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1 / 2)

謝清霽將手碰上墨畫的時候, 墨畫如平靜湖麵被投石, 蕩開一圈圈波紋。

旋即將謝清霽整個人籠罩進去。

司暮畫術有所長進, 這畫境如真實一般,謝清霽抬手,那紛紛揚揚的雪花穿過他手心, 全無停留。

他卻仿佛感受到了那刻骨的寒意。

宋情記憶的最初, 是冬雪初停的某一天。

那日恰逢大雪初停, 暖陽高照。

連下了幾日的冬雪,白雪覆了滿街,在陽光下漸漸消融,寒意刺骨。

這個時候沒有誰會願意出來挨凍受罪了,甚至連做生意的小攤販都回家燒火暖和身子,輕易不會出門。

融雪時的冷意, 能凍壞人。

怕冷的小宋情坐在榻上,裹著厚厚的被子,看著另一個少年趴在窗前,將窗開了一條小縫,眯著眼往外瞧。

“我還是第一次見京城下這麼大的雪, 下了好幾天,總算是停了。”

望了一會, 大概是鼻子被冷風嗖嗖嗖吹得發冷,那少年打了個冷顫, 縮回身來, 將窗扣緊, 回過頭來道:“這風吹得我鼻子——阿嚏!阿嚏!”

他狠狠打了兩個噴嚏,打得腦子都懵了一瞬,傻呆呆地站在那。

——這麵容,分明就是那瘋子將軍的小時候。

謝清霽神色微動,耐心地繼續往下看。

小宋情揭開被子一角,趕緊喊他:“小孟哥你快過來,暖一暖。”

那少年回過神來,一溜煙跑過去,毫不客氣地鑽進了小宋情暖得熱乎乎的被窩,舒服地歎口氣:“暖和。”

謝清霽那日破廟裡見的瘋子,渾身肮臟形容狼狽,這會兒見的小少年,卻是笑容朗朗充滿活力。

判若兩人。

少年在小宋情的被窩裡暖了一會,緩過氣後,便又鑽了出來,拿被子將小宋情裹了個嚴實,自己往榻上一躺,兩隻手往腦袋後一架:“宋小情,我得想個法子。”

他像模像樣的思考著分析著:“我爹死了,阿叔阿嬸看在這幾年當鄰居的情誼上,收留我在你們家住了一個冬天。可這不是長久之計,我得想辦法養活自己。”

少年倏地坐起身來,一本正經道:“我決定了,我要去報名從軍,當個小兵,去打蠻子。”

小宋情比他小好幾歲,想得不如他複雜,聞言有點懵:“可,可是當士兵,是要上戰場的吧?戰場很危險的。”

他想起大人們總在說戰場上刀槍無眼,一不小心就要腦袋落地,立時慌了,又想到這個腦袋落地的人可能要變成他小孟哥,小宋情就更怕了,再張口時都帶了哭腔:“你,你一定要去嗎?”

少年撓了撓頭:“那也沒辦法,我總得找個去處……哎呀你彆哭啊!”

他家窮,宋小情家裡也並不富有,冬天風冷雪大不好找活乾,他得阿叔阿嬸善心收留了一個冬季,已經很感激了,冬天過後,他是再沒法厚著臉皮待下去。

小宋情卻想不到這些,他從小膽子小,又內向,總是被同齡小孩兒欺負,第一次見到小孟哥的時候就是正被幾個小男孩追著扔石頭。

他當時看著結實強壯的少年從巷子裡竄出來時,整個人都絕望了,還以為要被前後圍攻,挨一頓胖揍。

結果小孟哥隻看了他一眼,就二話不說將他護在了身後,替他將那些欺負他的小男孩都給凶走了。

等人都走光了,少年才轉過身來,看著嚇得含著一包眼淚不敢說話的小宋情,有點頭疼。

“你彆哭了。”少年隻會凶人,不會哄人,看著小哭包的眼淚就沒轍,隻能乾巴巴地勸了聲彆哭。

眼見的小哭包眼淚更憋不住了,他著急地撓了撓頭,靈機一動,從兜裡摸出來一塊藏了好幾天都不舍得吃的糖,一臉肉疼地遞過去:“你彆哭了,給你糖吃。”

那顆糖來之不易,少年藏了好久都不舍得吃,這會兒拿出來時,都融了一大半了,黏黏糊糊的。

小宋情嗚嗚嗚了一會,聞到了甜味,歇了聲,怯怯地看了他一會,將糖接了過來。

那是小宋情這輩子吃過最甜的糖。

哭包宋小情將想起那顆糖的滋味,想到給他糖的人就要走了,越想越難過,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少年,抽抽搭搭:“你走了,我怎麼辦?”

誰還會護著他照顧他,替他凶那些欺負他的人啊!

他對小孟哥有很強烈的依戀感,哭唧唧地不願他走。

少年和他相處了好幾年,早就把他當親弟弟看待,看他掉淚,忙不迭扯了帕子替他擦:“彆哭彆哭,你是小哭包嗎……哎呦喂好了好了我不說你是哭包了,你彆哭了成不成?”

