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冰冷的視線如影隨形,他手心裡出了層薄汗,但仍隻當不覺。
迎來峰上到處是人,有本宗門的弟子,也有外來宗門的弟子,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楚然挑著偏僻的小路走著,正想著怎麼躲避挨打,臨到拐角處時,他忽然聽見幾道細碎的腳步聲,伴隨著竊竊私語,從不遠處傳來。
聽清內容,楚然心神一動,邁出去的腳步縮了回來,閃身避在樹後,掐訣隱蔽氣息。
是三個外來宗門的弟子,正小聲交流著:“明天我就要上場了,對手是微雪仙君的徒弟雲暮歸,都傳言他劍術極為厲害,我心底沒底,有點慌。”
旁邊那個便勸慰他:“沒事,你也很厲害……”
兩人聊了幾句,一直沉默的第三個弟子冷不丁插了句話:“你們可有聽過一個傳言,說那雲暮歸……”
他有意頓了頓,接收到另外兩人好奇催促的視線,才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說他其實是個半妖啊!”
另外兩人同時倒抽涼氣,脫口驚呼:“什麼?!”
“噓!”說出驚人之語的弟子忙不迭喊他們小聲,“我也是在曆練時無意聽到的,沒頭沒尾的消息,也不知哪裡傳來的,你們聽聽就算了,可不要胡亂說出去……”
“不可能吧。微雪仙君可是天下第一劍,劍下斬過無數妖邪魔物,怎麼可能收一個半妖為徒弟!”
“就是,我也覺得不可能,若雲暮歸真的是半妖,微雪仙君是正道君子,一定會大義滅親的吧……半妖肮臟卑鄙,根本不配存活在這世間。”
“哎呀誰知道呢……”
三個弟子很快走遠。
楚然解了隱蔽的術法,從樹後閃身出來,看著空蕩蕩的身後,不敢大意,召了劍握著,才敢去挑釁跟了他一路的人:“雲師兄都聽見了?”
落在他身上的那道視線越發冰冷。
“你看,真不是我胡言亂語,這世間所有人,都不會接受一個半妖的,沈微雪萬眾矚目之下,更不可能當眾包庇你……”
感受到殺氣越來越重,楚然握緊了劍,隨時要抽出來的架勢,繼續在挨打的邊緣試探,竭儘全力地激起雲暮歸心裡最大的惡意:“你也相信我說的話對不對?不然你上次也不會放過我。當然你不信也沒關係,你大可去儘情試探……”
“……看看他究竟是會護著你,還是會,大義滅親。”
殺氣已近乎實質,楚然額頭冷汗低落,“親”字話音落下,拔腿就跑,眨眼就消失在雲暮歸視線中。
他離開後,原本空蕩蕩的樹後,才慢慢轉出來一個人。
正是雲暮歸。
雲暮歸一雙眸子凝成了幽深的冰藍色,在斑駁細碎的陽光中,泛著刺骨冷意,他心緒翻湧不定,扶在樹乾上的手越發用力,竟在堅硬無比的靈木上留下深刻的手印。
許久他默然收回了手,隻聽嘎吱一聲響,粗壯的樹乾在他的怒火與恨意中,攔腰折斷,轟然倒在他身側。
燦爛溫暖的陽光毫無阻擋地照了下來,雲暮歸撫著胸口,那曾被沈微雪一劍刺穿的地方。
有長刺的藤蔓從表麵完好內裡潰爛的傷口裡瘋長,紮根紮底,將他折磨得幾近崩潰。
他不知道楚然究竟是誰,他隻知道楚然在刻意挑撥他和沈微雪之間的關係。
可他還是忍不住……要上當了。
雲暮歸隱忍地閉了閉眼,轉身離去。
……
交流大會很快轟轟烈烈拉開帷幕。
第一日是眾人交流論道,沈微雪懶得聽一群人開辯論會,借口身子不適,在千秋峰躲了個清靜。
第二日比試大會開始,沈微雪翻了翻名單,看見了雲暮歸今日有一場比試,才懶洋洋地起身,拾掇了一下去了比試場。
徒弟打比賽呢,身為師尊當然要去給徒弟鎮場子。
不過出乎他意料的是,比試快開始了,雲暮歸都遲遲未出現。
沈微雪又等了一會,忍不住偏頭問楚然:“你師兄呢?怎麼還未來?”
楚然今日沒比試,坐在沈微雪身後,聞言恭順回應道:“雲師兄臨出來前說身子有些不適,臨時入定了一下,應該快來了。”
聽到雲暮歸身體不適,沈微雪心頭一跳,有些擔憂,立刻就想起身去看,楚然見狀,伸手虛虛一攔,小聲勸道:“師尊不必擔心,雲師兄說不要緊的,他是最近衝擊升階,時常靈力波動,偶爾會失控一下,入定片刻就無事了。”
靈力波動失控——這是小事嗎!
