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2 / 2)

勝利農場的公共水井共有三個,蘇家今日是上的最偏僻的水井打水,雖說走得遠些,可好歹是避著其他社員,免得受氣,遭人指指點點。

水井就在清水河畔,冬日尾巴上,往日枝繁葉茂的槐樹變得光禿禿,唯有河岸邊一叢一叢的雜草野生,快長出半人高,冷風吹過,好似蕩出波紋。

蘇念的目光落在母親生了凍瘡的手上,又紅又腫,還發癢。

過去在城裡的郝秀紅從不長凍瘡,下鄉後是年年都長,時常癢得難受。

郝秀紅兜裡揣著蛤蜊油,時常往手指上塗抹,這會兒,她凍瘡發癢,掏出蛤蜊油,剜著貼著蛤蜊殼邊緣最後剩下的一點給抹到閨女手上,再勾出小拇指將最後一層薄薄的渣給抹到自己手上。

看著母親如今滄桑的模樣,蘇念腦海中憶起的多是她年輕時候,穿著格子西裝上下班的樣子。

是那麼不一樣。

母女倆輕輕擦著手,蘇念低眉斂著情緒。

綠色雜草在冬日寒風中染黃,周遭樹木凋零,反倒是這野生野長的玩意兒生命力最頑強,於寒冬也能勉強苟活。

雜草叢中,單手枕在腦後的男人在風蕭蕭中感受著寒意。閉目養神之際,被母女倆說話聲打擾,隻他不為所動,安靜無聲。

年輕女人的聲音有些熟悉,謝暉闔眼想起昨日,這人還異想天開找上自己做交易。

蘇念和郝秀紅壓根沒發現不遠處的雜草叢中竟然有人,兩人抹了抹蛤蜊油,蘇念見那殼子空了,默默記在心裡,想著找機會托劉三叔買個回來。

郝秀紅手中凍瘡發癢,可撓不得掐不得,多是隻能自己忍著。

蘇念像是回到了十三歲時,給為父親奔走而摔在地上受傷的母親吹傷口那般,俯身捧著母親的手,輕輕往那紅腫的手指上吹氣止癢。輕聲道:“媽,等回城了我給你買雪花膏擦臉擦手,以後咱們回去就不生凍瘡了。”

郝秀紅嘴角一咧,對凍瘡這樣的小麻煩已經不甚在意道:“你可彆瞎花錢。”

蘇念眉眼一彎,嘴角梨渦若隱若現,同母親一塊兒抬著水桶回家:“這有什麼,到時候就不用蛤蜊油了,咱們用好的!用雪花膏!”

母女倆抬著水桶回家,一言一語的說話聲漸漸微弱,傳到河岸邊雜草從中躺著的男人耳畔時,已經不大聽得清。謝暉緩緩掀起眼皮,露出一雙黑亮的瞳仁,睜眼看見的是烏雲綻開後的細碎金光。

方才蘇念一句話,瞬間將他拉回到多年前。

謝暉想起,十四歲的自己也曾經對著一身狼狽的奶奶說過——“奶奶,等以後好起來了,我給你買新衣裳買藥買雪花膏。”

——

回到家,蘇念和母親一塊兒在灶房做飯,她取出家中藏起來的小半把二合麵麵條,準備煮碗麵條。

這珍貴的麵條是農場裡的人少有能吃上的好夥食,是蘇念大姑兩個月前費了大力氣托人帶來的,蘇念看著麵條想起什麼,道:“這麵條真香,就是不知道大姑一家怎麼樣了?”

