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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女當主天下 鳴蒂 55069 字 3個月前

第71章 霜花腴

阿勒顏看著那幾個字, 怔了許久,隨後緩緩打開最上麵的那封信,讀完接著又打開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

這匣中一共裝了有?二十餘封信, 前麵幾封信都是他母親寄往中原的,不知為何後來又回到了他母親的匣內, 後麵的十餘封信才是姬平寫給他母親的,每個信封底邊也是用同樣的密文?寫著他母親的名?字:妘宮親啟。

他打開看信封裡麵的內容, 姬平的來信抬頭?,基本上都是同一句話:妘宮吾妹, 展信如晤。

他將那二十餘封信都細細看了一遍,越看越震驚,等全部?看完時,酒已?醒了大半。

關於母親的許多回憶, 也在醉意散去的瞬間,一幕幕浮現?在眼前,許多他從前看不明白的事,想不通的行為,到此刻才有?了答案。

他想了半晌,又將其?中幾封內容關鍵的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 直到天邊破曉, 才緩緩將那些信裝回信封,一一收回匣中。

起身時, 他隻覺得自己有?些頭?重腳輕, 推開書房門, 他的親隨在外?麵候了整夜,此刻見他出來, 忙走上來問:“東側駐軍仍未撤走,大汗是否要下調兵令?”

這說的是金帳汗國此刻重軍駐邊的事,因他吞並烏孫國,叫木合黎很是不放心,昨日還曾有?金帳汗國駐邊軍發信前來,勸他不要輕舉妄動,他昨日午後還在考慮調兵的事,隻是國中多位大臣不同意,原本今日還要再?議的,但看完這一整晚的書信,他徹底改了主意。

“去叫人寫份國書來,告訴木合黎,柔然?過去的國土,我不要了,往後隻以當前國境為界,隻要她不來犯,我絕不向東一步。”

說完也不等那親隨再?問什麼,抬腳就往後麵走去,等走到後院時,紅日已?漸漸升起。

他身上披著一件玄色千金裘,走到後院一處開闊地中,忽然?在寒風裡停了下來,他抬起頭?往東南邊看了看,此刻天邊正被朝霞映得火紅,他又回想起昨夜那黑匣最下麵,還有?一封是她母親寫的記事手書,內容是關於二十二年前洛陽城玉京門事變。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又垂下眼眸:“我到如今才明白,你千方百計要回去,到底是為了什麼,隻是這樣做,無?異於飛蛾撲火。”

阿勒顏暗自歎息一回,又抬起腳轉過一片鋪滿殘雪的庭院,往南邊察蘇的靈塔走去。

這時天邊紅雲漸漸淡去,日光愈發耀眼起來,照在皓白的雪地上,反出星星點點的光亮來,由北至南的風也在日出之後漸漸停歇,天地之間再?次蘇醒,慢慢熱鬨了起來,城中的人,曠野的獸,都從安身處悠悠走出來,享受著難得的冬日暖陽。

洛陽城內昨夜下了這一場好雪,到了早晨風停雪止,陽光又豔,姬嫖穿上大紅鬥篷和?麂皮小靴,興衝衝跑到院子裡,準備跟幾個女使一起堆個大雪獅。

圖台雅被養娘裹在絨錦披風裡,也跟著一起出來看她們玩雪,因廊外?地滑,她走路又還不太穩,養娘不敢放她下來,隻是抱在懷中,站在一邊看熱鬨。

姬嬰這日一早就出了門,往國子監祭酒家裡賀新歲去了,年前她就帶姬嫖過去拜了一次年,這日是國子監開年典禮前,她又來了一趟,將些備辦事項同老祭酒說了說。

雖然?隻是在國子監掛的虛銜,但她還是當做一件正經職司看待,老祭酒見了很是欣慰,拉著她在廳上說了好一陣話,才命人送了她出來。

等她回到景園時,聽說姬嫖正在後院帶眾人玩雪,於是匆匆更換了常服,也走到後邊來看。

剛一進?到後院,她先看見了圖台雅,正被養娘抱在廊下,於是她走上去接了圖台雅抱在懷中,然?後往庭院裡眾人玩鬨處走了過去。

院中眾人此刻已?將個雪獅身堆得初具雛形,見她回來,都紛紛上前笑著問了聲好,又各自忙活去了。

姬嫖團了個乾淨小雪球,托在掌心裡,走過來伸手給圖台雅摸摸看,圖台雅坐在姬嬰懷裡,好奇地伸出手朝那雪球抓了一把,雪球登時在姬嫖手中散開,落了一地。

圖台雅被雪球冰了一下,忙甩甩手,扭頭?直往姬嬰懷裡鑽,姬嬰見狀趕緊握住她的小手,把雪擦掉,隨後捂著她帽兒下的頭?,跟姬嫖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等那大雪獅堆成了,姬嬰也蹲下來把圖台雅放在地上,兩隻手慢慢牽著她走過去看,這時她又忘了方才手被冰的那一下,又把手伸出來,拍了拍那雪獅,隨後站在那裡咯咯笑著拍手。

眾人圍著她們幾人和?那雪獅,在庭院中說笑了好一會兒,直到連翹走來說書房裡收到兩張拜帖,請她過去瞧瞧。

姬嬰這才叫眾人散了,將圖台雅交由養娘抱回屋暖和?暖和?,讓姬嫖也一起往後屋去歇歇,等她晚些回來用?膳。

隨後她同連翹一起,閒閒說著話走到前院,一進?書房裡,果然?見大案上擺著兩個帖子,第一個是梁王姬星,第二個卻?是老朋友,從正議大夫散官被調入禦史台任禦史中丞的姚衡。

兩個都是拜年貼,姬嬰拿起來看完想了想,提筆寫了兩封回帖,遞給連翹:“幫我派兩個妥當人,第一封送去梁王府上,請梁王殿下明日來坐坐,第二封送去姚璿璣府上,請她若得空,今日午後來家說話。”

連翹接過來看過,點點頭?轉身出去,叫了兩個人,各自帶上了前院抱廈內提前備好的年禮,出園送回貼去了。

果然?午後未時三刻左右,有?門上人來報說:“姚中丞到了。”

姬嬰正坐在前院暖閣裡看書,聞言忙整衣下榻,一麵往外?間走一麵說:“快快有?請。”

剛說完不多時,這邊暖閣外?廳有?兩個執事人打起簾來,姚衡低頭?款款走了進?來,見姬嬰正往外?迎她,忙作勢便要行禮,卻?被姬嬰一把拉住:“回京開府這麼久,除了先前那幾場小宴外?,都沒邀璿璣大人過來安安靜靜說會兒話,真是失禮。”

姚衡笑道:“殿下叫我璿璣就是了,‘大人’二字再?不敢當。”

