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俄涅洛伊(1 / 2)

赫爾墨斯知道自己在夢中。

一個又一個、漫長得足以讓他忘記夢境與現實邊界的夢。

其中一些是映照在精神之海中的回憶倒影。

他從一個苦澀的夢中醒來, 發現自己身處陰森昏暗的大地深處。他楞神片刻終於恍然想起,他為了遵守對赫卡忒的承諾而來。

降到比冥界更深的地下便是深淵坑洞塔耳塔羅斯,此處是同名原始神的所在, 亦是眾神的監獄。在奧林波斯神族手下戰敗的大多數提坦神族被囚禁其中, 蓋亞孕育的風暴巨人堤豐則被鎖在塔耳塔羅斯中心禁地的又一道高牆後。

青銅城牆環伺深洞, 塔耳塔羅斯唯一的出入口由百臂巨人們把守。他們在銅牆內側巡邏, 並不在乎是否有不速之客闖入--在塔耳塔羅斯, 更危險的永遠是牆內之物。

潛入塔耳塔羅斯最深處的危險禁地,不被凶暴而敏感的堤豐察覺地靠近, 再悄悄地從他腦後的翅膀上拔下一簇羽毛--這就是黑月女神赫卡忒的委托。

確實是個凶險的難題。然而對赫爾墨斯來說, 隻要小心並且快速行事,輕而易舉。

他隱匿身形, 比羽毛飄落更輕地落到一無所覺的巨人後方,快速利落地偷走了一把羽毛。當堤豐因為翅膀上傳來的刺痛大怒,嘶吼著在深淵掀起狂風驟雨時,小偷早已經離開了塔耳塔羅斯。

他直接拜訪赫卡忒在地下的宮殿,將羽毛交給她。他沒有問她為何需要這件東西。他對這些事徹底失去興趣。

從赫卡忒那裡告辭,赫爾墨斯再度造訪伊利西昂。

他並沒有試圖去尋找潘多拉的靈魂。不需要確認,他知道她一定過著平靜的死後時光。

況且,法奧常在潘多拉附近。她變得和其他樂原住民一樣,再也看不見金發男孩。但他依舊忠實地陪伴在她身側。而隻要赫爾墨斯出現,法奧就會開始破口大罵,驅趕野狗似地朝神使投擲石頭。

赫爾墨斯的目的地是伊利西昂的夢之海。

軀體、精神、靈魂, 生前的經曆在三者上都會留下不同程度的烙印。萊瑟之水不僅將銘刻靈魂之上的痕跡抹去, 也消融靈魂與精神之間的聯係。蘊含了大部分感情與欲求的精神在死後與靈魂分離,彙入伊利西昂橡樹根須之下虛幻的夢之海,隻有其中感情尤為深刻的片段才會成為碎片上浮, 成為至福樂原住民夜間共享的夢境。

赫爾墨斯的雙蛇杖能夠打開通往夢之海表層的道路。

隻要有機會他就會一次次地下潛,在難以計數的碎片中尋覓熟悉的蹤影。

潘多拉與他畢竟也有過美好的時光,並不會被他的錯誤完全磨滅。隻有一點也好,他想要她曾經因為他快樂過的證明。他渴求這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不是最後隻能由他的假設填滿的餘白。

今日也不例外。

赫爾墨斯小心地觸碰亡者的精神碎片,像撥開花瓣,在確認完畢後將無關的那些放歸夢之海的潮湧。下一片,再下一片……

昏暗的洞窟刺入他的神識。似曾相識。

確切說,他見過這洞窟麵目全非的模樣。

結局抹消了一切過程。當然是這樣。

他用她的眼睛看著死亡披紗到來。一遍又一遍。直到耗儘神氣失去意識。

醒來時他已經被扔在至福樂原外。

那之後,赫爾墨斯回避至福樂原很久。但在夢中,這段時光一眨眼就過去了。

他繼續履行身為使者的職責,傳遞消息、為人間帶去財富與好運。身為渡靈人,他免不了與卡戎照麵,但他們默契地對一些事隻字不提。宙斯沒有多做詢問。在外界看來,赫爾墨斯至多缺席了慶祝擊潰癸乾忒斯的那一場盛宴。

