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搶婚(1 / 2)

盈天的喧鬨聲從城北一直到城東,昔日裡塌了八分之一的周府如今也被修繕一新,處處都是張燈結彩。來來往往的人的臉上無關真假,都是喜氣洋洋的麵色。

“守得雲開見月明……”

“才子佳人……”

“恭喜恭喜,恭喜周大人,恭喜嚴尚書!”

周采穿著新郎官的禮服。在西北的半年並未損傷他的半點風華,朱紅喜袍的映襯越發顯得他麵如冠玉,發如烏檀。他待人接物較之從前還要沉靜了不少,端謹大方,即使是從前總覺得周采有幾分扭捏氣的與他不睦的人,見了,也不得不在心裡想,西北這一行的確是鍛煉人。

周府的這座高台原本是用來賞月用,如今,卻被布置成了他與嚴小姐的喜堂。用金粉寫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紅綢係帶在和風中飄舞,幾折繡屏將高台的空間恰到好處地劃分開來,高台兩邊是高高的桃樹,有桃花瓣飄落、落在台上。賓客們坐在紅木椅子上,感歎著新郎的用心與今日的好天氣。在周采與嚴小姐拜堂的吉時時,落日也將剛好沉到高台之上,兩人會在夕陽的金色中向著彼此叩首,並攜手從高台上下去,一步步步入洞房。

遠處隱隱地,已經能聽見送親的聲音。周采轉過頭來,對嚴嘉笑了笑,道:“你姐姐快到了。”

如鬆竹一般的年輕人微微點了點頭。他站在那裡,臉上沒有什麼喜色,隻是淡而克製的神情。周采對此並不介意,隻是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

他的目光在來往的賓客中尋找著。身為一名新郎官,他原本該看的隻是自己的新娘所將要抵達的方向,可他沒有。

直到他在人群中聽見了另一片聲音。

“是周狀元啊?周狀元今日也來了?”

發出聲音的人是當日在殿試中點了周遜做狀元的顧大學士。他同嚴尚書有那麼幾分交情,因此今日也到了周府。原本正簇擁、讚美著新郎官的風采的人們也紛紛回頭,仿佛那裡有什麼不得不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就連放在今日新郎官身上的眼神也被儘數奪去。他們看向周府的門口,而周府的門口,正有一個人跨進了門檻。而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則奪去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周狀元?”一個前日才回京城的賓客困惑地看了一眼周采,“這周狀元,不是在這裡嗎?”

“周大人是三年前的周狀元,如今這位,是今年的周狀元。”顧大學士樂嗬嗬的,他原本就喜歡周遜,拉著周遜一起進來,“說起來也是很巧,當年周大人考上狀元,也是在周公子這個歲數吧?同樣是狀元,同樣是一表人才。”

執著毛筆,在禮單上簽上自己的名字的周遜也在此刻抬起眼來。隔著重重的紅影,他和一身新郎服的周采,就在此刻對視了。

周采聽見自己的心臟激烈跳動的聲音。他想,這就是他的弟弟。

這就是他半年未見的……仇人,和“弟弟”。

“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我已經是前浪了。”他笑道,“這位新的‘周狀元’,當真是一表人才,不輸我昔日風采。”

“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不過周大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周遜走向他,施施然道,“周大人三年來為朝廷殫精竭慮,以狀元之身入翰林院,轟動京城,又赴西北做官,默默無聞,也從不抱怨。如今才返京,周大人的閱曆與心性是小弟所不能比的。”

周采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周遜說這話明裡暗裡無疑是在說,周采此生唯一的高光,便在他獲得狀元頭銜的那一日。

旁人不知周采和周遜的糾葛,他們紛紛稱讚這名新的狀元,偶爾有人說他們仿佛兩兄弟,卻被另一人連忙打斷了。打斷他的那一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如今周狀元是皇上眼前的紅人,而周大人……誰不知道他去西北是被貶了官……如今能不能起來還未可知,你說這話,不是給周狀元添晦氣、詛咒他仕途無亮嗎?”

那人說得很小聲,但總有有心人聽見了,也包括周采。很快,他們便再不拿這兩名同是姓周的新老狀元作比,卻是怕不小心得罪了周遜。

“你今日穿得很正常。”人群漸漸散去迎接巷尾來的新娘子了,周采在周遜的耳邊低聲道,“我原本以為你不回來,又或者,以為你會穿一身黑或者一身白來砸場子?”

周遜今日的確是穿得很正常的。他穿著一身杏色的衫子,挽著黑發,看起來的確是來道喜的。

“有人盛情邀請我來看熱鬨,我當然要來。”周遜對他笑,“至於黑或者白,今日……”

他看向滿室的紅綢,笑道:“不是喜事嗎?”