說完又有?執事在裡間打簾,請她們往暖閣裡麵榻上坐著,一時又有?人端了茶點進?來,見姬嬰擺手叫她們都到外?間侯著,才都拿著托盤雜物退了出去。

她兩個在榻桌兩邊坐定,姬嬰拿過一個定窯三足爐,挑了香粉香篆,悠悠點起香,同姚衡閒話起前些日子的事來,從長樂公主駙馬被廢,到不久前鬨得執金吾滿城告警的懸案,一時話也說不儘。

因前駙馬姞三郎的事,本也跟禦史台有?些瓜葛,是禦史大夫親自到長樂公主府上討說法?才起的這樁事,所以禦史中丞姚衡對這件事,倒是知道一些。

“後來那主簿,可受到什麼非議不曾?”姬嬰點完香,將香爐蓋子蓋上,往榻桌裡麵推了推,提起這事突然?問了一嘴,畢竟看開景帝和?太子姬月當初的態度,難說私下裡不會影響這主簿的仕途,她想著好在禦史台是姬雲督管的,應該也不會叫人為難了那主簿。

姚衡輕輕歎了口氣:“我們衙門裡倒沒事,隻不過吏部?和?工部?確實有?些非議,為此事傳些沒影的話,後來也揪出了兩個男書令,但是臨近年下,又有?本部?長官護著,最後也隻是扣了年賞,揭過去了。”

姬嬰才從盤中夾起一塊山藥糕,聽到這話冷笑一聲:“造謠可真是男人千百年來的看家本領了,這事我心裡有?數,眼下事多顧不上,以後騰出手來,絕不姑息這樣人。”

姚衡靜靜看了她片刻,隨即微微一笑:“殿下才回來不到一年,路還是要一步步走,急不得。”

姬嬰聽她這樣說,也深深點頭?:“回到洛陽以來jsg,樁樁件件事雜亂如麻,這路真是比從前在可汗庭還要難走得多,罷,慢慢來吧。”

說完正好一旁小茶爐上水又開了,姬嬰見清茶都已?喝過半杯了,便另外?拿了幾樣細茶粉給姚衡挑選,又叫執事進?來更換了盞碟和?漱盂,二人清水漱口畢,各自點起茶來。

從前在和?親使團去漠北的日子裡,她兩個閒聊時,就常常拿隨行的茶具點茶,等點完再?彼此交換著品嘗,姚衡最擅作茶湯山水畫,姬嬰還跟她學了一陣子,但怎麼也畫不了像她那樣好。

此刻她捧著姚衡推過來的茶盞,見上麵是一副早春抱山圖,山林間仿佛能看得到霧靄森森,格外?有?意境,姬嬰低頭?一抿嘴:“我這茶百戲可是退步了,隻好寫個字,讓璿璣見笑了。”

姚衡伸手接過她的這杯來,見上麵寫著一個“等”字,也笑道:“此字甚妙。”

她兩個喝著茶,又聊起前陣子京城傳唱的那句歌謠來,姬嬰這段時間在宮中節慶宴席上,每每碰到姬月,都見他神色凝重,她又想起臘八節前,他正在同吏部?商議調換燕北府衙官員的事,知道姚衡在吏部?也有?些人脈,遂問道:“不知年後往燕北調換官員一事,是不是已?批了?”

姚衡想了想:“沒聽說有?批,昨日我又聽聞,吏部?年前的調任奏請,都被聖人留中未發,至今還沒有?個結論。”

姬嬰眉間微微蹙起,按常理來說,吏部?每到開年,一定會有?一批人事調動發往各地,趕在年下留中不發,說不定真是受那樁無?頭?案和?歌謠的影響,這樣看來,開景帝應該已?經知道了這事。

她思忖片刻,卻?沒對姚衡說起這些,隻是又聊了聊那樁懸案,隨後見天色不早,才親自送了她出來,又給她裝了一車年禮帶走。

到第二日,她剛換好衣服,想著趁時候還早,先往姬雲那裡去一趟,不想門上忽有?人進?來通傳說:“梁王殿下到了。”

第72章 憶帝京

雖然姬嬰在給梁王姬星的的回帖上, 沒有?寫邀約時間,但一般來說初次私下?來訪,多數都是在午後, 不想他竟一大早就來了。

正疑惑間,忽然又有個執事人匆匆走來, 給她遞了個帖子,是太子府發來的, 請她午後過去?小聚,她看了這貼子, 才恍然明白為什麼姬星會一大早來訪,於?是抬腳往前院走去?,一麵吩咐那執事:“去?回太子府來人,說我下午一定到。”

姬嬰快步從後麵走到前廳來, 正在廊下見到了被執事人引路進來的梁王姬星,隻見他身穿一件黛紫色銀繡蟒袍,外麵披著白狐裘,瘦高身材長方臉,眉眼?生得倒比太子姬月英氣一些。

姬星仍是一貫步履安適地往裡走著,一副富貴閒人的做派,遠遠見姬嬰從後麵走到廊下?來, 笑著拱了拱手:“一大早前來叨擾妹妹, 實在冒昧,本該是午後來, 誰知晨起接到大哥的帖子, 叫我午後往他那去?一趟, 我就想著既然昨日說了要來妹妹這裡坐坐,不好食言, 所以就早早來了,請妹妹莫怪唐突。”

姬嬰也笑著還了禮,抬手請他往廳裡吃茶,一旁兩個執事人已將簾子打了起來,等姬星走進來在廳上坐了,她才說道:“我也是才收到大哥的帖子,看來下?午還要與二哥同到那邊再會。”

她十年前頭回進宮時,同這梁王姬星敘齒,還記得他與自己是同年,隻是大了一個月,所以也得叫聲“二哥”。

這時已有?執事人端了茶來,姬嬰抬手叫眾人都出?去?了,見姬星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才也端起杯來,並不問他為何突然下?拜帖前來,隻是靜靜等他開口。

姬星閒閒地?喝了一口,點?點?頭:“這茶不錯,我喝出?來了,這是皇後娘娘宮裡的茶。”

姬嬰淡淡一笑:“是,這都是阿雲給我的,不然光憑我,哪裡能喝得上這茶。”

她說完這句,姬星沒有?接話,廳中二人沉默了片刻,才見他悠悠放下?茶杯,又說道:“昨兒?給妹妹遞帖子來,其實也不為彆的,隻是想著都是一家子宗親,總要時常走動?才是。”到這裡他輕輕乾咳了一下?,隨後又道:“前陣子我見妹妹先是因阿雲駙馬的事,跟著忙活了許多時日?,後來又替大哥辦差,也不得閒,這才一直拖到正月裡才來拜訪。”

姬嬰聽他似乎話裡有?話,麵上卻隻是掛著禮貌微笑:“二哥這話倒叫我慚愧起來,本該是我先到府上拜訪的,卻叫二哥先登門了,實在是這段時間事多,我又是才從漠北回來,哪裡經過這些事,直叫人暈頭轉向。”

姬星哈哈一笑:“京中一向是這樣?的,就是要讓人不經意?間,被一樁樁瑣事鬨得暈頭轉向……”他將手放在邊幾上,往中間傾過身子,聲音沉了幾分,“然後才好把人,悄無聲息地?活吞了呢。”

她抬眼?看了看他:“二哥這話,我不甚明?白。”

姬星又將身子坐直,仿佛方才那話不是他說的,他撩起袍邊將一隻腿翹起來,轉頭看著她說道:“年前京中流傳的歌謠,父皇已知,龍顏不悅,這件事無憑無據,動?搖不了大哥分毫,但卻是把妹妹牽連上了,若此案遲遲沒個了局,恐怕父皇要拿你撒氣,所以我才趕著來提醒你小心。”

姬嬰不動?聲色地?聽完這番話,露出?些不解神情:“二哥這話愈發叫我糊塗了,此事如何牽連到我呢?”