厄洛斯又向赫爾墨斯射過幾支金箭。也許因為他自行逼出了金鉛雙箭,赫爾墨斯對愛欲之神的惡作劇感知倍加敏銳,厄洛斯沒能再得手。

阿波羅不止一次找他喝酒聊天。勒托之子出於好意,然而這份關懷的意圖過於露骨,笨拙且無用。在赫爾墨斯的操使下,話題總是不知不覺偏離阿波羅想要談論的方向。

赫爾墨斯無法和這位異母兄長那樣,坦率表達喜怒哀樂。並非因為欺騙之神那個側麵天然的束縛,他隻是覺得傾吐毫無意義。如果懺悔自白能讓潘多拉複生,他不介意向天上地下的每位神祇都訴說一遍前因後果。然而阿波羅能給的終究隻是誠懇的勸慰。

每當阿波羅離去,赫爾墨斯就會忍不住把剛才幾乎沒動的神酒喝乾淨。

神明不會因佳釀失去清醒,但他可以騙自己醉了。

然後他就找到借口,憑一股不存在的酒勁衝到伊利西昂,隱匿氣息,換上另一張臉,扮作陌生人,與潘多拉居住的農舍隔著一片原野路過。僅此而已,沒有駐足,沒有搭話。他明明沒有勇氣一窺她如今生活的究竟,卻一次次地做這可笑的無用功。因為他還抱有一絲無法坦承的幻想:如果她注意到他、由她主動搭話,那麼就不算他無恥地打擾她死後的安寧。

最驚險的一次,她恰好打開門,與他這個過路人遙遙地對視。她當然沒認出他就是送她前來的神使,隻站在門口,朝他禮貌且友善地微笑。赫爾墨斯不知道自己是否來得及回一個微笑,他總覺得自己落荒而逃了。

他路過的時候,她門前的小徑上可能會多幾朵風吹來的異色花朵。但她大概從來沒有注意過。

這樣的結局他就該知足。雖然稱不上美夢,但寧可在這個時刻止住。

但這畢竟是個噩夢。

地點與晝夜唐突轉換,赫爾墨斯正乘著夜風掠過伊利西昂寂靜的原野,穿入遠離村落的平緩山地。其中一座丘陵遠看平平無奇,他徑直朝草坡上飛,一頭紮進去。茵茵碧草顫動扭曲,開出一個小口吞沒眾神信使的身影,隨即恢複平靜。

障眼的迷霧後是一座山丘,頂端有一間石屋和一座神祠。

癸乾忒斯戰爭告終後不久,阿波羅就將潘多拉的軀體交給赫爾墨斯,體貼地沒有過問葬禮事宜。因此他自然不知道,赫爾墨斯在伊利西昂的某座神祠中供養著她與魂神分離的身體。

赫爾墨斯依然沒有放棄。

一定有將死亡氣息驅逐出潘多拉靈魂的辦法。到那個時候,她的精神自然會受到召喚從夢之海脫離,與靈魂一起回歸他想方設法維持原狀的軀體。

他知道這執念脫離常軌,是瘋狂的愚行。

但真要計較起來,在岩洞上的那些雙蛇杖符號映入眼中的那刻,他大概就瘋了。他隻是掩藏得很好,甚至騙過宙斯的眼睛,表現得近乎正常。

赫爾墨斯在橄欖樹環伺的庭院降落,徑直走向神祠。他的步子陡然頓住。

本應上鎖的神祠門竟然開著。

門後的是--

赫爾墨斯在這個時刻驚醒,卻在另一個噩夢中醒來。

他站在一座美麗的花園裡,細草嬌花隨著風向他點頭。困惑地聽了片刻樹林婆娑,他懵懵地回憶起來,剛才的都是前塵舊夢,這次一切都已經不同。都怪暖風和煦,他又犯糊塗了。是的,他躲開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時趕到,將潘多拉從厄庇墨亞帶走。然後他們如願過上了幸福快樂的日子。魔盒開啟都已經是許多許多年前的事了。

可為什麼,當樹蔭後傳來呼喚他的聲音,他足下像生出泥沼,冰冷的恐懼緩慢地攀上心頭?

“赫爾墨斯。”

潘多拉在呼喚他。

軀體自顧自地動起來。他分開橄欖樹的枝條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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