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厄庇墨亞(1 / 2)

赫爾墨斯垂落在身側的手攥緊成拳。

他盯住厄庇墨透斯,因為缺乏表情,更像戴了一張僵硬的麵具。

不加掩飾的殺意自他身上散逸,肆意激蕩。

空氣震動,殿堂中的燈火與帷幔都驚懼地顫抖。

“憤怒嗎?絕望嗎?不甘嗎?懊悔嗎?但你無能為力,哪怕尋找替罪羊發泄怒火也沒用,因為你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改變不了!”厄庇墨透斯的笑聲有些歇斯底裡,神情卻無比清醒,他停頓片刻,嗓音異樣地起伏了一下,“就和我一樣。”

厄庇墨透斯顯然已經等待這般吐露一切的時機太久。為了不讓赫爾墨斯抽劍離去,他牢牢捏著刺入自己身體的刃鋒,鮮血浸透手掌,他恍若不覺,隻有語速越來越快,幾近癲狂:

“提議讓普羅米修斯欺騙宙斯的其實是我。最初因為愧疚而更鐘愛人類的是我;凡人生出貪欲想要自己享用牲畜而來請求我,心軟的是我;麵對失去火種來哭訴的人類手足無措的同樣是我。於是……比我更聰慧能乾的兄長想出點子。而欺騙的事、偷盜的事如果交給我一定會搞砸,他就索性包攬了一切。

“最後也是他獨自擔負罪責,承受那樣綿長殘酷的苦楚!而我什麼都做不到。普羅米修斯已經不在,我不能讓他的犧牲白費,必須留在人間。這讓我怎麼能夠不怨恨!”

“對奧林波斯、對父神宙斯的裁決心懷不滿,我可以理解。但是你為什麼要將怨恨發泄到她身上?你……”赫爾墨斯怒極反笑,喉間發出低沉的氣聲,手上用力,猛地將短劍拔出。

鮮血噴湧而出。

然而提坦神族的傷口已經在愈合。

赫爾墨斯扼住厄庇墨透斯的脖子,失控地怒喝:“你何必折磨她?那讓你感到愉快嗎?你不會對隻能欺淩弱小的自己感到羞恥麼?!”

“當然,我對自己感到羞恥,”厄庇墨透斯嗤笑,“但我還要質問你、質問所有奧林波斯神,你們不會對恃強淩弱的自己感到羞恥嗎?!還有人類,他們不會為自己的健忘輕浮而有任何罪惡感嗎?

“普羅米修斯在承受可怖的痛苦之時,凡人卻一轉眼就忘記了他,繼續若無其事地為奧林波斯眾神修建宏偉的人間居所,走進那裡焚燒最好的香料,宰殺最健壯的牛羊,進獻最精美的織物和雕像,仿佛忘記他們供奉的是怎樣蠻橫無情的神祇。他們根本不曾動念反抗,完全沒有想過違背宙斯的禁令、給普羅米修斯建造神祠!啊……我對人類的愛憐與偏袒終於也成了不屑與漠視。

“然而最可悲的莫過於,即便我模仿你們,無情地使用力量與權威利用凡人,與蓋亞結盟,我還是會一敗塗地。哪怕是你,宙斯麾下秉性溫和圓滑的使者,我也根本無力抗衡。我已經如此可悲可笑,再可鄙一些又會如何?!她確實可憐無辜,但那又如何!我忘掉把她埋藏在哪原本是為了讓自己不會心軟反悔,沒想到這麼做會讓你憤怒,那很好,那更好!”

“厄庇墨透斯--!”

“機敏狡猾的赫爾墨斯,你又在憤怒什麼?你的父親、你和你的同胞們創造出潘多拉,卻又賦予她給人類帶來神罰的職責,難道不該一開始就明白她會遭遇什麼?難道你誤以為人類會如此寬容大度,繼續接納給他們帶來災厄的不祥之物?即便不是我,她也會死在--”

“閉嘴!”赫爾墨斯提劍,作勢要砍下厄庇墨透斯的頭顱。

但他的動作停住了。

即便他取得厄庇墨亞之王的首級,提坦神族還是不會死去。若受極端的創傷,厄庇墨透斯的肉|體會暫停複蘇,精神甚至也會陷入沉睡,但他依舊會活下去,隻需要一個契機便會重獲身體。正因不死才是神明,永恒不終結是祂們的性質。

