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長風相送(一)(2 / 2)

仙門老祖她翻車了 墨殊 21888 字 6個月前

是溫柔,可是卻也最殘忍。

“她就不怕我此後,再也不敢吹風嗎?”寂靜無人的夜,誌得意滿的少年君主被兜頭潑下一盆涼水。

紀塵寰手中攥著一封薄薄的信,眼中的淚終於墜了下來,一顆兩顆連綴成線。

最終,沉默的眼淚成了無聲的嚎哭。

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之中,紀塵寰伏在唐久最習慣躺著的軟榻上,哭得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寶貝的東西的孩子。

京城之中人聲喧囂,舉國之內議論紛紛。可是一直到了看到了唐久的親筆信的那一刻,紀塵寰才明明白白的感覺到了什麼是失去。

他真的失去她了。

紀塵寰這一生,做過許多狠心的決斷,而這些狠心的決斷,的確為他帶來了最大的利益。

陸行之苦求他收回成命無果,於是就祝他落子無悔。

到了這個時候,紀塵寰才知道,陸行之那並不是什麼祝福,而是詛咒。

——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在最後抗爭無效的失落裡,白月城的祭祀對異族的皇帝施展了此生最惡毒的詛咒。而可怕的是,他的詛咒真的應驗了。

沒有什麼落子無悔,隻有每一次呼吸都會想起的疼痛。

紀塵寰死死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指尖因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的顏色。渾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般的冰涼,他在早已沒有唐久餘溫的軟榻上,將少年高大欣長的身體蜷縮成了一團。

紀塵寰還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的宮殿這麼可怕過——這裡每一處都有唐久的氣息,都仿佛有唐久舊年的影子,可是卻無時不刻的提醒著他,已經……沒有唐久了。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一個人,那個人為他身覆火焰,焚儘周身,用生命為他的皇圖霸業添上了最結實的一塊磚石。

紀塵寰謀算一切,也知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可是他沒有一次將唐久看作他腳下枯骨,自始至終,他都認定她會是陪他走到最後的那個人。

紀塵寰從來都知道他的老師淡泊名利,也更不願與人計較,也知道唐久是一副玲瓏心肝,對世事洞察明晰。

他曾經和唐久探討過唐久的處世之道,最終紀塵寰笑著說:“隻不過是不在意罷了,那些人,始終不在老師的心上。”

當時唐久是怎麼說的呢?紀塵寰閉著眼睛,回憶起了舊年光景。

他記的唐久當時說,人生在世,如果事事計較,未免活得太累了一些,所以親疏有彆、遠近有分,就隻在意自己親近之人,計較與自己親近之人有關之事就好。

這是極為曠達的處世之道,紀塵寰明白,唐久不是不計較,而是懶得計較。

一直到這一刻,他才恍然發現自己所有的算計與利用,其實唐久一早就看得清楚。

唐久真的不介意被紀塵寰利用。

曾經紀塵寰覺得那是偏愛與維護,而如今看著那人的絕筆,紀塵寰才忽然發現——那是親疏有彆,他仿佛從來沒有一刻踏入過唐久心中屬於“親近”的這個圈子裡。

唐久不介意被他算計,不是愚鈍,也不是內心對他留有柔軟,而隻是懶得介意罷了。

可是憑什麼呢?他們那十年一起走過來,彼此交付後背,一同奔赴既定的目標。他們明明應該是天底下最親近的師徒,是死生師友,憑什麼到頭來,他又成了唐久的“不在乎”?

紀塵寰近乎自虐的又將那個南方知府召進了宮中。這一次,他的臉上已經沒有了一絲的表情,就連平時在朝臣麵前偽裝出來的和善都無。

知府對皇帝忽然傳召所為何時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測。正因為知道,所以他才格外的不安起來。

紀塵寰哪裡理會他的不安,隻是開門見山:“說說吧,當時到底是怎樣的場景?”

