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1 / 2)

破廟裡, 瘋子又在和青衫遊魂講話。

相比於前幾日所見, 青衫遊魂暗淡了許多, 整個魂魄飄飄悠悠呈半透明狀,像一揮手就要散去的流煙。

他麵上還帶著些病弱之態,看來生前確實是病的不輕, 神情恬靜地坐在瘋子身邊, 聽他講話。

青衫遊魂大概也是不認得瘋子了, 人死後不知身前事,他死了之後,生前事都作浮雲消散,哪裡還會記得瘋子,他連自己是誰約莫都不記得。

而瘋子現在看起來也一點都不像瘋子。

咬字清晰,語句連貫, 像個正常人,在同相熟好友吐露心事。

可謝清霽知道了兩人身份和關係後,卻明白瘋子是真的瘋了。

如果沒有瘋,又怎麼會見了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認識。

小狐狸目不轉睛地看著, 他從未曾了解過情愛之事,對這未知的領域充滿疑惑。他試圖抽絲剝繭地分析他們的想法和情感, 然而越想越不明白。

到最後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轉頭, 小爪子搭在司暮手臂上, 按了按, 小小聲地吱了一聲。

——他想幫宋情完成心願。

他想知道,這件事最終結局會是怎樣。

司暮隻一眼便猜到小狐狸在想什麼,他摸了摸小狐狸的絨毛腦袋,仔細看了看瘋子手裡的骨骰,最終還是沒進去打擾他們的交流,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既然下了決定,便要快些準備起來了。

瘋子手中骨骰不同尋常,殘鏡來頭不小,約莫和上古有些關係,那被它感應出來的骨骰,也不會是簡單物件。

傳說不會空穴來風,想到那骨骰的故事,司暮猜測那骨骰或許是個能牽扯困囿魂魄的法器,青衫遊魂估計就是被骨骰和孟平的執念困著無法離開轉世的。

人死後,魂魄若不能轉世,便會四散於天地間,從此不複存在。

青衫遊魂被骨骰和孟平牽引,無法脫身,在塵世間遊蕩了數年,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魂飛魄散。

想要讓魂魄恢複記憶,與活人交流,並不是件簡單事。換了彆的仙修都束手無策,唯獨司暮,早些年因著謝清霽的緣故對此大有研究,琢磨出一些門路來。

“貴公子的魂魄白日裡不會出現,唯有夜裡有月光時才會現身,說明這關鍵點在月光。”

司暮推開窗,溫涼如水的月光傾瀉入屋,將昏暗的屋裡照亮,他偏頭看輪椅上的宋情。

宋情那雙琉璃眸不能見強光,白日裡常常是待在昏暗屋中,還要以白緞覆眸,不然眼眸便會被灼得疼痛。

唯有夜間,他才能將白緞短暫地解下來。

此時他便是解下了白緞,月光落他眸底,那雙眸子越顯清澈。

又兼之他在逐漸被琉璃眸同化的原因,他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中時,也有一種飄忽之感,似乎隨時會化成剔透琉璃,成為一個漂亮的裝飾物。

然後再某一天便粉身碎骨離去。

司暮道:“尋常月光裡的靈氣能使魂魄現形,那將滿月之夜的月光聚集到魂魄身上,或許能讓他短暫地凝出實體。至於交流麼……彆的人不行,孟平和鬼魂因骨骰相連,說不定可以。”

謝清霽從司暮懷裡跳下地,輕巧幾步躍上窗台,仰頭望去。

今日是農曆十三,月亮近乎圓滿,隻剩一點兒彎凹,再過幾日,便是滿月日了。

他仰頭看明月,有些出神。

月光溫柔地在白絨絨的小狐狸身上渡了一層淡芒,司暮的視線循著小狐狸而去,看見他這模樣,心頭一突。

……就好像那團白絨絨隨時會消失在月光裡一般。

他兩步過去,不由分說地將小狐狸攏回懷裡。

手碰到小狐狸溫溫軟軟的身體時,他才稍稍安心,狀若無意地呼嚕了兩把狐狸腦袋。

小狐狸是奶崽兒形態,絨毛要比成年形態的狐狸更鬆更軟,也……更容易變形。

司暮這兩下呼嚕,小狐狸整個腦袋就跟炸開了的棉花球一樣,亂七八糟的。

司暮呼嚕完了垂眸看見這樣子,也覺心虛,趕緊又揉了兩把,試圖讓小狐狸的絨毛複歸原狀,當無事發生。

奈何他這呼嚕毛的技術實在是欠缺,小狐狸腦袋上的絨毛不僅沒有複原,反倒是更淩亂了。

莫名其妙被捉到懷裡搓揉的小狐狸懵了一瞬,憤怒地抗議起來,他一爪子往司暮手背上撓了三條白痕,噔噔噔地爬到司暮肩頭。

司暮因為心虛,這回沒敢摁著他,任由小狐狸攀上肩頭,一動不敢動。

謝清霽在司暮肩頭站穩,眼角瞥見宋情往這邊看來,清澈的琉璃眸裡盛著笑意,他渾身一僵,意識到什麼,抬起爪子撓了撓腦袋。

大怒。

司暮這小混球!