“你知道那歌謠前半句裡的‘當?年殺太子’指的是誰嗎?”

姬嬰茫然搖頭。

姬星看了她一會兒?,眼?神中帶著些許探究的意?味,二人對視半晌,姬星垂眸笑歎:“看來妹妹是還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

“二哥,你彆嚇我。”她將身子往前探了探,臉上從茫然到慌張,看上去?很是不安。

“你母親的事,你知道多少?”

姬嬰低頭想了想:“我母親先長公主,二十二年前獲罪自戕,焚了園子。”

“她獲罪之前,可也是太子。”

姬嬰嚇了一跳,低聲說道:“二哥,這話可不敢亂說,先帝立太子立得晚,聖人不也是在先帝病重時才被立為太子的,怎能以歌謠中胡言妄加揣測。”

“先帝立太子立得晚”這是如今滿朝上下?默認的“史實”,姬星冷笑一聲:“這話,哄傻子罷了。”

說完他又將姬嬰早已知道的關於?玉京門事變的過往,簡要地?說了一遍,她一麵飛快地?在心中忖量他的企圖,一麵作?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等他說完,她隻是連連搖頭:“這太荒謬了,二哥,這大過年的,你莫不是故意?編出?故事來,拿我尋開心?”

見她這樣?的反應,姬星想了想,還是一臉嚴肅地?說道:“信不信由你,但我今日?來,的確是想給你指條明?路。”

姬嬰皺了皺眉,半晌輕輕說道:“二哥請講。”

姬星見她似乎有?幾分動?搖,這才又放下?腿來,俯過身低聲又同她說了幾句話。

姬嬰也在邊幾的另一側,俯身側耳認真聽著,等他說完,她隻是低頭皺眉,半晌無言。

姬星將他這日?過來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此刻也放鬆了下?來,他悠悠拿起茶杯來,又抿了一口,不想方才因她二人說話,沒叫執事進來換茶,此刻一入口才發現茶水已涼,於?是又將杯子放了下?來:“就說了這麼會兒?話,竟將茶都放涼了,可惜。”

姬嬰此刻還是一副左右思量的神態,聽他這樣?說,仿佛如夢初醒,忙說道:“二哥稍坐,我叫人來換茶。”

“不必。”姬星直接站起身來,撣了撣袍擺,“時辰也不早了,我還要回去?歇歇,午後同往大哥那裡去?,到時再會吧。”

說完他也不等姬嬰出?言款留,徑自大步撩簾走了出?去?,姬嬰忙跟在他身後相送,走到景園大門口,姬嬰看著他登上來時的車,也沒回身,隻是站在大門外麵,一直看著那輛打著“梁”字燈籠的華蓋車緩緩走遠。

這日?的陽光不算明?媚,早上又刮起了北風,姬嬰站在園門口,身上披著厚絨氅衣,頭上戴著暖帽,但風打在臉上,還是如同利刃劃過,使她的頭腦又清明?了幾分。

她在園門口佇立良久,直到連翹出?來請她,才回身進園用午膳。

飯畢她也沒有?休息,隻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呆到未時二刻,有?執事人來輕輕敲門:“殿下?,時辰到了,該往太子府上去?了。”

“好,我知道了。”說著她jsg從裡麵打開房門,走出?來到西暖閣裡換了身玄青色厚蟒袍,在鏡前左右照看,又抬手正了正頭上戴的金累絲珠纓冬冠,聽執事人稟說外麵車駕已備妥,才披上外罩氅衣走出?來,在園門口迎著寒風登上了車。

這時節因還是在正月裡,家家戶戶都在屋中團聚,街上行人稀少,姬嬰坐在車裡,隻覺得這洛陽城難得在沒淨街的情況下?這樣?寂靜,她撩開厚車簾朝外看了看,隻見街道上果然比平時空曠許多,隻偶爾有?一兩個人攥緊領口埋頭在冷風中匆匆走過,她看了片刻,又將車簾放下?了。

車子行駛了約有?兩刻鐘,在太子府西側甬道處停了下?來,姬嬰聽外麵趕車執事說到了,起身走下?車來,似乎風已停了。

但是她凝神細看才發現,風並不是真的停了,而是太子府這個西側甬道圍牆高聳,將肆虐的朔風通通擋在了外麵。

她剛一下?車,正準備往裡走時,忽然聽到身後又開來了一輛車,她回頭一見那車上燈籠和窗欞上的精致雕花,便知是長樂公主府上的座駕。

於?是她也沒著急先進園,而是站在那裡等了一會兒?,果然片刻後見姬雲從車上走了下?來,抬眼?發現她站在那裡,朝她粲然一笑:“媎媎!”

姬嬰笑著伸手拉過她,兩個人一起從側門走進了太子府。

她們進到前院會客暖閣裡時,梁王姬星已坐在那裡喝茶了,見她兩個走進來,也隻微微點?了一點?頭,姬嬰見他看過來的眼?神淡定坦然,似乎早上與她在景園的對話,不曾發生過。

今日?姬月隻邀了她三人到此,等眾人坐在這邊廳上喝過一回茶,才見姬月大步走進來,三個人一見,忙都放下?茶杯站了起來。

姬月抬手朝下?微微擺了擺:“坐,都坐。”說完徑自走到上首,撩袍坐了下?來,她三人見狀才複又坐下?。

隨後又有?執事人走上前,給眾人都換了茶盞和點?心,才又紛紛退了出?去?。

姬月坐下?後先沒說話,隻是端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下?首三人不禁有?些麵麵相覷,不知道他今日?把眾人叫來究竟有?何吩咐,等他喝完一口茶,才厲聲說道:“往年這時,吏部發往各地?的調動?文書都該備辦妥當?了,可是今年,因為那樁半年未破的懸案和一句沒來由的謠言,倒叫我平白吃了父皇好一頓嗬斥,該推進的差事也都擱置了。”

他說完這話,先看了一眼?姬星,然後又看了一眼?姬雲,麵色很是不悅。

二人被他嚴厲的目光掃視過後,都垂目低頭,不敢聲辯,廳中一片寂然。

見她們沒有?說話,姬月又看了姬嬰一眼?,再度冷冷開口說道:“牽連我不算,還牽連遠道從漠北回來的魏王。”他將頭朝向姬雲,“阿雲,這個案子,以眼?下?進展來看,你有?沒有?把握在一個月內,督促大理寺把真相查明??”

