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遙沒直接拿點心,而是去取了水,用方巾仔細地擦了手,才回來吃點心:
“好餓啊,今天一天都沒怎麼吃東西。”
穆時拍了拍賀蘭遙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賀蘭公子,你餓了要主動說。彆人都是修仙的,辟過穀的那種,如果不刻意關照你,誰也不會想起來填飽肚子這件事。”
“……我自己也忘了。”
賀蘭遙咽下桃酥,問,
“我打算去夕暮樓吃點東西,穆仙君,景玉仙君,你們要去嗎?”
夕暮樓是天城最大的飯館,也是最有名的,除了貴沒什麼缺點。不管凡人還是修士,隻要有點小錢,來了天城都會去拜訪一下夕暮樓。
穆時問:“為什麼不去?”
景玉拒絕了:
“你們倆去吧,我就不去了,修士常年不吃東西,偶爾吃一次,還挺不適應的。”
賀蘭遙點點頭,起身往外走。
穆時大跨步跟上去,走了沒幾步,差點撞在突然停步的賀蘭遙身上:
“你乾什麼?”
賀蘭遙神色複雜地看著穆時的腰側:
“穆仙君,你不把劍收起來嗎?”
他並不介意劍修帶劍,但正如穆時所說,這把劍整個修真界都認識,直接帶在身上立刻就會被看穿身份,頗為不便。
“哦,忘了。”
穆時點了點劍柄,碧闕劍整個消失了,似乎是回到乾坤袋裡了。
“好了,我們走吧。”
他們兩個並肩往外走。
在彆的城池裡,一到夜間,城中就寂靜無聲了。但是天城不同,天色越是黯淡,燈火就越是通明,歌酒牌樓的燈更是徹夜長明。
街道上,來自各處的修士和凡人三三兩兩地並肩而行,不時因為路邊攤子上的稀奇玩意兒逗留。
穆時第一次見到這般熱鬨繁華的景象,走著走著,就忍不住踮起腳來看遠處。
穆時感慨道:“這種一眼看不到人潮儘頭的感覺真奇妙,不過真擠啊。”
“這其實還算好的。”
賀蘭遙捏著折扇,說道,
“到了上元節燈會的時候,凡間的大城池裡又熱鬨又擠,總是摩肩擦踵的。”
穆時問:“擠成那樣很糟糕吧?”
“不,一點也不糟糕。”
賀蘭遙對穆時說,
“很喜慶,不隻是我,每個人都很高興。”
穆時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是不能理解賀蘭遙所說的事情——越擠越高興?受虐狂嗎?
穆時和賀蘭遙在人潮中穿梭著,走了沒多久,穆時就停下了腳步。
路邊攤上擺著些飾品,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兒。穆時看上的是一對琉璃鈴鐺,琉璃通透明亮,裡麵裝著同種材質的響舌,輕輕一晃就發出好聽的聲音。
賀蘭遙見穆時看著鈴鐺不肯走,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去摸袖子裡的荷包。
雖然是路邊攤,但是天城的路邊攤,價格是比較貴的,一個連買梨子都要找人要錢的劍修肯定買不起。
他給付個錢也沒什麼——
多虧了穆時,他才能得到明決的指導,雖然隻有一下午,但他得到的肯定比一對鈴鐺貴重多了。
誰知,穆時下一刻就摸出了莫嘉誌給的通行玉牌。
“這對鈴鐺我要了。”
穆時拿著玉牌,對老板說,
“記天機閣的賬。”
賀蘭遙:“……?”
也對,就算實際關係不怎麼樣,祝恒表麵上也是穆時的義師叔。穆時在天城的開銷,他的確應該負責。
穆時得到了那對鈴鐺,她把鈴鐺掛在腰上。她人長得很精致,衣服也很精致,掛上這對琉璃鈴鐺也算相得益彰。
他們繼續往夕暮樓走。
走著走著,穆時問:
“說起來,明決沒說你什麼嗎?”
賀蘭遙問:“說什麼?”
“說你是個凡人,就算再怎麼肯鑽研,也無法在醫術上取得什麼成就。”
穆時說完後想了想,又道,
“甚至可能比這個還過分,他這人嘴毒起來也挺不留情麵的。”
賀蘭遙回答道:
“他的確說了類似的話。”
穆時轉頭打量他,沒在他臉上瞧出半分的失落。
“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問題。”
賀蘭遙臉上帶著淺淡的笑意,
“有很多人用‘凡人’為由勸誡過我,明副穀主隻是其中之一。他人這樣說,是他人的事,但我不肯放棄,是我自己的事。”
“我覺得,人如果自己放棄了自己的話,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穆時拍了拍賀蘭遙的背,說道:
“你想得開就好。我還在擔心,你要是被明決打擊得不想再找他請教醫術了,我該拿什麼和你交換,讓你和我去劍塚。”
賀蘭遙有些無語:
“……穆仙君,我還以為你是在關心我呢,結果到頭來關心的還是劍啊?”