沈微雪忍住一聲“胡鬨”,身子前傾,就想拂開楚然的手去看看,剛一抬手,楚然啊了聲:“雲師兄來了。”
沈微雪下意識回頭看,剛好看見雲暮歸掐訣縮地而來,白袍修身,衣擺獵獵,輕巧地躍上比試台,在合適的位置站定。
負責念比試場次和名單的弟子正好念完他的身份:“……淩雲宗,微雪仙君座下,雲暮歸。”
大概是感受到了沈微雪的注視,高台上的青年轉頭望來,眸光幽幽,視線平靜。
沈微雪莫名覺得那平靜裡好像藏了點什麼東西,不過隔得太遠了,他沒看清。他隻上下打量了一下,見雲暮歸安然無恙,想來問題不大,微微鬆口氣,坐回原位。
隻是仍沒放下心。
沈微雪想起半妖書籍裡的描述,眉頭微蹙,琢磨著還是等比試完了,按裴向教的法子,給雲暮歸預先調理一下身體。
比試很快開始,高台自動支起隔離的屏障,防止戰鬥波及台下。
站雲暮歸的對麵的是個扛著大鐵錘的對手,身材魁梧,滿身肌肉,十分壯實,看著就是走硬實路子的。
而雲暮歸和沈微雪一樣,修得是輕劍,在這樣的戰鬥裡,難免有些吃虧——輕不抵重,難以硬碰,一般情況下,都要避免直對,側麵取巧。
然而雲暮歸像是不懂“避”字怎麼寫,大鐵錘轟隆隆地砸過來,他便麵不改色地提劍而上,竟是直接硬碰硬,毫不退縮。
一時之間,劍影錘光交錯不斷,鏗鏘之聲不絕,大鐵錘步步緊逼,步履沉重,雲暮歸身如輕燕,絲毫不退。
沈微雪雖知以雲暮歸的實力,打敗這大鐵錘不在話下,但還是心下微驚,壓低聲對楚然道:“小然,你與阿歸都修的輕劍,往後見到這般對手,儘量避免直接對上,要會以輕巧取勝,減少損耗——”
沈微雪話未說完,忽然看見雲暮歸趔趄了一下,像是氣力不支,略退了半步,旋即被大鐵錘趁勢而上,雙錘交錯,將他死死壓製!
原本平分秋色的戰局陡然傾斜,在場眾人立時發出陣陣喝彩聲,隨後熱烈討論起來。
俱在猜雲暮歸要輸了。
“果然,這位雲道友選擇硬碰硬的方式,還是有些欠妥。”
“的確如此,婁道友以靈力渾厚聞名,很少有人能直接在他手下扛過三錘子的,雲道友說實話,已經很不錯了。”
“可能是實戰不夠吧,如果沒記錯的話,雲道友今年才二十餘歲,資曆尚淺,也是難怪。”
“……”
雲暮歸又退了半步,他半闔了眼,四周喧鬨一片,他字字句句都能聽清,然而他置若罔聞,隻將注意力都停駐在遠處那位白衣仙君身上。
沈微雪會擔心他嗎,還是……
心弦繃緊到極致,被深深壓製的妖族血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雲暮歸輕吸一口氣,終於不再猶豫,睜眼時一縷冰藍從眼底閃過,妖氣從身上彌漫,絲絲縷縷纏上了對麵的大鐵錘。
下一瞬他心念一動,那堅硬鐵錘在妖氣的侵蝕下,猝然皸裂,無聲無息地化作齏粉!
驚變突生,和他對戰的那大漢手上一輕,伴隨多年的武器化作無形,他震驚之下,隻見一片劍光迎麵而來,厚重的壓迫感將他整個人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雲暮歸麵無表情地抬手,任由妖氣逐漸濃烈彌漫,烏黑劍尖裹挾無邊殺意,竟是打算將他就地殺掉!
這變故太突然,眾人都來不及反應。
千鈞一發之刻,清冽劍光破空而來,一道雪色身影輕若飛鴻,瞬息間從遠處而來,躍上高台,緊接著衣袂翩然的雪衣仙君手腕一轉,纖細清透的長劍輕輕巧巧隔住了雲暮歸的殺意。
旋即他衣袂一揮,將那死裡逃生的大漢踹下了高台。
浮白與沉烏,兩柄長劍都是不相上下的絕世精品,驟然相碰,劍吟清嘯入清天,震得人耳膜顫痛。
沈微雪手臂一麻,長劍險些脫手,他反手垂下劍尖,抵在高台上,整個胸腔像被掏了個洞,痛感如海潮層層疊疊翻湧而來,迅速傳遍全身。
才稍有好轉的靈脈被他壓榨了最後一絲生機,寸寸碎裂開來,痛得他連呼吸都破碎不堪。
這回完了。
沈微雪身顫若落葉,遲鈍地飄過這個念頭。
高台之下的驚叫聲仿佛離得都很遙遠了,沈微雪斷續又壓抑地喘息著,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渙散。
就在這生死關頭,他仍舊惦記著身邊的人,勉強抬眼,在尚且清醒的最後一刻,看見了青年錯愕又奇異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