陸行之的嘴,紀塵寰是撬不開的。陸行之是最虔誠的信徒,一直到了這個時候,紀塵寰才發現,陸行是在乎的東西裡甚至沒有白月城——他隻在乎他的神明,所以他一絲不苟地完成唐久交代的事情。

在唐久去後,陸行之甚至沒有了對紀塵寰假裝恭順的理由。

紀塵寰有的時候甚至覺得,陸行之是恨不得他殺了他的,因為白月城祭司有不得自戕的教條,自戕的祭祀,是無法回歸龍神和鳳神身邊的。

陸行之是最幸運的白月城祭司,因為他們世代信奉龍鳳雙神,而一直到他這一代,白月城的祭司才真正得以窺見他們的信仰。

可是他也是最不幸的白月城祭司,因為他沒有守護好他們的神使。作為祭司而言,這就是瀆職。若非神使不許,陸行之真的想即刻隨神使而去。

紀塵寰才不會遂陸行之的願。

這個人有什麼資格為他的帝師陪葬。不過是一個被騙了之後還厚臉皮的黏上來的蠢貨罷了,有什麼資格隨著阿九而去?

老師。阿九。

前者是紀塵寰使用了多年的稱呼,而後者,似乎隻有在他心裡才會悄悄的被喚出來。

因為紀塵寰知道,如果他喚唐久為“阿九”的話,唐久會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人。

而如今,這個反對他的人已經不在了,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一夜月亮星稀,天氣清朗,隻是寒風徹骨。紀塵寰殺意更盛。他心裡早開了一個口子,風呼啦啦的往裡灌,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流血。

紀塵寰的思緒已經飄遠,而跪在地上的知府卻汗如雨下,他在飛快的組織語言。

知府隻覺得有人割了舌頭一般。這一路,他已經在心中打了十多天的腹稿,也早就料想陛下會有這一問。可是事到如今,他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因為,事情的真相實在是太過慘烈了。

知府大人都不明白,帝師大人看起來是那樣柔弱的一個姑娘,為何會有勇氣在自己的身上塗抹了可以自燃的紫金粉,那烈火灼身之痛,比她拖著支離的病體安頓南方諸事要更加痛苦萬分。

她怎麼敢?她就怎麼能有這樣的勇氣?

時至今日,這位知府對唐久當日的抉擇敬佩萬分,可是每每想起,他卻也會倒吸一口涼氣。

“朕要聽實話,從你嘴裡麵說出一句虛言,你就不必回南地了!”紀塵寰看著這知府出汗如漿,神色猶疑,他冷了聲音。

他不要聽什麼祥瑞的傳聞,他就要知道唐久在最後的時刻到底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又是怎樣的場景?

紀塵寰知道他的老師不會隨意的揮霍自己的生命。和一個可以運籌帷幄、輔佐君王的帝師相比,一場虛無的神跡當然非常不值。

可是唐久做出這個選擇,一定是因為她沒有辦法活下去。

是什麼讓一個人沒有辦法活下去?紀塵寰還不知道真相,可是手卻已經神經質的抽搐了起來。

淚意衝上眼眶,卻被死死的按住,刺激得紀塵寰雙目都赤紅了起來。

如果這一刻知府抬起頭來,他會很難辨認得出他麵前的是地獄的修羅惡鬼,還是他們的人間帝王。

幸好他沒有抬頭。在紀塵寰這威脅的話語說出的下一刻,知府渾身一個哆嗦,終究將唐久的怎麼謀劃,一五一十地呈現在紀塵寰麵前。

紫金粉。

紀塵寰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他狠狠的閉上了眼睛,整個人卻頹然的靠在了椅背上。

她怎麼敢?她該有多疼。

紀塵寰想起,其實唐久並不是都吃得了苦的。

他還記得有一次唐久走得匆忙,不小心膝蓋磕在了桌角上,蹭破了一層油皮。那個時候,他那的嬌氣的老師小口小口的吸著涼氣,手指輕點著自己的膝蓋,卻是碰都不敢碰的樣子。

最終還是紀塵寰這個皇帝親自拿了藥油,狠下心來給人塗在膝蓋上,揉散了那一團淤青。而為了這點兒小傷,唐久足足告假了三日。

可是,最怕疼的姑娘,卻為他做出了最慘烈的選擇。烈火一寸一寸的舔上肌骨,周身都是割肉切骨一樣的疼痛,偏偏人卻最為清醒。

傳聞之中,那鳳凰涅槃的場景分明持續了很久,紀塵寰不敢想象唐久痛了多久?