“你大姑應該剛當上奶奶了,這陣子肯定忙。”蘇明德與大姐七年未見,提上一句也是想念。

這幾年,大姑一家時不時會用各種名義偷摸給自家人寄些吃食,隻是不敢寄太貴重的,容易招致禍患。

蘇念對大姑一家的情誼銘記,自然又想到三叔一家。

她眸光漸冷:“倒是不知道三叔一家怎麼樣了,當初他們應該覺得我們一家再也回不去,才那麼肆無忌憚上門來偷東西吧。要是過陣子,他看到我們回去,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蘇明德家一共三姐弟,老大蘇明芳,是鬆城第一機械廠財務科會計,丈夫是機械廠副廠長;老二蘇明德最有出息,是鬆城大學教授;老三蘇明強是三姐弟中唯一的初中學曆,不同於大姐和二哥都讀完了大學,工作體麵又穩定,他靠著大姐和二哥家接濟,仍就是好吃懶做遊手好閒的模樣。

當初蘇明德一家變故,為了不拖累親朋好友,蘇明德主動讓大姐和三弟家與自家登報脫離關係,不過蘇明芳婉拒了這法子,頂住壓力和盤問,同丈夫一同奔走,想為二弟一家謀個出路。至於三弟蘇明強一家動作則是迅速,登報脫離關係不說,竟然還在二哥一家被紅袖章闖入家中打砸並且搶走大部分值錢東西後,趁著郝秀紅忙碌奔走時,偷偷上門偷走了郝秀紅藏起來的救急保命的存折以及一些遺落的懷表首飾和各類票據。

當時郝秀紅不在家,蘇念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見到這一幕,想上前阻止,卻被三叔三嬸推開,兩個大人壓根沒被小孩子當回事,搜刮一番便揚長而去。

蘇念始終記得,心頭又是苦澀難當,以往日子安穩時,周遭處處是好人,她還記得三叔三嬸一家每回上門找自己父母借錢時的模樣,客客氣氣,什麼好話都說儘了。

可自家一朝落難,不指望他們幫襯,卻沒想到是被人踩上兩腳。

她現在萬分期待三叔三嬸一家看到自己回城的模樣,不知道會如何精彩,他們以為無法翻身,會老死在鄉下的二哥一家回來,是不是又能睡著覺呢。

念及此,蘇念更堅定了回城的念頭,她一定要順利回城。

——

與此同時,此刻不希望蘇明德一家三口回城的的確大有人在。

鬆城作為省城,一派氣派模樣,城裡的生活條件好,各類國營工廠遍布,百貨大樓和供銷社矗立,更有電影院、國營飯店...處處都是青磚瓦平房和紅磚小樓。

蘇明強一家當初偷走了家庭變故的二哥一家不少好東西,用偷來的錢給兒子蘇啟明買了國營廠裡的正式工工作,而蘇明強夫妻倆也租了寬敞的筒子樓住房,更是買了收音機、電視機......經過七年時間,一家子的生活富足不少。

可是,近日城裡各種平反傳聞不斷,聽聞已經有下放的人順利平反回城,趙曉慧心頭惶惶不安,夜不能寐。

“明強,你說咋辦啊?你二哥不會也能恢複職位回城吧?”

蘇明強也得知外頭的傳聞,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做了,還怕什麼,他梗著脖子道:“怕啥啊你,又不是個個都能恢複職位回來,再說了,就算他們一家人能回來,誰知道變成啥樣了,在鄉下七年,聽說可不是吃一點苦頭。”

“還咋樣?”趙曉慧這些年日子過得不錯,也算是養尊處優,日日用雪花膏養著,皮膚也細嫩了些,她害怕郝秀紅一家回來,又有些想看看他們被嗟磨成啥樣了,可是,當初到底是不光彩,她心頭的恐懼愈發濃烈,“當初咱們就不敢那麼快登報脫離關係的,好歹也該裝裝樣子,還有去他們家拿東西的事兒......”

“他們都要下放了,咱們不拿,那些東西也是被外人搶了。”蘇明強像是無所畏懼,“當初我們是偷摸溜進去的,郝秀紅忙著給明德跑關係,蘇念才多大點兒,不用怕!就算他們回來了,咱們也裝著就是,頂多說一聲當初我們登報脫離關係也是為了孩子,我二哥二嫂肯定不會追究的。”

“希望是這樣吧。”趙曉慧躺在寬敞的三居室臥房裡,看著裝修得乾淨漂亮的房子,總擔心一切都會消失,隻嘀咕,“要是他們回不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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