姬雲想了片刻,抬頭看著他:“大哥,這案子年前其實已經有?些眉目了,一個月內,應該是可以的,但我還是想要個幫手,就叫阿嬰媎媎同我一起吧。”

第73章 青玉案

這還是姬嬰過年前去姬雲府上拜年時, 不經?意間順嘴提了一句,說自己年後?在國子監公務不多,若姬雲那邊案子棘手, 她?也可以過來幫個忙,姬雲便記下了。

今日突然提起來, 姬嬰忙看向了上首坐著的姬月,隻見他蹙眉想了片刻:“也罷, 魏王也因那個不著調的歌謠,讓父皇心中存了些疑影, 原還想召她?進宮問問,被母後?攔了下來,說這樣沒影的事,問它做什麼, 平白添一場氣?生,若能儘快查明,也免得魏王往後在朝中難立。”

這話裡話外,雖未明言,也算是提到了先太子姬平之事,姬嬰這時發現對麵姬星朝她?看了過來,她?抬眼對上他的目光, 隨即轉頭欠身對姬月說道:“我也是才知道這裡麵的關竅, 誹謗真正害人?不淺,此事我一定協助阿雲, 儘快查明。”

姬月隻是點?點?頭, 又對姬星說道:“這案子雖然前期是你督辦的, 但如?今既交給了阿雲,你就不必在裡頭摻和了, 太常寺那邊還有差事要你去辦,這案中所涉人?事,務必與阿雲交接明白,旦有遺漏,我與你答話。”

姬星忙站起身來,頷首說道:“愚弟無能,督辦文書?已全部送回大理寺了,不敢遺漏分毫。”

“嗯。”姬月的神情這時才稍稍和緩了幾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又抱怨起來,“出了這麼一檔子沒頭沒腦的事,叫人?連個年也過不安生,真正晦氣?。”

下座三人?都小心翼翼地勸慰了他幾句,隨後?話題一轉,說起近日宮中慶典,再過幾日又到元宵,宮中還有花燈節,算上這些雜事,姬月給出的這一個月期限,還是有些緊湊的。

他自己說著說著,也忽然意識到最近宮中慶典繁多,必要場合也需要姬雲和姬嬰出席,雖然執金吾的追查和刑部以及大理寺的查辦審理不會停下,但沒個宗室人?盯著,總叫他有些不大放心。

姬雲看出了他的顧慮,正色說道:“大哥放心,除了元宵夜的花燈節外,其餘的慶典筵席我已同母後?說過,一概都推了,還是以眼下這件要事為重。”

姬月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好,你辦事,我放心。”

一旁姬星微微蹙起眉來,隻一瞬,便又恢複了他慣有的淡然之色,但這一幕卻沒能逃過姬嬰的視線。

眾人?在這間暖閣裡又說了一會兒話,見姬月神色有些倦怠,才一同起身告辭而去,出到廳外,因姬雲正拉著姬嬰說話,姬星也沒有等?她?們?,隻回身同她?二人?道了彆,便抬腳先走了。

這邊廂,姬嬰和姬雲兩個人?,隻跟著引路執事,一麵說話一麵緩緩往外走著,到了她?們?來時那個側門外,一起登上了姬雲的座駕。

登車前姬嬰隻吩咐她?帶來的執事人?先趕車回園,等?到坊門下鑰前,再來長樂公主府接她?。

等?她?二人?回到公主府中,已是暮色將?近,但因才從太子那裡吃了些茶點?回來,倒也都不餓,於是姬雲便吩咐執事人?說不必傳膳,隻叫後?院小廚房裡晚上備些消夜。

隨後?姬雲又叫人?端了兩碗酸奶和一盤子果脯來,給她?兩個在屋中閒話做點?心。

這還是上回姬雲在她?府上,頭回吃到草原做法的新鮮酸奶,覺得味道甚好,特特打發了個廚子到她?府上學了一個月,如?今也能在自家?園裡吃上了。

今日這酸奶還淋上了一層桂花蜜,也是上次在景園,她?兩個親手采收的桂花做的。

二人?悠悠吃著,在屋中歇了片刻,才有公主府長史薑竹,抱著整理好的一遝文書?,來到這邊屋裡,給她?兩個講講案子的進展。

姬雲給她?在一旁看了坐,叫執事人?也給她?端了一碗酸奶來,薑竹把?那一遝文書?放到她?二人?中間的榻桌上,才在榻前的一個鼓凳上坐了下來。

姬嬰沒著急去看那些內容,對姬雲說道:“此案也屬機密了,我來幫忙,也不過是憑你吩咐,聖人?未開口,我不好看這些文書?的。”

姬雲卻滿不在意:“不打緊,我同母後?還有父皇都說過了,請你來幫我的。”

此案因那句歌謠翻出了二十二年前的事來,在這種情況下,開景帝會同意讓她?也來參與案件督辦,應該是想看看她?的表現,以及她?對亡母舊事的態度,她?這樣想著,輕輕點?頭:“罷,事不宜遲,請薑長史就著這些文書?,給我們?說說吧。”

薑竹把?剛吃了兩口的酸奶放到了一邊桌上,站起身來,先拿起最上麵那一份由刑部整理遞交上來的案情時間線整理:“今年九月初一,嬴祿抗旨案審理完畢,由禦史台獄交接給刑部徒流司,當日巳時由司門右令使連同其餘三名流放官員,一起押解離京,他的家?眷也跟著一起去了,到九月初二夜間,有鄰居說聽到那禁軍副將?家?中有些響動,以為是搬弄家?具,並未理會,到第二日一早,來請他前去應卯的親兵發現他全家?被殺,據執金吾後?來調查,嬴祿被流放前一晚,他的家?眷曾派人?給這副將?送過一箱東西,但在他家?中卻沒有找到符合描述的箱籠。”

她?說完停頓片刻,又繼續說道:“三日後?九月初五,兵部右侍卿也是一早被同僚發現倒在值房內,前一晚他本在整理兵藉,據衙門其它人?稱,他前一日說還有些大營人?jsg數對不上,要再看看,拿了衙門鑰匙說晚些再走,叫其餘人?先散班去了,所以當晚出事時,隻他一人?在值房裡。”

姬嬰靜靜聽她?說著,從那疊文書?中抽出刑部仵作出具的公文,細細看了看,那禁軍副帥一家?五口,加上一個兵部右侍卿,六具屍體全部無首,利刃切麵類似,手法極為相近,從現場痕跡判斷凶手應為同一人?。

“執金吾還在城內外搜查頭顱,昨日收到最新消息,搜查隊在城外一處廢荷塘裡找到了兩個,被野獸刨出來,經?辨認是那禁軍副將?的兩名家?人?。”

姬雲拿起一份嫌疑人?口供看了半晌,聽薑竹這樣說,抬起頭來:“先前我們?推測的,之所以要藏匿頭顱,可能是為了混淆身份,主要是看那副將?和兵部侍卿這兩個人?,身份是否有誤,這個後?來有再去確認嗎?”