眾神間的廝殺究其本質都是徒勞的。

蓋亞這第三次的反叛會失敗,但祂也會繼續等待,直至找到合適的人選,又或者再度孕育出會被神明殺死的怪物。

厄庇墨透斯虛弱而嘲弄地笑了一下:“可惜不論是我還是你,都無法觸及死亡帶來的平靜。我想說的都說完了。你想要解開蓋亞的加護吧?挖出我的心臟,厄庇墨亞的加護就會解開。”

赫爾墨斯沉默地執行工作,完成後甩掉劍身上的血漬,一言不發地轉身。

“你還要白費力氣找她?”厄庇墨透斯胸口破出一個窟窿、軀體氣息微弱,依舊言談自若,真是一副怪物般的光景。

赫爾墨斯沒有正麵應答,淡淡答道:“我隻是不想被卷進那對雙子姐弟把這裡夷為平地的狂風驟雨。”

赫爾墨斯自宮殿中飛掠而出。

來自阿爾忒彌斯與阿波羅的光矢宛如燃燒的刺目星辰,從高空墜落,厄庇墨亞至高處的瑰麗殿堂仿佛嗅到暴風氣息的蘆葦,震顫了一下,訇然坍塌。如雨的雷霆緊隨其後,整座城市頃刻間化作火海,照徹黑夜。

蓋亞對厄庇墨亞的加護已然消失。奧林波斯神重臨大地。

這意味著火焰之野的戰鬥也已然沒有任何懸念。

赫爾墨斯停留半空,視線穿過濃煙與焦灰,快速搜尋著可能有地下洞穴的位置。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個問題隻是冒了個頭便如泡沫般消解。不論他是否還愛潘多拉,她不應該死去,至少不應在這個時刻、不該以那種方式死去。

被摧毀的宮殿下方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厄庇墨透斯的心臟裡攜帶著加護的核心,不可能離開厄庇墨亞。但時間緊迫,赫爾墨斯無法仔細尋遍厄庇墨亞的每寸土地。如果他是厄庇墨透斯,他會選擇哪裡?不,是可以選擇哪裡?也不對,雖然稱不上強大,但好歹是提坦神族,隻要他願意,厄庇墨透斯可以輕易突入泥土與地下的岩層,抵達凡人無法想象的深處。宮殿下方是否還有什麼機關?還是說……

赫爾墨斯無法冷靜分析。越思索,他隻有越焦躁。

他雖然擁有能通達天上地下的雙蛇金杖,但與潘多拉之間的那一線神識已然切斷,她又在他無法感應的地下。他無法鎖定她的位置。

要向宙斯求助嗎?借助天空之座帶來的神力,大地之上幾乎沒有什麼能瞞過萬神之王的眼睛。但潘多拉被困在蓋亞的領域之中,厄庇墨透斯動手時整座城市又在加護之下,隻怕宙斯也無法確定她在何處。善於追蹤獵物的阿爾忒彌斯同理,難以在土地之中施展權能。

能幫助他儘快找到潘多拉的隻有蓋亞。

然而即便是大局已定的此刻,殘存的癸乾忒斯依舊在戰鬥,蓋亞定然不會輕易回應奧林波斯神的呼喚。

自尊忽然變得無關緊要。赫爾墨斯立刻在沒有被火焰灼燒的郊外降落,以雙蛇杖觸地,雙膝跪地,出聲呼喚:“自卡俄斯中降生、孕育眾神萬物的大地女神蓋亞,請傾聽我的呼喚,請應答我的問詢!”

沒有回音。

“厄庇墨透斯將奧林波斯眾神的禮物、名為潘多拉的生命進獻給您,將她封進了地下某個岩洞。蓋亞,眾神的母親,我請求您,我懇請您,告訴我她的所在。”

赫爾墨斯沒有放棄。

哪怕對奧林波斯心懷憤恚,蓋亞也無法阻塞聽覺,一定聽得到他的話語。既然如此,他就會說下去,直到大地女神忍不住做出應答。隻有一句也好。他一定可以從中得到線索。為此,再無恥再強詞奪理的話他都可以說出口。

“您為在我父宙斯手下落敗的提坦眾神、您的子孫們的痛苦而哀歎,您就能對我的哀求充耳不聞嗎?尊敬偉大的蓋亞,難道我並非您的子孫?”