小狐狸將自己亂七八糟的絨毛搗鼓平整,亮了爪子,拽住司暮頭發,三兩下爬到他頭頂。

他爪子牢牢勾著司暮的頭發,司暮被他扯得頭皮發疼,又不敢將他捉下來,沉默片刻,沉痛道:“小祖宗,爪下留情。”

謝清霽紋絲不動,將尾巴卷到身前,絨毛尖便半垂到司暮眼前。

司暮看著眼睛上方朦朦朧朧一點兒白影,無可奈何地一笑,縱容地轉過身去,頭頂狐狸,繼續說正事:“……那現在最主要的問題,就是想個法子,將月光聚攏到那魂魄身上。”

這個問題他在來宋府前便考慮過,月光無形,難以捕捉,他可以試著造出一個畫境,看能不能將月光困囿其中。

宋情正要讓管事送筆墨紙進來,司暮搖頭,搖到一半想起來頭頂還有個小祖宗,又趕緊頓住,出聲喊住:“不必紙筆。”

他沉吟片刻:“宋府可有小池塘?”

自然是有的。

宋府裡人很少,除了宋情和管事,就隻有一個廚子和一個幫忙乾雜活的小夥計,這會兒除了管事,其他兩人都被宋情找借口支走了,並不在府上。

而管事也被命令早些歇息,聽見什麼動靜都不必出來。

宋情緩慢地推著輪椅。

府上的門檻都被鏟平了,大路都鋪著平整。他雖然移動得很慢,但多年來也習慣了,並不太艱難。

司暮慢悠悠跟在旁邊,沒有多言,也沒有出手幫他。

短短一小段路,走了一刻鐘才到。

宋府的小池塘裡原本是栽著一池蓮花的,可惜眼下時節不對,池子裡隻剩枯敗殘荷一片,光禿禿的幾根杆在風中蕭瑟。

池水裡幾條小錦鯉倒是遊得歡快,大半夜的也不睡覺,感覺到有人來了,就歡脫地跳出水麵,巴望著有人投食。

司暮隨手折了枝半枯的荷葉梗,寥寥幾筆畫了個圈,將那幾尾小錦鯉都圈到了圈裡。

小錦鯉們被困在小小的圈裡,悶頭悶腦地一頓撞,發現出不去,呆在原地一會兒,一甩尾巴沉回水裡去了。

司暮見水麵恢複平靜了,才懶懶散散地挽起半邊袖子,開始作畫。

他姿態是一貫的懶洋洋,捏著根荷葉梗,微微垂頭,信手便在水麵上畫出一幅畫來。

畫的便是這小池塘。

水麵一圈圈蕩起漣漪,月光落在水麵上,波光粼粼。

宋情望著這水麵,覺得眼睛稍有不適,微微眨了眨眼,再睜開時,司暮已畫完了,順手又將荷葉梗杵回了池塘裡。

荷葉梗在微風中顫顫巍巍,麵前一片平靜,好似無事發生。

……不對。

宋情覺得不對勁,再眨了眨眼,凝神細看時,便看出不同來了。

池塘還是那個池塘,但無論是水麵還是殘荷,都仿佛渡了一層朦朧柔光。

——是月光。

宋情恍然,偏頭望向彆處,果然看見池塘之外的地方的月光都黯淡了很多。

他心裡一喜,隻以為司暮想的法子成功了,正欲說話,就見司暮頭頂的小狐狸輕輕巧巧躍到地麵,踩著矜貴優雅的小步子走到池塘邊,站定。

宋情視線順著小狐狸一起過去,才發現水麵上不知何時,輕輕悠悠飄起來許多星星點點的小白芒。

小白芒又小又微弱,從水麵上飄起來後,停頓了一會,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紛紛朝小狐狸聚攏過來。

拜琉璃眸所賜,宋情看清了那小白芒都是些什麼……是蜉蝣。

確切而言,是一群死去的小蜉蝣的魂魄。

蜉蝣朝生暮死,死後小魂魄一時半會沒能散去,還眷戀地飄在水麵,這會兒沐浴著月光,全飄起來了。

宋情看著小狐狸舉起爪子,心也跟著提起來。

他隱約知道司暮的意思了,若他想得這個法子可行,那小狐狸就能碰到這些蜉蝣的魂魄——

小狐狸的爪子就這麼舉著,蜉蝣們紛紛飄過來,在碰到他毛絨絨的小爪子時驟然消散,在另一頭又凝聚起來。

虛影恍惚。

觸碰不了,沒有實體。

小狐狸收回了爪子。

司暮有些遺憾地嘖了聲,摸了摸下巴:“失敗了。”

他自畫成後便有所察覺,畫境雖然能將四周月光聚攏過來,卻隻能攏在一片——譬如小池塘這整片範圍裡,而不能彙聚到某個確切的個體上。

宋情臉上的失望之情壓都壓不住,他咬了咬唇,咬得下唇深深一道牙印,才鬆開,輕聲問:“……沒有彆的法子了嗎?”