“這個也有最新的核查結果,根據身體傷疤和特征,經?副將?的親兵和那侍卿的家?人?多番指認,他二人?身份無誤。”

姬雲聽罷點?點?頭,又把?那口供遞給姬嬰看,這人?是執金吾和刑部經?過兩個月排查鎖定?的一位可疑之人?。

正是替嬴祿給那副將?家?中送東西的一個已退軍的士兵,但據他聲辯說自己隻是在副將?被殺前一晚,受嬴祿家?人?之托給他送了一箱東西,裡麵具體是什麼他並不清楚。

副將?被殺當晚,他說自己在家?中吃酒吃醉了,早早就睡了,但因他是獨自住在一片瓦房中,沒人?能作證,也沒有鄰舍在那晚見過他。

結果就在這士兵被扣在刑部審訊完一場後?,第二日突然在監押室發起瘋來,口中大喊一個人?的名字,正是太子府詹事。

與此同時,刑部負責此案的侍中一早在家?門口收到一個字條,內中也寫著太子府詹事的名字,說他奉了太子之命,派人?鏟除嬴祿同黨,隻因那箱子裡有對太子和河西節度使姒豐不利的東西。

案件發展到這裡,眾人?都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轉折,正趕上負責督辦此案的梁王姬星被撤換成長樂公主姬雲,大理寺又交接了一段時間,這兩個十分怪異的線索便被擱置了下來。

“大年初二,那個瘋了的士兵被人?發現死在了獄中,是他自己觸壁死的。”

姬嬰和姬雲對坐沉默半晌,姬嬰又想起昨日姬星悄悄同她?說的那句話:“此案告破時不管牽扯到了哪個宗室人?,妹妹都有危險,需慎之又慎。”

於是姬嬰緩緩說道:“依我看,這明顯是有人?要借此事詆毀太子,若真被這話轉移了視線,恐怕就中了計了,眼下六具屍體,隻有一個副將?的家?仆沒有完全確認身份,還得催刑部從這裡入手詳查。”

姬雲認真點?了點?頭:“中間隔了一個過年,許多線索還要重新再梳理梳理。”她?又轉過頭對薑竹說道,“這樣,你儘快再去趟刑部和執金吾所,兩件事,一是重新核實那副將?家?仆屍體究竟是不是本人?,第二件讓執金吾從發現頭顱的地方附近三裡內細細搜尋,尤其類似的池塘等?地,這些文書?先留在這裡,我們?再看看。”

薑竹起身領命,行了個禮轉身去了。

幾人?談了這許久,眼見窗外天愈發黑了,方才說了這樣多什麼又是頭顱又是屍體的,鬨得她?二人?也有些沒胃口。

姬雲將?那仵作公文放到一旁,回身叫人?換了茶來,又吩咐人?讓小廚房做幾樣爽口小菜,隨後?隻就為何?會有人?借此詆毀太子,低聲聊了兩句。

不一時,有執事從外麵端進來兩張榻桌,上麵擺滿了各式精致碗碟,細看處都是小巧誘人?的吃食,有荷包鮓、光明蝦炙、酒焐鮮蛤、糟鹿脯、茭白鮮、醃瓜齏、一小盤薄夜餅、一籠糖脆餅,還有兩小碗銀絲雞湯麵,都是小吃,卻一樣也不含糊。

她?兩個才漱了口,聞到這股香味也不覺有些饑了,一旁執事將?擺滿文書?的榻桌挪到了另一邊,又將?這兩桌吃食擺到了她?二人?中間,見了麵前噴香肴饌,這才有了些胃口。

正一麵吃一麵說著閒話,姬雲夾起一塊鹿脯,不知想起了什麼來,忽然說道:“方才我就一直覺得有個地方不對勁,這案子雖然到後?半程才突兀地出現兩個線索指向大哥,但實際上應該一開始就是衝著大哥來的。”

第74章 夜遊園

姬嬰正端著那碗銀絲雞湯麵夾了一箸, 聽她忽然這樣說?,將碗放了下來:“怎麼?講?”

姬雲也放下箸,又想了想, 說?道:“這還要從幾年前的黨爭說起,這裡?是我的地盤, 咱們悄悄說?,出去了這些事再不敢提的。”

姬嬰認真點點頭, 等她繼續說?下去。

“三四年前,朝中一度黨爭激烈, 這本是因為當時左相空懸,右相又頻頻換人,朝中一直沒有得力的老臣坐鎮,外麵也不甚太平, 父皇為?了平衡局勢,稍稍放任朝中幾個黨派彼此牽製,結果後來不知怎麼?愈演愈烈,把大哥二哥都?給卷進去了,當時為?此貶了許多官員,總之是亂了快一年才平複下來。

“這回出事的那個禁軍副將,還有那個兵部侍卿, 都?是那次黨爭之後提上來的, 而且都?是一年內以極快速度提上來的,尤其嬴祿極其周邊幾個人, 與大哥很是不對付, 如今嬴祿出了事, 緊跟著又出了這樁案子,雖然起先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與大哥有關, 但突然冒出來的那些線索和那句歌謠,應該就是為?了要趕過年這個當口,好讓人有空閒傳揚。”

姬嬰低頭想了想,打壓太子黨,在一開始應該也是開景帝默許的,一方麵要讓姬月有獨當一麵的能力,另一方麵又不能讓他掌權太過,以免縱出他的篡位之心,大概也是因為?自己?當初得位不正?,所以才會如此矛盾,隻是不料後麵朝局險些因此失控。

可是若太子吃了虧,能從中得益的人還剩誰,她又想起姬星早晨來找她時說?的那些話,和那個耐人尋味的表情,可這也有些過於明顯了。

但她還是輕輕問道:“難道你是說?二哥?”