此言一出,赫爾墨斯足下的土地驟然憤怒地裂開深壑,意欲將他一口吞下。

神使靈巧地躲閃,飛到空中避開。

“離開!邁亞與宙斯之子,吾不會回答汝之提問。汝之劍上還沾染著癸乾忒斯們的鮮血。離開大地,不要出現在吾麵前!不要讓吾聽到汝的聲音!”

赫爾墨斯垂首懇求:“為了引您開口,我不得不操使狂妄卑劣的言語,我求您的原諒。蓋亞,生靈與眾神仁慈的母親啊,隻要您告訴我她在哪裡,乃至一點線索也好,我就如您所願,不再打擾您的安寧。”

“她從神魂到血肉皆是奧林波斯創造之物,吾為何要對她垂憐?不要再做徒勞的嘗試,汝之巧言在吾之怨恨麵前無用,吾不會給予任何提示,吾可以斷言,就憑汝不可能找到她,”蓋亞淒怨地低笑,“嗬嗬,怨恨吧,儘情品嘗悔恨的滋味吧,赫爾墨斯。要怪也隻能怪汝是宙斯之子、奧林波斯神使。”

皸裂的地麵再無動靜。

赫爾墨斯失去表情。

不,他一定能找到她。

如果憑借他自身的力量無法做到,那麼他就會借用一切可能借用的。

“遊弋於夜色中的黑月女神、三岔路的守護者、冥界獵犬環護的奧林波斯盟友赫卡忒,我有事相求。”

地麵陰影驟然扭曲,從中現出朦朧的身形。

曾經伴隨得墨忒爾尋找愛女的赫卡忒長袍曳地,麵紗低垂,看不清麵容:“奧林波斯的神使,我知道你在尋找什麼。厄庇墨透斯將她埋藏得很深,在蓋亞領域的邊沿,接近冥府。”

沒想到赫卡忒真的知曉!

赫爾墨斯胸中再度燃起希望的火焰。但某種陰冷的預感纏繞上歡喜的熱意,像一根刺。赫卡忒也被尊奉為亡靈的女王。他不禁開始安慰自己,他是為人間帶來財富與好運的使者,自然同樣為強運眷顧。轉機已經出現,潘多拉有他贈予的秘密禮物,肯定還在等著他。

“我可以為你指路。相應地,在塔耳塔羅斯深處我也無法進入的禁地中,有一件我想要的東西,事後你要替我取來。”

赫卡忒說得輕描淡寫,但要取得她想要之物定然極為艱險。

赫爾墨斯沒有猶豫:“當然,我一定會辦到。”

黑月女神頷首,並不要求他發重誓,將手中火炬其一交給他。

赫爾墨斯接過火炬的瞬間,視野中火光搖曳的廢墟頃刻被灰暗的薄紗覆蓋,而在變得黯淡的光景之中,有一條路線如沐月光,蜿蜒延伸向遠處。

紫色披風揚起,眾神信使一眨眼已經飛遠。

他急掠到海邊。

環繞厄庇墨亞近旁的山巒在港灣邊沿插入城牆,成為厄庇墨亞防線的一角。而就在潔白城牆與岩礁相接的拐角之處,巨石堆疊,仿佛堵住了什麼出口。

即便移動到這裡,也還算在城中,不會阻礙釋放蓋亞的加護之力。

但距離城外也僅僅一步之遙。何等惡毒!

赫爾墨斯金劍出鞘。

巨石轟然碎裂,露出一個幽深的岩穴,鬥折通向地下。

他不假思索地衝進去。

岩洞宛若迷宮,昏暗不見天日,但赫爾墨斯毫無猶疑,在火炬的引導下,飛快穿梭於甬道中。

不知道深入地下多久,前方突然再無分叉口。

循著狹窄的通路到底,赫爾墨斯驟然置身於地底廣闊的深穀。

赫卡忒的火炬顫抖了一下,從頂端開始向下整根燃燒,在地下幽穀照出一片蒼白火焰搖曳的光之池塘。

但赫爾墨斯也不再需要指引。他目光鎖定一點後視野便變得狹窄。其他都看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他的眼裡隻有某處穀口顯然從彆處搬來的灰白色巨石,還有它堵住的洞穴出入口。

下一刻,赫爾墨斯就到了巨石麵前。

劍尖精準地刺入關鍵位置,徹底破壞表麵的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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