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於沒有誤解之地重逢(1 / 2)

“在大部分時間裡, 我們並不存在;在某些時間,有你而沒有我;在另一些時間, 有我而沒有你;再有一些時間,你我都存在。”*

南風覺醒能力的那天在下雪。

不是次年1月險些讓上下城交通癱瘓的世紀大雪, 甚至不是那年冬日第一場溫柔的細雪,隻是F區12月初非常普通的、落到街道上堆積起來,然後很快會被染成肮臟的灰黑色的一場雪。

南風癱在公園長椅上,正對結冰的湖麵。視野範圍內沒有人影, 甚至聽不到樹木婆娑和冰麵龜裂以外的聲音。周四的午後一點,雪紛揚地下, 不止是公園,仿佛整座城都陷入寂靜。

他將頭往後仰,鼻尖還有睫毛上很快沾上雪粒,被體溫融化為冰冷的水珠。

打了個寒顫, 南風依舊維持這樣的姿勢。他想, 就那麼凍死在這裡也不錯。

“那可不行。”這麼說著,有人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下。

南風眯縫著眼睛,餘光捕捉到穿黑色大衣的背影。是個戴著帽子的男人,從身材判斷應該在三十歲左右,帽簷下露出壓住的一截長發。他的聲音聽上去莫名熟悉,但南風分辨不出來在哪裡碰見過。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黑衣男子悠悠說道, 那口氣完全不像是和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搭話, “我也隻能在這裡待一會兒。能到這裡也完全是個奇跡。是漫長旅途最後偶然停靠的一個中轉站吧。”

南風沒搭理對方。是新型詐騙?還是哪家腦子不好使的兒子從禁閉中逃了出來?

再一次,仿佛能讀出南風心中所想,黑衣男子適時答道:“都不是。”

南風坐直了,側頭想要看清對方的麵目:“你……”

後兩個字卡在舌尖。

他的眼前模糊起來,猶如撞上蒙了水汽的玻璃門。他本能地感到,他不能看清這個男人的模樣。但實際上他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嗯,你想的沒錯。但就不必說出來了,那樣對我和你都好。”

南風再次仰頭,擺出仿佛在長椅上小憩的姿態,隻不過這一次非常清醒,極度警覺:“你是從哪來的?”

“放心,不是從你的未來,我對你的未來一無所知。”黑衣人聽上去有些悲哀,“我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你就這麼想好了。”

“你的世界--”

“比起我,我更想知道你的旅程。”神秘的黑衣男子停頓了一下,“所以你為什麼在這裡?才覺醒了能力,不該與家人共度最後的團聚時光,又或者和聖所的人交涉嗎?啊,原來如此,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覺醒被視作可喜可賀的事,尤其是向導,在進入聖所前甚至不必被隔離起來,因為這座上城原本就屬於神啟者。”

“不是這個世界,隻是F區是這樣。”南風冷冷糾正。

“那麼現在,你的家人應該正要為你慶祝吧?畢竟這是他們期盼已久的事。”

南風嗤笑一聲,沒有答話。

族人確實對他寄予厚望。

在這座以是否覺醒能力劃分貴賤的城市裡,家係龐大的南氏算是老牌名門,是新塔展開的各色研究慷慨的讚助人,族人列席區委員會高層,也在戰爭結束後的最初幾十年內出過許多位首席哨兵和向導。

然而尷尬的是,從上一代開始,覺醒的南姓孩子就顯著減少,能力也大多平平。

這在F區是致命的衰亡征兆,流言頓時四起,宿敵們幸災樂禍,隻盼著能把徹底淪落為普通人的南家在神啟者圈子裡邊緣化--再破落,家底和人脈還是在的,怎麼樣也不至於被趕出上城。F區精英也有一小半是長年擁有絕大影響力的非神啟者實權人物,他們未必不會歡迎南氏加入另一邊的陣營,但那麼做要付出偌大的代價。

南風的母親南衡樂成了一族的希望:她擁有A+級彆的出色向導能力,嫁給了精心挑選的S級向導入贅夫婿,生下了南風還有另外兩個孩子。

作為南氏這一代最優秀神啟者的長子,南風身上肩負的期望無需冗言。

但和規規矩矩的妹妹還有耳根子軟的幼弟不同,南風從小就對蠻不講理推到自己身上的殷切期望和關注感到厭惡。父親越是想要管教他,他就逆反得越厲害,上了高中之後乾脆整天夜不歸宿,跑到朋友家裡消磨時間。

學校反而成了南風待得最舒適的地方,隻要適當保持出勤率,哪怕上課睡覺乃至曠課,也沒人能拿他怎麼樣。南氏的名頭擺在那裡,加上他從來沒掛科過,這個平衡南風把握得非常到位。當然,他也沒真的在學習這事上努力過。即便如此,南風還是成了遠近聞名的問題少年,和親生父親勢同水火。

母親南衡樂對長子管束較鬆。但南風知道,這是她已經對他失望的標誌。她對弟妹都嚴厲而疼愛,唯獨對他幾乎放縱。隻要不越過底線,她能隻以母親這個身份縱容愛護他。但底線橫在那裡。

南風記得很清楚,高中第二年的夏天他違反家中禁令,溜到下城徹夜遊蕩。那是記憶中唯一一次,母親對他勃然大怒,甚至說出了如果再犯就把他趕出家門的狠話。從母親泫然欲泣的眼睛裡,他看到了深深的恐懼。那是對於疼愛的親生子會破壞她所珍視的更宏大、更重要的東西的恐懼。姓氏對她太重要了,重要到她可以嫁給根本不愛的男人,生兒育女,被七歲的南風撞見站在窗口流淚,她也隻是微笑著讓他下樓去吃些點心。

他便什麼都說不出來。

下城並沒有那麼可怕,有很多有趣的東西,也有很多好人,正是因為隻盯著那些細枝末節的規矩和光榮過去,南氏一門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這些話全都咽下肚,說出來也沒有意義。母親也不會聽,這個家中沒有人會聽。

從那天起,南風就打定主意,總有一天要逃離潔淨、發光卻虛假的上城。他絕對不要如眾人所期望地那樣覺醒能力、進入聖所。他要以絕對平庸的一生反抗。

距離那個醒悟的瞬間,已然三年過去。

雪依然在下,公園小徑像要消失在薄薄的雪原裡。

黑衣男人問:“你現在幾歲了?”

“二十,再過兩個多月就二十一了。”

“這個年紀再覺醒不多見。”

南風哈地笑了一聲。所有人都已經對他不再抱希望。

正如他所願。

大多數神啟者在青春期覺醒能力,二十歲是一道公認的門檻。也因此,二十歲生日他過得非常愉快。南風認為自己的祈禱抵達了降下覺醒之力的神明那裡(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的話)。雖然考進了,或者說被塞進了F-1市的某座高等學府,南風幾乎沒在課堂上露過麵,第一年還應付著參加考試,今年直接讓退學警告書送到了家中。

這樣下去,不論他要去哪,都不會有人管他了。

但是兩個小時前,南風醒來,仿佛早已體驗過,他立刻知道自己覺醒了。

地麵、牆壁、天花板都仿佛變成半透明的膠質,他能感應到走廊上、隔壁房間裡、樓上樓下移動的一團團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長年耳濡目染之下,他立刻將這種現象與親戚描述的向導感知能力對上號。這都是其他人的情緒。

他成了一名向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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