“賀蘭公子,你自己都不可憐自己,我可憐你乾什麼?”
穆時笑了一聲,問,
“你需要這份可憐嗎?如果你需要,我也不是不可以同情……”
賀蘭遙乾脆利落地拒絕:
“不,這樣就好。”
正如穆時所說,他不需要被人可憐。不被可憐的時候,他反而會覺得自己受到了尊重。
穆時對他的態度稱不上禮貌,但正因為這樣,他才覺得她是將他視作了和她平等的人。
賀蘭遙和穆時在長街的中心轉彎,走進了夕暮樓裡。
作為天城最出名的飯館,夕暮樓已經滿客了,還有許多人在剛進門的位置等待。夕暮樓的夥計正在一個一個地勸,說等到深夜也不一定會有位置。
說來可笑,這夥計本是負責攬客的,沒想到在夕暮樓做的最多的事情是拒客。
夥計見賀蘭遙和穆時走進來,連忙上前,準備將他們客氣地清出去:
“姑娘,公子,咱們夕暮樓……”
穆時拿出玉牌。
夥計深吸一口氣,立刻改口:
“兩位貴客裡麵請,三樓還有一處適宜觀景的雅間。小年,帶客人上樓,記得吩咐雜物那邊,多燒幾盆炭火。”
“欸!”
裡麵有個年輕的夥計應了,很快就走出來,笑著對穆時和賀蘭遙說道,
“姑娘,公子,跟我來吧。”
穆時和賀蘭遙跟著他上了三樓。
那所謂的“雅間”是刻意留出來的,平時不會接待客人,以便於身份貴重的客人到來時,夕暮樓能夠及時接待,而不是失禮地讓貴客長久等候。
雅間靠窗,撩開半透的紗簾,能看見天城的燈火。若是嫌外麵風太大,吹得人不舒服,也可以把窗戶關了。
穆時拿著菜單看了好一會兒。
夕暮樓菜品多得很,而且有很多穆時看不懂的名字,酒釀圓子她知道,但糖蒸酥酪是個什麼東西?鬆鼠鱖魚裡真的有鬆鼠嗎?人怎麼什麼都吃啊?
“把招牌菜都上一份。”
穆時把菜單遞給賀蘭遙,
“喏,你點吧。”
賀蘭遙什麼也沒點,他點菜也會挑招牌菜點,而且穆時要了這麼一大堆招牌菜,根本吃不完,再點就是浪費糧食了。
穆時坐在床邊,一手支著窗柩,百無聊賴地朝外麵看。她淺色的眼睛裡倒映著燈火,看起來好像很向往那盛世繁華。
不一會兒,菜品一道道地往上送,從做起來簡單的,到工序分外複雜的。
穆時用勺子底部敲了敲糖蒸酥酪:
“這什麼東西?凝成一整塊的豆腐腦?糖蒸酥酪……聽起來是甜的?往豆腐腦裡放糖,什麼歪門邪道啊?”
“不是,是牛奶,牛奶加上米酒蒸製後就會凝固。”
賀蘭遙替豆腐腦爭辯,
“豆腐腦放糖才比較好吃。”
賀蘭遙歪了歪頭,一手支著臉,鬱悶道:“不過我那些兄姐們,大部分都比較喜歡放醬油和高湯的,反而襯得我比較奇怪了。”
“放糖就是很奇怪啊。”
穆時挖了一勺糖蒸酥酪,
“不過我哥哥也喜歡放糖,全家唯一一個吃豆腐腦要放糖的。”
賀蘭遙問:“你有兄長?”
“有啊,不過已經死了。”
穆時語氣平淡,
“我和他是雙生子,長得有點像,但是愛好完全不像……他如果像我這樣喜歡漫山遍野地玩,說不定能活下來。”
穆時這一說,賀蘭遙才想起來,祝恒說過,穆時是被滅族了。這應該是件很難過的事情,可穆時現在的態度……
賀蘭遙問:“你家裡對你不好嗎?”
“嗯?挺好的。”
穆時說道,
“父母和族人都很愛我,就是我哥哥總是要和我吵架,有時候甚至會打架,不過誰要是欺負我,他第一個不樂意。”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家裡人對我不好啊?”
