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厄庇墨亞(1 / 2)

傑納迪歐斯打開門鎖,潘多拉已經站在門口,向他微笑。

他訝然屏息,呆滯地看她片刻才訥訥地彆開視線。

“我知道是您值守。”潘多拉的聲音低下去,“也隻有您會打開門和我說幾句。”

傑納迪歐斯清清嗓子,摸出一枚擦拭乾淨的無花果。

侍女端來的兩餐中沒有鮮果,燉菜也成了麥粥。潘多拉猜想如今蔬果已經變得罕見,搖了搖頭:“您留著自己吃。”

“我吃過一個了。”

青年回答的時候不自覺咽了口唾沫。他在撒謊。但收下會讓他更高興。

潘多拉便接過,拈住果實尖細頂端的硬梗一擰;而後她小心地剝開果皮,小口地吃起來。比起穀物,她原本就更喜歡蔬果,這似乎是被關進這小房間以來,她第一次有進食的實感。

她細小的喜悅在傑納迪歐斯臉上放大。看著她吃下無花果好像比自己品嘗還要令他高興。但他一眨不眨看著她吃完水果的眼神,讓潘多拉背後竄過一陣稀薄的寒意。那是驚歎而迷戀地注視另外一種生物的表情。

她愈發感覺自己是被馴養的猛獸。正因為危險,她溫和柔順的態度、還有不疑有他吃下投喂之物的表現才教人心醉神迷。

但無所謂,對潘多拉而言,手段沒有高下的分彆。

“謝謝您。”她舔了一下唇角,回味最後一點果汁的餘味。在青年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之前,她平靜地問:“現在是第幾天了?”

她詢問的當然是眾神開戰後經過的時間。

“現在是第三天的夜晚。”

聞言,潘多拉有些走神。隻有三天嗎?她彎唇:“我還以為已經至少十天半個月過去。”

“所有人都感覺一樣。”傑納迪歐斯失言似地咬住嘴唇,這青澀的小動作讓他更像少年。但比起上一次、還有最初見到他時,青年的麵容已經肉眼可察地變化。他的肉|體在彌補此前停滯時光似地快速成長,又或者說衰老。

在難堪的沉默擴散之前,青年守衛退出去,關上了房門。

但他沒有立刻站回值崗的原位。隔著門板和潘多拉說話時,他總是更輕鬆:“赫拉與得墨忒爾也降下了神罰。現在城內的土地上的植物已經結不出果實了。許多家庭突然就破碎了。”

潘多拉沒有應聲。

“啊,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也許你會想知道這些。”

“是嗎?”她將額頭抵在門板上,很輕地笑了一聲。

她該感到歡欣鼓舞嗎?不論豐收女神與銀寶座之上的女主人做什麼,都不是為她。

對話就此終結。

在入睡前,潘多拉習慣性地祈禱,然後勾畫雙蛇杖符號。

她沒多久就驚醒。有人在大力搖晃她。

“傑納迪歐斯……?”

青年挨得很近,他溫熱的呼吸焦灼地噴在她臉上:“起來,快逃!”

潘多迷迷糊糊地起身,一陣暈眩:“發生了什麼?”

“有人向那位大人提議,要把你當作祭品獻給蓋亞神。”

她顫栗著徹底清醒。

“趁還來得及,逃走吧。”

“我能逃到哪裡去?”

傑納迪歐斯被問住了:“城外太危險了,但--”

但留在厄庇墨亞同等危險。

“您能和我一起逃走嗎?”

青年眼神掙紮地閃了閃,而後艱難地搖頭:“我得留下守在門外。”

“但那樣的話……”潘多拉沒說下去。她安靜地注視他片刻,湊過去在青年臉頰上輕輕貼了一下嘴唇。

“謝謝,再見,傑納迪歐斯。”

潘多拉用泥灰塗黑臉龐,裹上襤褸的長披肩,按照傑納迪歐斯指引的路線穿過無人的廚房,途經堆放垃圾的一輛輛推車,從宮殿小門遛了出去。順利得令她不安。她禁不住懷疑,這是否也是厄庇墨透斯的陷阱。然而即便是陷阱,她也要試著逃走。

將包裹住頭發的披肩往下拉到眉毛,潘多拉低著頭,向地勢更低的城市中心區快步前進。久違的天空如此廣闊,可惜日夜不再有差彆,暗紅的天光灑落空曠的街巷。時不時降落的雷火將城區割裂為一片片的閃光與陰影。

城中安靜得令潘多拉心悸。路上行人很少,甚至不見巡邏的士兵,民居都門窗緊閉。街角坐了一個人,潘多拉經過時因為強烈的氣味差點嗆到,倉皇一瞥間,她看到裸露的腳趾上有蛆蟲在蠕動。

到中央廣場附近才有了些微人煙。

廣場正對城門的那側原本矗立著進獻給宙斯的宏偉神廟。婚禮當夜,慶賀的儀仗經過這裡時,潘多拉大為震撼。而如今,高大的廊柱和閃光的屋瓦都不見蹤跡,隻餘下殘垣斷壁歪斜堆疊的深坑。在折斷的巨石之間,蜷縮著一個個借廢墟擋風的人影。

城門口和水井邊都有士兵駐守,潘多拉隻看一眼便低頭轉身,藏到某根紀念柱的陰影裡。等“天亮”城門打開,再想辦法出去。

但如果……城門不再打開呢?