姬雲卻搖了搖頭:“要看表麵的話,二哥的確有嫌,但我擔心,背後的人要的就是宗室之間彼此猜忌,那些官場名利客便又可以趁機鑽空子了。”

“你的擔憂不無道理,若果真是二哥做的,這樣明顯豈不是引火燒身?。”

姬雲又憤憤說?道:“前些年的黨爭媎媎沒?有瞧見,我至今難以忘懷,也就是那幾年,父皇降低地方男官政績考課標準,又將許多男官調入京中,弄得朝堂之上烏煙瘴氣,要我看,男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個個都?是衝著名利來的,哪怕自己?就是從山溝裡?走出來的,也不見他們把民生放在眼中,隻是好拉幫結派,黨同伐異。”

姬嬰看了她片刻,隻淡淡說?道:“上不得台麵的東西,就是一時上去了,也總要掉下來的。”

她兩個又閒聊了幾句,每樣小菜都?嘗了幾口,又喝了幾盞舊年的桂花釀,這時有執事人來稟說?魏王府上有車來接了。

她們這時才恍然驚覺險些誤了坊間下鑰的時辰,於是姬雲忙吩咐人將榻桌撤去,匆匆送了姬嬰出園,隻說?等過兩日案子有些進展了,再來請她一起督辦。

第?二日,姬嬰坐在書房裡?想了一整天?,這件案子牽連上太子的線索和歌謠,都?是在燕北府衙官員調動前夕發?生的,若說?還是因為?黨爭,那總得要推出個替死鬼來才是,如此看來,應該這三兩日便會有些進展。

果然就在她從姬雲府上回來的第?三日,正?月十?五宮中花燈節的前一日,刑部聯合大理寺宣告此案有了重大進展,無頭案中的六具屍體?頭顱已全部在城外找到,一直沒?能核實?身?份的那個副將家仆,在頭顱尋回來時發?現果然不是本?人。

經過副將身?邊親兵指認,那具屍體?是原本?應隨嬴祿上路流放的家仆,而據那些親兵透露,副將的家仆原本?是個退軍的老兵,從前在軍中曾乾過細作?,後來因一隻眼睛受了傷,這才離開了軍隊,一直跟在那副將身?邊。

就在這時,忽然從黔中道傳來急報,流放嶺南路上的嬴祿在驛站遭到刺殺,在纏鬥中也傷了刺客一條腿,被前來調查無頭案的執金吾迅速扣押,但嬴祿因傷勢過重沒?能救回,所以執金吾在記錄完當時情況後,正?準備押著那刺客趕回京城。

刑部收到這個消息,根據急報中的描述,那刺jsg客正?是個獨眼,想來就是那副將的家仆了,京中的執金吾又按照急報中那刺客的口供,找到了藏匿箱籠的宅子,果然搜查出了嬴祿流放前悄悄派人送給那副將的箱子,內中除了些未被抄檢到的金銀珠寶,還有幾封書信。

書信內容卻不是什麼?密謀,而是嬴祿同那副將和兵部侍卿,怒罵姒豐及太子黨等人的言語,以及說?梁王姬星沒?用之類大倒苦水的抱怨,還有要他們設法搭救等語。

案情進展到這裡?,基本?上可以判斷為?是一場同黨內訌,而那幾句構陷太子的線索和謠傳,也被執金吾查出,是嬴祿幾個退軍留在京中的親兵乾的。

如今各處口供卷宗已全部由刑部複核完畢,交與大理寺封存,等待從黔中道押疑犯回來的執金吾進京,再做最後的三堂會審。

姬嬰和姬雲同寫了一份奏疏呈上,雖然還沒?有完全結案,但整個案件的前因後果都?已梳理明白,平白受牽連的太子姬月,和險些被疑的梁王姬星,也都?洗脫了冤屈。

宮中知道此事,亦深感欣慰,聖人下口諭嘉獎了執金吾和刑部,隻說?大過年的辛苦他們連日追凶,也慰問了大理寺,稱結案之後一並有賞。

姬嬰這日坐在從長樂公主?府回園的車裡?,低頭回想著這件案子,隻覺得後麵進展得有些過於順利,但因此案涉及到臣下汙蔑太子,各方都?想趕緊查清結案,縱有幾處不合理的細節,也都?被強行找補了上去。

姬雲這些日子一直忙著在大理寺和刑部兩頭跑,為?此花了不少?精力,但剛才她在府中,也同姬嬰提起,她覺得其中還有幾個點需要重審,所以遞交了複查奏疏。

但開景帝卻下旨說?此案已拖太久,既然凶手已抓獲並供認不諱,便應速速結案,也算是開年第?一件有成果的大事。

姬雲也明白,這是為?了儘快把太子從輿論漩渦中摘出來,並淡化那句歌謠帶來的影響,以達到穩定朝中人心的目的,所以她也沒?再堅持上表,隻是吩咐人仔細封存備份文書,若此案將來有變,也好能夠重查。

這件無頭懸案的告破,令朝中不少?人都?鬆了一口氣,但開景帝這些日子還是不時琢磨起那句歌謠來,覺得心中甚是不舒坦。

要說?起“殺太子”來,自己?才是當年那個真正?下殺手的人,而後一句“被太子殺”又叫他不禁聯想起曆史上多少?起謀逆之事,隻覺得背後有些寒浸浸的。

但這種事是不能同人訴說?的,包括他無話不談的結發?皇後,所以這陣子總是悶坐出神,看上去仍舊十?分不樂。

姒皇後早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她心中另有一番道理,當年的事既已做下,就該有承擔後果的覺悟,這樣為?此憂心忡忡,不是為?君之道。

於是她這日走進兩儀殿的東暖閣裡?,打斷正?在靜坐沉思的開景帝,笑著說?道:“明日正?月十?五,是個團圓節慶,今年花燈新鮮樣式也多,到時候宗室皇親們全部進宮拜賀,見你一臉肅穆,算怎麼?回事?”

開景帝開始還有些不耐煩,聽到後半句,也想到好好一個新春,不該這樣沉悶,於是麵上和緩了幾分:“隻是想起一些朝臣黨爭可惡,攪得宗室不寧,罷,不去提它。”

說?完他起身?同姒皇後一起出了兩儀殿暖閣,往後邊禦湖上看宮人冰嬉散心去了。

到正?月十?五這日,京中各家各戶都?掛起了花燈,這日朝臣們不必像年初一那樣全部進宮朝賀,隻有宗室皇親們需要早早進宮,隨開景帝及姒皇後到延壽殿祭拜太乙,午時出宮,到傍晚酉時再進宮赴宴,參加晚間的花燈節。

姬嬰此刻坐在回景園的車裡?,閉著雙眼,身?子隨車輛走動微微搖晃,看上去有些昏昏欲睡。

她昨夜歇得晚,這日又是卯時初刻就出了門,饒是不慣歇晌的人,也得回去補上一覺,免得晚上夜宴沒?有精神,禦前失儀。

所以她一進府,見連翹拿著幾封北邊送回來的密報,忙擺擺手:“不差這半日,我得先去睡一覺,這些明日再看。”

