗬嗬地回答:“我沒有執念啊,現在每天都很快樂,有傳承的弟子,還有孫女天天來看我。什麼時候,能看見孫女結婚,人生就完整咯。”
老師的孫女其實是來看他,她想和他結婚,老師希望如此嗎?寺崎沉默著沒有說話,晚上,包袱款款地走了人。
既然老師的執念是這個的話,那,希望他能抱著這個執念死而複生。
寺崎想著,狠狠壓下了夜月的嘲笑。黔已笑而不語。
夜月很難養,胃口像無底洞一樣,還挑嘴。
大妖怪都頗有聲名,動一下,說不定又會被妖怪和除妖師纏上。寺崎有藏盯上了那些被人類封印的大妖怪,時間會消磨很多東西,等到幾百年過後,那些大妖怪說不定就“老死”了。反正以前是為禍一方的大妖怪,就算除妖師找上門,他找個為民除害的借口,把大旗扯出來就是了。
汴良縣的石阪家族,有一隻封印了百年的大妖怪。寺崎扯了個雲遊商人身份潛了進去。
晚上的時候,夜月哼哼唧唧地吵餓,它聞到了很香的味道。
沒錯,的確有一股很香的味道,出現在了這座宅子。
把夜月常年困在身體裡的寺崎,在不知不覺間同化了妖怪的部分能力。
從空氣中傳來的味道,如同在狹隘的窖子裡打開了經年的陳酒,氣味香醇濃鬱,熏得人頭腦發漲。
寺崎循著氣味的來源,找了過去。仿生人的視力很好,動作也很快,他看見了人類,而人類沒有發現他。
夏目貴誌,強大的靈力擁有者。在僅靠氣息和味道分辨的妖怪知覺裡,有著十分顯眼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