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072.(1 / 2)

“……今天用來籌備宴會的粉彩珍珠少了一盒, 女仆說是我拿的。我說不是,父親聽都沒聽我解釋,轉頭就走了。

我以為哥哥會相信我,但是他也沒有。

我很難過。

討厭討厭討厭哥哥。”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 就像是一顆圓潤可愛的粉彩珍珠滾落到黑白的書頁上, 一切回憶都被色彩慢慢地渲染開。

阮笙幸災樂禍地看著德萊特的神情變化, 看著他由不敢置信,到痛苦、失魂落魄, 幾乎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跪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雙臂抱緊自己, 蜷縮起來,頭抵著地板,身體一陣一陣顫抖著。

“原諒我……原諒我吧……”

阮笙飛近了,才聽見他口中的呢喃。

“原諒我這個不稱職的哥哥, 海洛茵……”

德萊特張大嘴,脊背像一條魚一樣繃緊,一起一伏,他慟哭著,卻沒有半分聲音, 好像一台壞了的音響。

地板上積了一小灘水漬。

他又是在朝著誰下跪呢?

阮笙覺得無趣極了。海洛茵早就不在了,父兄長年累月的冷暴力把她逼入了絕境。遲到的懺悔,絕不是懺悔。

她拍拍翅膀,像是在嗤笑。

為什麼是夢境呢?這要是現實該多好。這樣的痛苦, 這樣的絕望,她就可以親眼看到,親手觸摸, 再高高在上地狠狠羞辱他了。

德萊特在閣樓裡跪了一天一夜。

他沒有吃飯,拒絕了傭人的侍奉。次日天亮的時候,他起身,獨自一人扶著牆壁踽踽下樓,進行了簡單的洗漱和用餐。

阮笙看到,德萊特把原來皇帝賜給他的那枚勳章拿了下來,他把玫瑰項鏈縫了上去。

他情緒沒有起伏波動地吃完了早餐,然後告訴執事自己要回騎士兵團。

前線戰事吃緊,需要他的力量。

阮笙清楚,大部分都是謊話。

亞特帝國這幾年一直是和平狀態,隻有邊疆一些小國時不時來犯,就是想環繞在雄獅耳邊的蒼蠅一樣。

他自動情願去邊遠地區,誰都不知道個中原因。

阮笙知道。

她跟隨軍隊一路飛過山川、河海,飛過針葉林,飛過高原,看著德萊特站在高台上,麵無表情地指揮作戰著。

——德萊特已經心存死誌了。

他從前一直一絲不苟,處事鎮定,情緒也很少外露。

然而現在,眼神已經是一潭死水了。

阮笙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近距離地看德萊特的眼睛,他們同乘一輛馬車,阮笙坐在德萊特的對麵,能觀察到他自然垂下的鴉睫和湛藍色的眼瞳。他儘管眼底青黑、疲憊不堪,卻依舊保持著對外界高度的敏銳。

然而現在,即使是在凶險的戰場上,他也時不時走神,就像是當初的阮笙一樣。

之前他的眼睛是一片海,現在是一汪沒有活水的潭。

之前是帝國的鷹犬,現在他的眼睛是兩枚磨損的玻璃珠。

訓練場上的走神有人提醒,戰場上卻沒有。

“團、團長——!!!”