說?完她大步往後院走去,連翹見她確實?看上去有些疲憊,遂又將信拿回書房收好。

到申時三刻,姬嬰在榻上被執事人輕聲喚醒,她坐起來定了定神,隻覺得清醒了不少?,遂忙下榻更衣,換上一件銀紅蟒袍,頭戴一頂黑紗鑲珠冠,還是一貫的素簡打扮,她牽著同樣換好朝服的姬嫖,一起登車往宮中來。

正?月十?五的宮宴是天?家內宴,沒?有朝臣,各宗室皇親都?帶了世子進宮,有的還不止帶了一個,所以這日的宮宴,倒比平日裡?熱鬨不少?,也多了些許人情味。

宴席上,姬嬰這日是坐在姬雲的下首,跟姬月和姬星都?隔開了,所以也沒?說?上兩句話,她見姬月看上去神情比過年期間放鬆了許多,隻是眉間還是有些淡淡悵然,而一旁的姬星仍舊是一貫的從容淡漠,看不出什麼?情緒來。

因晚間還有舞龍燈和煙火,所以宴席也比平日裡?縮短了些時間,眾人從席上下來後,跟著宮人們一起慢慢往禦湖邊的花燈會走去。

待放完了三場煙火,天?上又飄起微雪來,於是眾人又隨帝後往西宮暖香塢裡?,看花燈猜謎吃酒。

今年宮中的花燈果然樣式繁多,有如意燈、扇燈,也有兔兒燈、白象燈、八卦旋轉燈,琳琅滿目,形狀奇異。

大人們還倒尤可,那些年紀小些的世子們卻都?玩得不亦樂乎,姬嫖也拿了一個螃蟹燈,正?跟不知哪家宗親的幾個女孩子在一起玩。

這時眾人已在坐上猜過一圈燈謎了,也都?有了些酒了,這時開景帝吩咐了幾個宮人,又從後麵拿了一架巨大的宮燈出來。

那是一架六角琉璃宮燈,寶蓋鏤空翹腳飛簷,垂著六條長長的寶石珠串,寶蓋下麵墜著一個紫檀嵌琉璃燈身?,每一麵琉璃上畫著不同的圖,燈身?底座下方還有兩圈細密的明黃色穗帷。

從規製上看,這是一架禦用宮燈,而從樣式做工來看,似乎不是當代之物。

“這是先帝從前最喜歡的一架宮燈。”開景帝坐在禦座上,將太子姬月,梁王姬星,長樂公主?姬雲和魏王姬嬰都?叫到了身?邊坐著。

姒皇後轉頭看到那架宮燈,微微皺了皺眉,隨後隻聽開景帝指著那燈身?說?道:“這上麵的畫兒,是隆昌年雪景行樂圖,給你們也瞧瞧朕年輕時的模樣。”

姬嬰在剛才坐下的時候,就看見燈身?上的琉璃畫了,朝著她的那一麵畫著一個穿赭黃袍的老婦人,正?帶著幾個年輕人在雪中亭內笑著說?話,那老婦便是先帝,而站在她身?邊的一位穿著紫金蟒袍的年輕女子,正?是她母親姬平。

這時開景帝指著那燈身?,忽然問向姬嬰:“這畫兒上的紫袍女子,你可認得麼??”

第75章 歸去來

姬嬰強忍著內心的翻騰, 走上前細看了片刻,緩緩搖頭,神?色茫然:“這畫中紫衣人看著眼?生, 卻不認得。”

開景帝微微覷起眼?看了她片刻,剛要開口, 卻聽?一旁姬雲笑道:“坐上首的自然是皇奶奶,這?個?穿青衣蟒袍的我認出來了, 是父皇呢。”

這宮燈自從開景帝登基後,便一直放在庫中, 從前正月十五也沒拿出來過,所以眾人都是頭一次見。

聽?姬雲這?樣?一說,幾人也都走上前細細看去?,發現每一幅畫上都是差不多?的幾個?人物, 服飾也都相同,按順序看,是先帝帶著眾宗親在亭中賞雪,隨後又到禦湖看冰嬉,又有雪中折紅梅,對著紅梅雪中作詩,看小輩們堆雪獅, 看宮人在雪中放炮仗, 共換了六處地方,畫中人皆是言笑晏晏, 栩栩如?生。

尤其當裡麵的燈點起來時, 光亮映著琉璃窗中的畫兒, 影影綽綽的,畫中眾人仿佛真是活在燈中一般。

開景帝悠悠放下酒杯, 又指著那燈說道:“阿雲看得不錯,青衣是朕,紫衣是先長公主,還有其餘幾位是範陽王,廣陵王……”

他後麵說的那幾個?郡王,姬嬰沒有聽?清,她不動聲色地看著那些畫,想把每一幅中的姬平都印在腦中,但是又不能看得太?過專注,以免被人瞧出異樣?,所以她又不得不在看過兩眼?後又挪開眼?神?,見沒人注意時,再看上兩眼?。

但她麵上始終保持著淡漠生疏,開景帝見狀似乎有些稱意,又叫人繼續斟酒,滔滔不絕講起從前的事來,隻是講先帝當年如?何器重他,但凡涉及到姬平的,都是一帶而jsg過。

姒皇後一直默默坐在旁邊,見他酒已吃得有幾分沉了,輕輕說道:“陳年老物件,這?樣?搬來搬去?地看,當心磕壞了,快抬回去?吧。”

說完就叫來抬燈的那幾個?宮人,把這?宮燈抬回庫房去?,開景帝本還未說得儘興,剛開口要攔,這?時有姒皇後身?邊宮官走上前來稟道:“回聖人皇後,元宵都已煮得了,請賜元宵吧。”

姒皇後看了一眼?開景帝,隨即笑道:“這?才是正經事,叫傳罷。”

說完禦座邊的眾人都各自歸位,原本在廳堂中玩的眾位小世子們,也都被叫回到兩側坐席邊。

姬嫖這?一晚玩得很?是儘興,方才那柄螃蟹燈,此刻已跟一位郡王家的女孩子換了個?花籃燈回來,她笑著坐到姬嬰旁邊,拿著新燈指給她看那上麵用絹紗堆成的花。

這?時陸續有十來個?傳膳宮人,托著金盤,走近廳中,給每人呈了一小碟元宵,每碟隻三個?元宵,說這?叫做三陽開泰。

因此刻已近二更,這?元宵本也算消夜,不過是嘗個?新鮮,每人三個?吃起來也是正好。

待吃完元宵,這?日宮中的花燈節就算是接近尾聲了,正好開景帝也吃夠了酒,問一旁宮人:“炮仗可?還有麼?”