賀蘭遙沉默了一會兒,說道: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難過。”
“啊,這樣啊?”
穆時側過頭,望著窗外的街景。
“其實一開始是很難過的,但後來就習慣了……時間會衝淡很多事情。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活,我一直是這麼勸告自己的。”
“不過也隻是自我安慰而已,我每次想起家裡人的時候,都在想,如果讓我找到那個殺害我族人的人,我一定要他血債血還。”
穆時的語氣很平靜,但莫名地帶著一股韌勁,這股韌勁讓賀蘭遙覺得,她是認真的,她一定會說到做到。
賀蘭遙問:“你對仇人的身份有頭緒嗎?”
“沒有。”
穆時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我那時候小,不記得什麼細節。我隻知道,我們一族一向很低調,隱世不出,應該沒得罪過什麼人。”
“我師父那天趕到時,也沒發現什麼細節,隻發現了我這個漏網之魚。他一直都覺得仇人肯定不簡單,讓我千萬彆想著複仇,保住自己最重要。”
穆時看了看自己的手,哼笑一聲,自嘲道:
“報仇什麼的……估計來不及了。”
賀蘭遙看著她,他能夠想象被滅族、失去血親是多麼痛苦的事情,正因為能夠想象,才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所有的言語,都不足以撫慰那創傷。隻有仇人的死,能夠稍作聊慰。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穆時似乎沒有被仇恨困在過去。
就在這時,窗外一陣吵鬨。
“仙君,仙君!有人襲擊仙君!”
“林師兄,林師兄,你醒醒啊!林桑儲——!快來人啊!”
“彆讓他跑了!”
穆時一腳踩上窗柩,看到了外麵的景象。
林桑儲倒在人群中央,身上染著十分不祥的灰黑色霧氣。
不遠處,一個被黑色布料裹得分外嚴實,一看就不像好人的影子正在向外逃竄。有幾個天機閣弟子要追,但卻被人群阻礙了。
穆時扯下釘在窗戶上的紗簾,拎著這塊半透的布料,直接從三樓跳了出去。她朝著正下方落下去,踩在了一樓和一樓之間的屋簷上,再輕巧地跳到位於街道對麵,也就是斜前方的賭坊屋簷上。
穆時很輕鬆地追上了逃跑的人。
那人回過頭來,看到了飛簷走壁的穆時,還沒來得及露出驚恐的表情,就被穆時用布給蒙住了。
原本脆弱的紗簾被穆時以靈力加固了,緊緊地纏在黑袍人的身上。他被緊緊地捆著,在地上彈跳兩下,像是離水的魚一樣無助。
賀蘭遙看到穆時製服了黑袍人,才想起來現在不是圍觀看戲的時候,趕緊也翻出窗戶,跳下樓去,靠近了林桑儲。
林桑儲已經昏迷了,他的腰腹部被一把短刀捅穿了,黑霧就是這把短刀上散發出來的。
短刀的刀刃此時已經沒入林桑儲身體裡,隻能憑借刀柄上的帶著銀鏽的十一個嘴巴裡帶咒文的骷髏頭,判斷出這短刀一定有問題。
守在林桑儲身邊的弟子無助道:
“該不該拔刀啊?”
拔刀了,傷口就沒有東西堵了,沒有準備貿然拔刀,可能會傷及性命。但是這短刀一看就有問題,不拔刀的話後果會不會更嚴重?
“我是大夫,我來處理。”
賀蘭遙又對夕暮樓裡的夥計說,
“麻煩找把刀,形狀差不多的,再搬個炭盆過來。”
夥計應了聲,立刻去找東西。
不一會兒,就帶著一整套刀具和炭盆回來了。賀蘭遙找了把寬度稍窄一點點的,將那刀放在炭盆上燒。
天機閣弟子一見這架勢,就不肯讓賀蘭遙碰林桑儲了:
“你乾什麼?你哪家的大夫啊?藥王穀的還是太墟仙宗的?”
穆時拖著被窗簾卷住的黑袍人走過來,她拿出玉牌,說道:
“我太墟的,不是醫修,但是懂些醫道,明決教的。林桑儲這情況,多拖片刻,就多一分危險。”
這弟子見到玉牌,聽穆時這樣說,已經明白了她的身份。他隻好讓開,轉頭去看問天樓,從心裡催促著閣裡的人趕緊過來。
賀蘭遙蹲在地上,用袖子裹了手,試探著去碰短刀。可碰都未碰到,他就感覺到一股令他毛骨悚然的陰冷氣息在往他的身體裡躥。
穆時打開他的手:
“你不要命了?”