淒厲尖銳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

德萊特來不及回頭,一支毒箭貫穿了他的左肩。

他怔住,身體晃了晃。

還沒反應過來,另一支箭緊隨而來,伴隨著“叮”的一聲清脆碎裂聲,他胸前縫著的玫瑰項鏈應聲而碎,箭繼續紮進了他的胸口之中。

玫瑰色的寶石像水滴一般在空中迸裂開來。

德萊特第一反應,不是去檢查傷口,而是下意識伸手去抓那朵碎裂的玫瑰。

“海洛茵……”他的嘴裡低聲說著什麼。

士兵們亂成一鍋粥。大呼小叫著趕上前,防線出現了缺口,被輕而易舉地擊垮。

深色的血從左胸口湧出,心臟一窒,德萊特朝著前方跌去。他在碎裂的寶石之間看見了朝他射箭的敵軍,那是一個再普通、平凡不過的士兵,可是德萊特卻覺得,他好像看到了她。

她玫瑰色的長發迎風飄著,抬起手裡的弩|弓,唇角噙著快意的笑容,用他曾經教導過他的技巧,瞄準了他的心臟。

下地獄去吧,德萊特。

她好像這麼說著。

德萊特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他掉下高台,發出巨大的響聲,身下綻放出一朵懺悔之花。

*

聽到寒風呼嘯聲,阮笙就知道自己又來到了北國邊境。

她凍得直打哆嗦,連翅膀都變得沉重起來。

真是的啊,雖然說她確實很想欣賞這些人痛苦扭曲的麵容不假,但是為什麼非要讓她受凍啊!

阿嚏!

冰麵碎裂。

哢嚓——轟——

阮笙嚇得翅膀都停了半會兒。

不是吧,打個噴嚏而已,冰麵就碎裂了?

她向下飛去,看到浩瀚無邊的湖泊冰麵呈現裂紋狀碎裂開來,紅發少年一隻手扒著冰麵,一半身體浸在冰水裡,氣喘籲籲地呼出白氣,手指和臉頰凍得青紫。

極度低溫的環境下,睫毛都開始結霜了,他也漸漸看不清眼前的路。

他咬緊牙關,仍然不肯鬆手,死死地扣著冰麵,即便已經凍到沒有知覺。

寒風和飄渺的白霧中,一隻青金色的蝴蝶若隱若現。

赫爾曼,彆放棄。

少年對自己說。

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他咬著嘴唇,把下唇生生撕裂,滲出了血,一遇到寒風又立刻被凍住,很快連痛覺都感知不到了。

冰麵仍舊在塌陷。

赫爾曼知道,他忍不住為了讓手腳暖和起來,跑得更快,催動了魔力,結果沒有控製好溫度,導致冰麵直接融化、崩塌。

他額頭青筋凸起,使勁把另一隻手搬到冰麵之上,用力往上撐去,試圖回到陸地。

這種時候,他已經被凍得幾乎無法思考,學過的魔咒,竟然忘得一個都不剩了。

“哢噠”

細微的一聲傳來。赫爾曼在自己嘈雜的喘息聲中,捕捉到了這個聲音。

他垂下眼睛,看到那個刻著她名字的胸針,從他的口袋裡被擠了出來,在冰水裡往下沉去。

它翻滾著,麵上包裹著零零碎碎的氣泡,在一望無儘的零下湖泊裡墜落。

墜落。

赫爾曼的腦子空白了一瞬,他下意識鬆開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知覺的右手,毫不猶豫地再次浸入冷水之中,朝著胸針抓去。

沒抓中。

他的身體反而又向冰水裡下滑了一截。

“轟隆!”

又一塊冰麵碎裂。

赫爾曼的身體晃了晃,他青白的臉龐怔忪,那一刻像一個無助的嬰兒一樣流露出茫然和脆弱。

他看著她留下的唯一的東西沉入湖底,那裡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和荒蕪。不知道怎麼的,他就突然想起了小的時候,為了看海洛茵每次哭得慘兮兮的可愛樣子,他總會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把她推進冰冷的溪流之中。

一次不夠,還要兩次、三次。

她像不畏困難的小小鴨子,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一次又一次地爬上岸。

她從來沒對他生過氣。

她隻是在氤氳朦朧的霧氣裡,用那雙湖綠色的清澈乾淨的眼睛,看著他在一邊做鬼臉或者壞笑。

海洛茵總是在包容他。

他是她唯一的朋友,是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也想要保住的珍寶,她嘗試了一切方法來留住這段雙方地位不平等的友情,卻在她的哥哥和她的朋友的兩麵夾擊下,最終失去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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