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俄涅洛伊(1 / 2)

“你……是什麼時候蘇醒的?”

“開始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隻是隱約感到你會離開我,而我必須把你留住。但當我動心思想要把你困在身邊,你就會突然消失。那也許是我沉睡中的精神本能的防衛,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但做夢的時候我確實時不時地會想起這一切都是虛幻。如果我、夢的主人將它當作現實, 拖著你徹底沉溺, 也許你會被囚禁在我的夢裡再也醒不過來。”赫爾墨斯哂然笑了笑。

“我感覺到夢中的現實不對勁, 但又想讓那一切維持現狀儘量久一些。可惜的是,再不醒來, 那點不好對付的災厄之力就要徹底掌控夢境的走向, 將你我一起困住。察覺到危險,我隻能誘導自己醒來, ”赫爾墨斯略微彆開視線,“現實中阿爾戈斯駐守的那片林地並沒有不死果樹。在那裡采擷到的果實是我讓自己做夢中夢醒來的契機。”

飲下不死果的汁液,他腦海中開始浮現支離破碎的片段。

預感到有什麼將要徹底終結,他就像在巨浪打來前抓住浮木的水手,主動去吻她的嘴唇。他們一起被海潮拋到高處,一戳即破的歡愉覆蓋所有多餘的想法,他可以暫時不去理解將要顯山露水的事實。

但不死果迷幻甜香轉而誘發噩夢,潘多拉在洞窟中叫醒他時,他已然想起所有。

“那時我也做了個奇怪的夢。好像是我靈魂在消散前的事。”

赫爾墨斯抿唇,露出要道歉的表情。

潘多拉愣了一下。放在過去他絕不會表達歉意。他們之間主導權的天秤搖擺不定,她也有些無措, 隻乾巴巴地繼續:“發生又消失的事也被卡俄斯觀測到並記錄, 祂之前就填補過我記憶中的漏洞。也許……那也是祂留在我精神中的封印之物。”

他隻默然點了點頭。

“為什麼你……”潘多拉沒問完就收聲。

為什麼赫爾墨斯依舊要維持少年形態,試圖裝作一無所知?

她心中已有答案。

赫爾墨斯沒有立刻作答,他抬手, 像要觸碰她,卻中途止住。他們的目光隔空相觸,膠著糾纏了片刻各自閃躲,他苦笑起來:“你看。摔碎過的寶石即便修複成原狀,也永遠無法變回原來的那一顆。”

她下意識搖頭,但不知道究竟在否定什麼。

“你無法用對待一無所知、尚未犯下過錯的我的方式與我相處。而你,”他的目光徐徐檢視過她的眉眼,不知是驚歎還是傷感更多,“也已經與過去不同。”

即便誤會解開,即便他們的時間確然彎折倒退,發生的業已發生,已然改變的再無可能複原如初。

“我……沒有死後的記憶,那時在奧林波斯醒來,我不記得在伊利西昂發生的事,我隻知道--”潘多拉開始磕磕絆絆地解釋自己那一側的經由,卻很快無法成句。

“那正是克洛諾斯的目的。”

“你不怪我衝動行事,甚至不試圖向你尋求解釋?如果我--”她短促地吸氣,卻隻令滾燙的淚意漫上眼眶。不止眼中,雙頰、耳朵好像也都在嗡嗡地沸騰。她深深地低下頭去,第一次鼓起勇氣細想那時候本可以采取的其他行動,以及他們錯失的更簡單輕鬆的路徑:“如果我,如果不是我……”

在喉嚨深處,乾涸地灼燒到隱隱作痛的心緒是什麼?是後知後覺地察覺永失一種幸福可能的懊悔?還是想要拿什麼去填補替代、卻不確定是否能夠的惶恐?

她顫抖的食指勾住赫爾墨斯的,卻不敢再進一步動作。

他立刻抓住她的手緊緊反握。

“要怪也隻能怪克洛諾斯的暗算,況且……發現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確認我麵前的並非另一個全新的你、而是我已然失去過一次的那個你時,我竟然非常高興。剛才你認出是我時,我也很高興。也許我故意留了太多破綻,就是為了……”

潘多拉怔然抬頭。

赫爾墨斯的臉容在她的淚光中朦朦朧朧,他小心翼翼地以指背拭去水光,眸光膽怯地顫抖了一下,聲音變得低啞:“否則即便一切順利,我也永遠沒有機會向你請求寬恕。”

他扶著她的雙肩,彎折不堪重負的脊背,向她深深地低下頭去,就好像要將當時無法抵達聽眾耳中的謝罪話語全都再傾吐一遍,失色的嘴唇反複地翕動:“潘多拉……對不起,我,……對不起,那時我沒能遵守承諾,沒有將你及時帶走……是我遲到了。對不起,真的非常對不起,原諒我……”

大氣不敢喘地緊緊封閉起來的某個盒子打開了。

潘多拉一瞬間想起了那不分晝夜的雷霆中的驚惶與無助,被厄庇墨透斯拎上馬車沐浴全城冰冷視線時的麻木,發現追著的一線光明原來是封死生機的機關時的茫然,在希望中一點點燃儘自己,寄托於直到最後都仿佛隨時會降臨的奇跡上的信心,反複的自欺欺人,隔一陣便爆發一陣的激烈怨恨,許多許多閃回的美好記憶,狂亂的恐懼,隨空氣一起稀薄的意識……還有疼痛,渾身上下的,就連呼吸都牽連起來的,身體的,心靈的,綿長又劇烈,她原本最忍耐不住的疼痛。

變成不曾發生過的垂死掙紮與死亡、她無法與任何人分享的恐懼與苦楚,在赫爾墨斯麵前、唯有在他麵前,她才能夠毫無顧慮地宣泄釋放。

“你為什麼沒有來接我……”喃喃著早已知道緣由的質問,她撞上赫爾墨斯的胸膛,哭得喘不過氣,支離破碎的話語黏連成含混的音節,“我……好害怕,好黑,好難受……我以為你……可你,可你為什麼沒有來救我……”

赫爾墨斯緊抱住她,承受她的眼淚與顫抖,一遍遍地低聲重複道歉的詞句。

不知過了多久。潘多拉撐著他的肩膀抬頭。哭得太厲害,她頭暈目眩,腦海中一片空白。但一路跟隨她至今的沉重行囊也在哭泣中被爽快甩飛了,她前所未有地輕鬆,仿佛身體褪下了一層沉重的桎梏。

她伸手撥弄了一下赫爾墨斯額前帶卷的發梢,為剛才的嚎啕大哭而不好意思似地,眨著眼睛向他笑了。

他也笑起來,指腹在她眼下輕輕擦過。

“蘇醒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麵對赫爾墨斯的提問,她凝滯了一下,訥訥答道:“收集完散落的力量,揭開真名……”

“然後呢?”他發問的神態仿佛又回到他們一教一學的時候。

“我要讓克洛諾斯付出代價。我不想讓任何人,不論是凡人還是其他造物受擺布而無能為力。至於其他的……我不知道。”她率先窘迫起來,聲音一點點低下去:“我還不知道想成為什麼樣的神明,不,真的成神之後意味著什麼我也完全不清楚……”

她苦惱之色全擺在臉上,赫爾墨斯居然噗嗤笑了。

“即便是我等降生便不死的神明,也要建立偉業、廣為所知,才漸漸確定自己掌握的權柄有哪些、要如何行事。”他說著將她的下巴抬起來,讓她昂首挺胸,“你作為新神的降生會是前所未有之事。你已經不需要我保護,能夠自己做決定。”

話是這麼說,他的神色卻有些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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