周采皺了眉,他還想說什麼,嚴小姐的花轎卻已經近了。他於是在呼喊聲中匆匆離開了這裡。

一個下人道:“周公子,請吧。”

周遜於是隨著他往高台處去。如今他一舉一動都受人矚目,周采也不敢玩什麼把他推進湖裡、又或是引他到後宅裡去做某些事的心思。因此,他才敢自己來這裡。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時,聽見了嚴嘉的聲音:“我沒想到他給你安排的位置,還不錯。”

以周遜如今的角度,的確能將整個喜堂坐收眼底。他於是道:“他原本就是請我來好好看看他的喜事的,又怎麼能不給我一個可以看清一切的特等席呢?”

嚴嘉不言了。

他們兩人坐著,似乎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說了,曾經的朋友如今成了陌路人。嚴嘉說:“他會請你來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來?你應該不高興看見他的大喜之日……”

周府裡響起了喜樂,原來是新娘子下轎了,正由喜婆們的帶領下,一步步地往高台上來。周采走在他未婚妻的身側,他們將一同抵達高台的底端,然後一步步地走上高台,並在落日的餘暉下拜堂成親。

“今天是你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更該關注的是你的姐姐,而不是一個普通的賓客。”周遜說,“比如。你姐姐她開心嗎?”

嚴嘉一怔。如此同時,那穿著喜服的兩人,已經到了高台之下。他怔怔地看著高台下那蒙著紅色蓋頭的女子,他看不見她的麵目,但知道那是他的姐姐。

他還記得他的姐姐是什麼樣的嗎?自從他以為周遜接近他、勸說他幫助姐姐取消婚事隻是為了複仇開始、從他和周遜決裂開始、從他被父親說服,讓姐姐嫁給周采是再好不過的選擇開始,從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埋頭苦讀、跟著父親出入各大詩會酒會開始……

他有多久沒有好好看過自己的姐姐了?

女人總是該嫁人的。女人能為道義守貞是再幸福不過的,擁有一個有“貞潔”之名的好姐姐,對嚴家的名聲、對他自己的仕途都是最有利的,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了。他的父親告訴他,為了選擇某些東西,你必須放棄某些東西。為了恪守君子之“禮”,為了恪守心中的“正道”,為了成為嚴家當之無愧的傳人,因此,七歲的他放棄了被父親撕壞的風箏,選擇了四書五經。十二歲的他放棄了在學堂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而如今,他又要放棄自己的姐姐了。

他曾背著父親跑遍大街小巷,隻為找一本書來討她的開心。如今他再也不是那個被撕了風箏,隻能在書房裡嚎啕大哭的無力的小孩了。他是榜眼了,他雖然沒有考上狀元,但無愧於父親的教導,任京城裡的誰看了他不說他是謙謙君子、一舉一動都合乎君子禮數的未來的國之棟梁?

可為什麼這一刻他突然這麼無力?為什麼他又偏偏想起了那個七歲時的自己,被父親撕毀了蝴蝶的風箏的自己?買給他風箏的乳娘被父親以帶壞少爺的名義趕出了府,他在無數的走廊中奔跑著,卻永遠也追不上。

兩名新人向著台階一步步走來,而喜堂中,嚴尚書掀開了蓋在畫上的紅綢。

“今日,我將這幅家傳之畫,作為小女的嫁妝,贈給我的女婿周采。這幅畫是由前朝大家林明熹所作的《煙波圖》。林明熹將這幅畫贈給武帝以求歸隱,展示出了他不與離經叛道之輩同流合汙的氣節。小人縱使一時得幸於皇上,也是一生的佞臣。相信撥雲見日,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邪不壓正。”他鏗鏘有力地說著,周遜敲著茶杯,垂著眼,嘴角微微笑著,仿佛不知道他在暗指自己,“林明熹心係故主,是為忠。女子守節,是為貞。小女既與周府有婚約,便無論貴賤,絕無背信棄義之理,這便是嚴家的家訓家風。今日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眾人都為嚴尚書的大手筆所震動,且仰起脖子來,去看這幅畫,言語之間滿是對嚴尚書的稱讚。隻有眾人皆知對此道極有研究的顧大學士始終伸著腦袋。他原本極為激動,隨後,卻疑惑地看著那幅畫,似乎在想著什麼。

“新郎新娘——到——”

深紅的裙擺拖在地上,在她的身邊,是另一個器宇軒昂的新郎。他們就在人們的讚美聲中,從高台下,一步步走來。

“沒辦法。我沒辦法。而且……”嚴嘉就在樣的聲浪裡低聲道。

他抬起眼來,看著那幅畫:“父親說的,總是有道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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