他揉揉小宋情的腦袋:“你好好讀書,出人頭地,我讀書不好,也沒彆的本事,唯有打架還能得心應手……你看這幾年來哪個熊崽子打得過我啊是不是?彆擔心。”

少年故意把打仗說成打架,有意想淡化小宋情的恐懼,小宋情拽著他衣袖,眼裡含著一包淚,要掉不掉的。

正這時,窗外忽然傳來馬蹄聲。

少年正愁著想弄點什麼事來轉移小宋情的注意力,聞聲立刻站起來,笑著道:“這融雪時分最是凍骨,我倒要看看哪個傻子這大冷天的出來晃蕩……”

他三兩步走到窗邊,推開小半邊窗,一推開就看見有人縱馬而來。

他正打算開口嘲笑,看清了馬上人之後,卻驀然卡住了,再無聲音。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會有預感,小宋情在那一刻忽然就感覺到無比惶恐——比方才聽見小孟哥要去當兵上戰場還要嚴重的惶恐。

他顧不得怕冷,將被子往旁邊一扔,急匆匆下榻,甚至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幾步跑到窗邊,擠在少年身側,和他一起往外看。

不知打哪兒來的貴族世家小公子,年紀不大,一衫青衣,縱馬踏雪而來,神采飛揚。

馬蹄踏雪泥,飛濺的雪花落入少年眼,小公子那一抹青色,就像冬雪融後冒出泥土的小草芽。

溫柔地戳了戳少年的心肝。

少年喃喃道:“……這是誰家小公子,真好看。”

寒風冰冷,將小宋情臉頰未乾的淚跡吹的冰涼,仿佛要將他麵容都割裂,而一雙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也是刻骨的冷。

可小宋情覺得他心裡更冷。

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害怕過,他緊緊拽住少年的衣袖,覺得不安心,轉而又抱住了少年的手臂。

家裡沒什麼厚實衣服,少年穿的並不多,小宋情緊緊把著他手臂,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體溫。

可這溫度反倒讓他更惶恐。

好像有什麼原本屬於他的東西,悄悄的,就飛走了。

……

再後來,宋情的記憶真切體現了什麼叫造化弄人。

少年孟平最終還是不顧小宋情的挽留,執意去報名從軍了。

臨走前小宋情給他送彆。

當年的小宋情年紀還不大,是個小哭包,看著少年背著小包袱要走,眼眶裡的眼淚忍都忍不住。

孟平也不舍得他,但他更多的是躍躍欲試,眉飛色舞道:“宋小情,你好好讀書,以後當個大官!我嘛……”

他摸摸下巴,爽朗地笑了聲,“等我功成名當個將軍回來,我要去結識結識那位青衫小公子。”

小宋情拽住孟平袖子,忍著淚給他塞了一顆糖。

那顆糖他央了阿娘好久,阿娘才給他的,他藏了好久了,一直沒舍得吃,就為了這天送給孟平。

孟平笑嘻嘻摸摸他的頭,沒拒絕,將糖接了過來,三兩下撥開糖紙,就將甜滋滋的糖吃到了嘴裡。

他咬著糖,含糊不清地催小宋情回去。

少年意氣風發而去,誰都沒能想到,數年後再見,人是物非。

宋情也沒想到,多年後他們再見麵時,是在肮臟混亂的獄中。

闊彆多年的兩人隔著冰冷鐵柱,對望許久,沉默無言。

其實那時候孟平已經回來一段時間了,但他回來時,恰逢貴公子滿門被皇帝定罪下獄,他顧不得許多,立刻就和皇帝對上了。

那段時間孟平一直在為此事奔波,和昔年舊識屢次擦肩而過,都沒能停下來好好說幾句話。

直到皇帝也不耐煩這麼個人一直挑戰他底線,乾脆將人也關進了獄中。

宋情給了獄卒銀子,獄卒眉開眼笑地將銀子揣進兜裡,裝模作樣叮囑了句有話快講,就大搖大擺出去了,給足了兩人空間。

還是孟平先打破了沉寂。

這段時間他四處奔走忙活,來不及整飭自己,就被下獄,此時周身形容狼狽,胡子拉碴,他摸了摸下巴,笑了聲,態度倒和從前無二,還有點兒欣慰:“好久不見。”

他道:“小哭包現在也當大官了,不錯。”

宋情喊了聲“小孟哥”。

他這回進獄中是托了關係的,欠了好幾個大人情,才能悄悄進來,能停留的時間不多,雖有千言萬語想說,也隻能壓下,隻輕聲問:“小孟哥是執意要幫杜家嗎?”

貴公子姓杜。

孟平默然了片刻,歎了口氣,沒有否認,隻道:“這事兒你彆摻和了,亂的很,我來就好。”

他想到了什麼,眼神溫和了幾分,道:“你或許是不記得了,我好些年前給你的傳信中有講過的……”

他們這些小兵每年裡是能有一次機會給家人傳家書的,孟平爹娘都死光了,沒人可傳,乾脆就傳給宋情。

剛開始信裡隻說邊塞風光,勸宋情彆擔心,後來某封信裡忽然就提起來了一個人。

是那某個冬雪初停日裡,大街上驚鴻一瞥見到的青衫公子。

孟平隻以為時間過那麼久,宋情大概是不記得了,卻不知宋情將他送來的每一封信都好好留著,每天要看一遍才入睡,對他每封信內容都倒背如流。

孟平打仗勇猛,有一回陰差陽錯之下還救了已故的前大將軍。前大將軍對他大有賞識,開始有意提拔他,後來因緣巧合之下,還知道了孟平對那位青衫貴公子的心思。

前大將軍恰好與杜家有些聯係,看著打起仗來凶如猛虎的屬下提起青衫公子時手腳無措的模樣,樂不可支,大手一揮,就給了他一個小特權。

——每年慣例的一封家書之外,還能允許他再寫一封,經由前大將軍的手,送至杜家小公子手上。

青衫公子雖生在貴族世家,卻難得的沒有養成時下貴族弟子們的驕縱性子,待人溫和有禮,對這封莫名來信也沒有隨意拋棄。

不僅認真看完了,還一本正經地給回了信。

一來一往的,從未正式見過麵的兩人就這麼在前大將軍的幫助下,隔了萬裡路,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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