司暮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沉吟不語,微微皺著眉,片刻後才緩聲道:“還有一個法子……”

宋情眼一亮。

司暮朝小狐狸瞥了眼,難得的有些遲疑。

小狐狸察覺到他的視線,回望過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有話快說。

司暮揮袖散了畫境,朝小狐狸伸了伸手,見小狐狸不搭理他,他便自己朝小狐狸走去,一邊走一邊道:“還有一個法子,劍意。”

他不顧小狐狸抗議,將小絨球抱回懷裡。

不知怎麼的,他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心頭隱約泛起一絲不安。可話已至此,他也隻能說完。

懷裡小狐狸的掙紮忽然停了。

司暮垂眸,緩聲道:“月光無形,畫境困不住,我思來想去,唯有劍意可一試。”

司暮對劍道不太擅長,雖然和謝清霽學過劍,但並沒有達到謝清霽那般的境界。

隻是他曾聽謝清霽說過,劍道的最高階段,便是人劍合一,劍意隨心動,縱然手中無劍,亦可借萬物成劍——無論清風月色,桃花流水,皆可成劍。

司暮講得含糊,但謝清霽是個中翹楚,立刻明白了。

他從司暮懷裡探出頭來,微微閉眼,心念輕動。

一縷溫柔的月光受他召應,緩緩凝聚到他麵前,隨著謝清霽的意念,變換成一柄小劍的模樣。

那團月光格外明亮,隱約可見劍氣縈繞其上。

宋情不顧眼睛難受,目不轉睛地看著,心中稱奇,又覺燃起希望。

小狐狸驟然睜眼,那月光劍意便倏地朝水麵射去。

方才那些個小蜉蝣們已經飄走的差不多了,隻剩得五六隻懵懵懂懂地還在池塘邊蹦蹦躂躂。

月光劍意朝它們直直衝去,驚動了它們,一下子四散開去,唯有一隻反應遲緩的小蜉蝣,傻乎乎地扇著翅膀頓在原地,被月光劍意逮了個正著。

那柄月光小劍在即將觸碰到小蜉蝣的前一瞬驟然散開,將小蜉蝣包裹於其中,片刻後消融於小蜉蝣身上。

小蜉蝣似乎也被這格外凶猛的月光驚住了,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好半晌才搖搖晃晃地重新飛起來。

它渾身都裹著月光,朦朧輕透的翅膀扇動著,原地轉了個圈,搖搖晃晃地朝宋情飛去。

宋情身子微微前傾,抬手,眼帶期盼地朝它伸去。

小蜉蝣就慢悠悠地停在了宋情指尖,翅膀輕顫。宋情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將這小魂魄給吹散了。

他繃直了指尖,看著小蜉蝣樂滋滋地從他一根指尖蹦到另一根指尖,來回反複了好幾次。纖細的足戳得他指尖癢癢的。

片刻之後,那小蜉蝣身上裹著的月光才漸漸消散,而小蜉蝣也隨之複歸虛影。

它晃晃悠悠地又飄了起來,乘著月色,慢慢地就飛遠了,飛不見了。

宋情收回手來,摩挲了一下指尖,大喜過望地轉頭:“——我碰著它了!”

司暮唇邊也微微帶起來一點笑意。

這世間能這般輕而易舉牽動無形月光為己用的,大概也就謝清霽一人了。

小狐狸頂著宋情灼熱的目光,在司暮懷裡挺直了背脊,神情從容。

知曉了法子,後續事情就簡單多了。

謝清霽靈力有限,不敢過多揮霍,簡單試一試便收了手,團回司暮懷裡,儘力汲取四周靈氣。

而司暮和宋情三言兩語間敲定了時間。

司暮問宋情要不要跟著去時,宋情嘴唇顫了顫,似乎是想說不去,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垂眸看自己指尖:“……好。”

若是這次孟平清醒了,憑孟平的性子,還不知會何去何從。曾經他還能悄悄跟著走,眼下他拖著這殘軀一架,連行走都艱難,與孟平……是見一次少一次了。

……

幾天時間瞬息便過,月圓之夜眨眼就來。

小狐狸不便行事,謝清霽化作少年身。

宋情見他時,隻微微愣了愣,便溫和有禮地與他打招呼,沒有多嘴問什麼。

謝清霽矜持頷首,與他回禮,表麵上從容不迫淡然安定,心裡卻是悄悄鬆了口氣。

他還是第一次在除清虛君和司暮以外的人麵前暴露小狐狸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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