這?日看燈前,隻放了些大煙花,那宮人低頭稟到:“回聖人,小炮仗也預備下了,還沒放呢。”

開景帝一拍龍椅把手,帶著幾分醉意說道:“既然?預備下了,那就得放了再散,正好大家也出去?散散酒。”說著便帶眾人,都到殿外廊下看放炮仗,又說笑了一回。

等放完有宮人來說:“已是三更了。”

開景帝這?才叫眾人都跪安散去?,跟姒皇後在殿外坐上步輦,往後殿去?了,眾人皆行禮跪送,直到鑾駕走遠,才緩緩起身?,各自皆由進宮時接引的宮人再帶出宮去?。

姬嫖自方才放炮那會兒,就開始有些打瞌睡了,等坐上魏王府來接的車裡時,她已趴在姬嬰的腿上睡過去?了,但是手中還拿著那柄花籃燈沒有鬆開。

姬嬰坐在車裡抱著她,隻是回想著那架大宮燈上的畫,畫中的姬平那樣?生機勃勃地同人笑鬨著,是她僅從鶴棲觀小神?殿裡那幅畫像中完全看不出來的,全新的一麵。

師娘息塵曾經說過,姬平的絕大部分遺物,都在太?子府那場大火中銷毀了,她沒料到時隔多?年,竟能以這?種方式,再一次重新見到母親,她想到這?裡,麵上不禁浮起一抹苦澀的微笑來。

但她隨即又想到,開景帝今日突然?將這?宮燈抬出來,或許也不僅僅是為了看她是否認得姬平,想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又稍稍凝固了幾分。

正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旁街道上,遠遠傳來些嘈雜人聲,原來正月十五這?日,城中各坊間不設宵禁不下鑰,城中今晚也有一場燈會,遠處那些人,想來都是才從燈會上回來,又在城中走百病消災的。

前麵趕車的執事人微微回過頭來,朝車內說道:“殿下,再轉一個?路口就進咱們善政坊了,從燈會上回來的民眾應該不會走到這?邊來。”

“沒關係,一年裡就這?一個?金吾不禁夜,也不必另派人把手坊門,由人走去?。”

善政坊內隻住著她一個?宗室王,一般來說有宗親住著的地方,這?一晚雖不關坊門,也還是會各自另外派人值守,避免民眾誤入衝撞,但她此刻隻想著,這?京城也不單是皇帝宗親的京城,還是萬千民眾的京城。

不一時,車輛進了坊門,停在了景園側門外的甬道處,姬嬰摟著睡眼?惺忪的姬嫖下了車,回身?聽?那些嘈雜聲還是遠遠的,遂同一旁執事人說道:“園子各處大門夜間關好就是了,坊門處不必派人看管攔阻。”

那執事人點頭應了,一群人圍隨著姬嬰進了院子,她先將姬嫖送回後院,又看了看早已熟睡的圖台雅,才走到自己這?邊屋裡更衣洗漱。

躺在榻上時,她又回想起那架宮燈上的畫兒來,側身?抱著被子,仔細回憶畫中的每一個?細節,想著想著,不覺昏昏睡去?。

第二日一早,洛陽城在東方微光中漸漸醒來,善政坊的魏王府西側門,被人從裡麵打開,有幾個?執事人趕車出門,到早市上采購新鮮菜蔬和日用雜物。

這?日天氣晴好,那幾個?執事人的差也辦得順利,隻一個?時辰便帶著一車瓜果菜蔬回來了,那領頭的執事回到值房中交牌,見到王府總管事薑瓚正在這?裡同人說話。

魏王在府中一向呼她“連翹”,但執事們可?不敢這?樣?叫,那執事笑著欠身?跟她打了個?招呼:“薑總管起得早啊。”

連翹一向沒什麼架子,見她交完牌子,也笑著同她一起往外走,隻問街上有什麼新聞沒有,那執事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昨夜仁德坊出了件事。”

“嗯?”連翹聽?到這?話住了腳,仁德坊是太?子府所在地,“出什麼事了?”

“昨夜民眾在城中走百病,有幾個?醉漢誤入仁德坊南門,跟太?子派去?看守坊門的侍衛起了口角,被太?子府侍衛給打了。”

“後來呢?”

“後來巡街的執金吾聞聲趕到,把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都帶走了。”

這?件事聽?起來說大也不大,連翹低頭思忖片刻,囑咐道:“昨夜城中燈會上必有吃酒的,難免有這?樣?事,你說給我就行了,切莫再同人議論,咱們府上不可?多?傳閒話。”

那執事連聲應道:“是,是,這?我知道,也就是早上在外麵聽?人提了一嘴,其餘人我也都吩咐了,不準亂傳。”

連翹輕輕點了點頭,想著這?事還是得說給姬嬰知道,於是又簡單吩咐了那執事兩句,匆匆抬腳往前院書房走來。

此刻姬嬰已用過了早膳,正在書房裡看幽州發來的信,裡麵細細寫?了燕北七州各府衙近況,內中還夾著一封景州太?守妘策的手劄。

朝廷要更換燕北五州府衙官員一事,已傳到那邊了,對於這?件事,那幾州的長官已早有心理準備,姬嬰離開幽州前,也曾提醒過眾人,雖然?受降詔書寫?的是三年不變,但朝中之事到底難講。

如?今那幾位總督在各州,即便還在位上,也難免受朝中督察刁難,都樂得將這?差事交還朝廷,另外派人接管,反正有姬嬰托妘策給眾人都安排好了退路,也算是能夠圓滿隱退。

姬嬰見各州府衙沒有因朝廷準備提前換人起什麼亂子,城中重建工作也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她留給那幾州的金銀也都還有富餘,這?才放下心來。

這?信的末尾,又提了幾句北境的情況,說金帳汗國?前不久曾發兵到西側察合汗國?邊境處,但察合汗國?沒有應戰,派了使團前去?講和,如?今兩國?已相安無事了。

她看完低頭想了想,隨即又拿起妘策的手劄,展開一看,上麵寫?著幾個?人名。

這?是姬嬰先前囑托她的,請她舉薦幾位能接手燕北幾州的人,妘策在手劄中簡要寫?了那幾個?人的履曆及脾性,正是姬嬰所需要的,她認真看完,一一記在心中,隨後將信收好,起身?往外走去?。

姬嬰剛一開門,卻見連翹站在門口,正準備敲門呢,兩個?人對視眨了眨眼?,都“噗嗤”笑了。

她沒停腳,隻是繼續往外走著:“大總管何事尋我?”

她這?邊書房外間的會客廳裡,此刻也沒有旁人在,於是連翹將早上聽?說的仁德坊那件事低聲同她說了。

姬嬰默默聽?完,想到昨夜宮中花燈會上,開景帝對姬月就已有了幾分冷淡,如?今又出了這?麼一樁事,看來姬月這?陣子也不會太?好過。

她思忖片刻,隻點點頭,囑咐了一句“叫人彆?議論”,便也沒再說旁的,繼續往外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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