來自天空之座的雷霆轉強。在開闊的廣場近旁,電光的咆哮刺痛耳膜,潘多拉捂住雙耳蜷縮起來,喃喃自語:“赫爾墨斯,如果您聽得到我的呼喚……”她茫然地停頓了一會兒,雙眼突然開始濕潤,她匆忙將臉埋進膝蓋,哽咽著祈求:“請您回應我……一句話就好。請您……請您不要拋下我。”

什麼都沒有發生。雷火繼續砸落天幕,厄庇墨亞屹立不倒。

一個可怕的念頭忽然浮現腦海。赫爾墨斯不回答她的祈求,是因為她已經對他心生疑竇。

不是這樣!潘多拉打了個寒顫。她依然相信他會來。天邊那駭人的光亮、還有持續不斷的遙遠巨響都昭示著神明之間的戰鬥還在繼續。隻要戰局好轉,他就會來。在那之前,她要竭儘全力活下去。

潘多拉不敢也無法設想的是:假如奧林波斯神戰敗,她會怎麼樣?

不眠的夜晚將儘,宙斯神廟廢墟中流離失所的人們向著廣場上走去,爭相排成長隊。不知從什麼時候,鎖上的民居大門也悄然打開,麵色蒼白的男人女人彙入隊伍。每個人手裡都拿著容器,默不做聲地等待著什麼。有人試圖混進隊伍前列,在如雨飛來的石塊中踉蹌逃走了。

潘多拉躲在原處觀察。

又過了一會兒,衛兵模樣的人帶著推車靠近。等待的人群騷動起來。

車上載著數個大陶罐,眨眼間就被圍住。一開始情況還算有序,排在隊列最前端的人腳步匆匆地離開。潘多拉瞥見有人將麵包塊往衣服褶皺拉出的口袋裡塞,手中的碗裡盛著稀而清的湯汁。

但麵包和湯粥不多時就告罄。

還沒領到食物的人群瞬間沸騰。陶罐傾覆翻滾而後破碎,有人喊著“那是我的!還給我!”;爭奪麵包的兩個老者在地上扭打;有個孩子緊緊抱著胸口逃進廢墟深處,一個中年人氣急敗壞地追上去,被石頭絆倒……

潘多拉忽然慶幸,她剛剛沒有貿然取出藏在衣服裡的麵包,否則一旦被人發現,就會引發騷動--那是她從廚房裡順手偷出來的。

發放食物的士兵試圖維持局麵,大喊著:“冷靜!下午還會有!”

“彆騙人了!城裡來了那麼多逃難的人,我聽說穀倉裡儲備的麵粉和麥粒前兩天就用掉了一大半,下午再來?到時候還會有麵包嗎?修刻翁說不定都和水一樣稀了!”

“快,你們看,城門又開了,又有人進城了!”

城門大開,外貌狼狽至極的難民推搡著湧了進來。

“彆讓他們進來--!”

“可厄庇墨透斯、我們的守護之神已經許諾,會給任何前來投奔的凡人歸宿。”

“高尚的精神不能變成麵包,準備不充分,這樣下去,我們會一齊餓死。”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除了厄庇墨亞,他們沒彆的地方能去了……”

潘多拉遠離爭論不休的幾位市民,從側邊朝城門靠近。逆著人潮往城外去不僅艱難,還會引來不必要的注視。從逃難而來之人枯槁的麵色和破爛的衣衫不難判斷,城外被眾神之戰殃及,要生存定然極為艱難。但這可能是她唯一逃走的機會。正因為外麵危險,那也意味著厄庇墨透斯不會立刻追來。

她低著頭,遠離衛兵,一點點地前進。

再往前一些,她就能看到城牆外的光景了。

但就在這時,雷霆從天而降。這一次,宙斯的雷火沒有瞄準厄庇墨亞城,而是意欲將城牆下的土地灼燒殆儘。

來自蓋亞的加護本該惠及城牆外至少方圓半裡。

但天空主宰的懲戒雷火轟然落地。

大地女神的力量正在消減。

沒來得及進城的人瞬息間化作了焦黑的塵土。

“關門!關門!”

守城的衛兵茫然地關上了門。

已經進城的人群驚叫著向前擠。潘多拉站立不穩,險些被衝倒。她抓住了眼前什麼人的手臂,但對方將她一把推開。她衣服裡的麵包跌落出來。“有吃的!”不知多少雙眼睛隨之轉向她。有人不要命地彎腰去撿落地的麵包,原本在她身後懷抱嬰孩的女人一個箭步衝過來,揪住潘多拉,將沒有掉出來的麵包也搶走,但女人隨即和另一個人撕扯搶奪起來。

衛兵呼喝著試圖維持秩序。

潘多拉什麼都顧不上了,將披肩裹緊遮住臉,拚命地朝外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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