賀蘭遙和她對視。
穆時說:“我來拔,我說動手再動手。”
賀蘭遙點了點頭。
穆時握住了短刀的刀柄,那黑霧像是被什麼擋住了一般,無法順著她的手往上攀爬。她是個大乘期巔峰境界的修士,修為能讓她隔絕很多侵害。
穆時拔出短刀,她按住林桑儲的傷口,繪有止血符的黃符紙從乾坤袋裡飛出來,貼在了傷口上。穆時灌入靈力,但黑霧沒有完全散去,林桑儲的血也沒止住,洇透了黃符紙。
穆時見止血符不管用,又拿出一個小藥瓶,拔開瓶塞,將瓶中靈藥傾倒下去,但血依舊在流。
兩次失敗,讓穆時有了判斷:多半是這黑霧在阻礙靈力修複傷口。
靈符和靈藥都不起效,就隻能去嘗試不依靠靈力的笨方法了。
穆時對賀蘭遙說:“動手。”
賀蘭遙兩指分開林桑儲腹部的傷口,把燒得滾燙的刀捅了進去,血肉被燙熟,發出滋滋的響聲。林桑儲疼得皺眉,但仍舊緊閉著眼睛,沒有醒過來。
好在這笨拙的止血方法有用,林桑儲的傷口不再出血了。
天機閣弟子看著林桑儲難受的樣子,擔憂又心疼,問:
“你們這樣會不會弄傷林師兄的腸子啊?”
穆時站起身,問:
“修仙的人又不吃飯,要腸子有什麼用?能保住命就行了,管腸子乾什麼?”
天機閣弟子無言以對:“這,這……”
不一會兒,莫嘉誌和祝恒帶著閣中弟子,從不同的方向趕來了。天機閣弟子分隔開人群,有兩名弟子一左一右地攙著黑袍人,將他從地上拖起來,摘下他的帽子。
祝恒問:“你對我徒弟做了什麼?”
黑袍人不吭聲,隻是恨恨地瞪著祝恒。
“不肯說?”
祝恒似乎是被氣到了,臉上帶著笑意,目光卻如雪一般冰寒凜冽,他說,
“那就看一看,是你的骨頭硬,還是我天機閣的手段硬。”
莫嘉誌擔憂道:“師父,師弟他……”
穆時接過話,對祝恒說:
“他身上有很複雜的詛咒,我驅除了大部分,但無法除根。明決采藥去了,不在天城,雖然知道大致方位,但肯定很難找,這種情況下飛信也飛不到他手裡。我建議你們直接送林桑儲去藥王穀,越快越好。”
莫嘉誌正要催促身邊的弟子去做這件事。
“等等。”
祝恒對自己身邊的弟子說,
“你們送他去藥王穀。”
莫嘉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他抬起頭和祝恒對視,但他讀不懂祝恒眼中的情緒。
莫嘉誌咬了咬牙,聲音有些哀戚:
“師父,你是在懷疑我嗎?”
祝恒從莫嘉誌身邊走過,說道:
“彆多想,去忙你該忙的事情。此事與你有關還是無關,事實自會證明。”
莫嘉誌有些悲慟地吸了一口氣,咽下正不斷湧上的委屈,應道:
“……是。”
莫嘉誌帶著他帶來的那批弟子離開了。
“這就是你的一言堂?在閣裡是說一不一沒錯,但徒弟在你眼皮底下受傷,顯得你真的很不可靠啊,祝恒。”
穆時拍了拍祝恒的肩膀,說,
“還有,你知道你的言行有多傷徒弟的心嗎?有朝一日被反噬了,可千萬彆喊痛。”
穆時嘲笑完祝恒,攥住賀蘭遙的手腕:
“走了,彆摻和他們的事,我們明天一早就出城。”
賀蘭遙被穆時拉扯著,踉蹌著走了兩步。
“出城?”
祝恒一甩袖子,對身邊的弟子說,
“搬布禁令,天城全麵戒嚴,非必要情況下禁製出入,對城中的人進行清點,符器毒藥全部沒收,靈獸也需接受管製。”
“穆師侄,你身份特殊,我也不好嚴格要求你,我隻請你在你師父的住處待好,彆給我添麻煩。”
穆時停住腳步,回過頭。
她邁開腳步,走到祝恒麵前,眉眼間染上溫和的笑意,語氣柔緩:
“祝恒,你要是敢波及我,我就讓整個天機閣明白,問心劍為什麼是世間最強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