世事如棋,執子之人,從不後悔。

紀塵寰以為自己能夠做到的,可是事實上,他的身體比本人還誠實。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紀塵寰就添了一個毛病,凡是事關唐久的決斷,在他後悔之時,手指就會神經質的抽動起來。

曾經他能夠壓抑自己心中的後悔情緒,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大業,是大勢所趨的必然抉擇。

而如今,他看著自己顫抖的手,忽然明白,這是他的身體在告訴他什麼是後悔。

從做出讓唐久南下賑災的決斷開始,其實紀塵寰已經無時不刻都在後悔了。

如果,如果再有一次……紀塵寰自嘲的想,如果再有一次他會怎樣呢,難道還能將唐久拘束在身邊,小心穩妥地保管起來,不讓她受一絲一毫的傷害不成?

難道他就能放棄一個忠臣良將,放下他手中最鋒利的刃?

這不是帝王的抉擇,也絕對堪稱不了最優解。

所以紀塵寰隻能笑了,笑容裡充滿對自己的諷刺。因為他知道不可能,哪怕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因為他冷漠、功於心計、不通人情,所以他失去了唐久。

那他現在做出這副追悔莫及的樣子給誰看呢?

紀塵寰開始撫上了自己的眼睛,唇邊卻忽然流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跡。

周遭是慌亂的叫太醫的傳喚之聲,紀塵寰卻不太想理會。

他不能倒下,因為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唐久在信裡勸他不必執著。

紀塵寰知道,那是唐久在叫他不要追查她的死因。

可是怎麼可能不追查呢?他必須要知道這其中的是非曲直前因後果。哪怕是要將這朝堂攪個天翻地覆,紀塵寰也要知道他的阿九是因何而死。

她那樣的一個人,從來都是風光霽月。

她當然也可以死,可以死於寧靜的午後,滿足的曬著太陽,回味著自己很長很好的一生。

也可以死在某個安靜的夜,膝上臥著一隻垂垂老矣的肥貓,身邊是一卷讀完的話本,屋內有“嗶剝”燃燒著的爐火,握著她的手的,是與她把酒言歡的人。

紀塵寰其實給唐久設想過許多種長眠之法,並且在每一種場景下都貪心的加上了自己的影子。

他當然想過未來要如何安頓唐久。

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唐久知道太多和紀塵寰有關的核心機密,在朝堂之中又牽扯甚深,可是紀塵寰卻沒有一天想過兔死狗烹的結局。

彆的君王對待知道自己太多秘密的人,總是想著如何處置,而紀塵寰對待唐久,卻想著如何妥帖安置。

“這樣一對比,我仿佛也不是最壞的吧。”那個時候紀塵寰還在心中洋洋得意,覺得自己真是溫柔。

他知道這個人其實最喜歡自由,困於京都十年,可是唐久卻總想四處走一走。所以在最後他們的結局隻之中,紀塵寰總是想著給唐久身邊添置上悠然的小屋,還有自由又清澈的風。

唐久不該死於勢力謀算,不該死於人心貪婪,也不該死於權力的拉扯與鬥爭。

她應該有光、有風、有世人的景仰。因為唐久值得——她配得上這世間一切的自由與美好。

紀塵寰是願意滿足唐久的所念所想的,雖然他也曾經在心中想著那麼一絲可能——或許,唐久就願意留下來陪他呢?

哪怕那個時候他已經成為合格的帝王,不需要唐久在他身後再小心翼翼地為他支撐。

她喜歡讀書也好,喜歡在皇宮之中搗鼓那些奇奇怪怪的小東西吧也罷,紀塵寰隻是想著自己每天下朝回到寢宮之中,就會有人懶洋洋的靠在他的軟榻上,輕聲對他說一句“回來了”,就能撫平他一天的焦躁與心累。

雖然知道這是妄念,也不太可能,可是萬一呢?

十年的時光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紀塵寰舉目四望,隻覺得他周遭已經全部落滿了的唐久的影子。

將這個人從自己的心中轉移出去,就像是拔掉一顆根係繁茂的樹,不僅需要使上十足的力氣,而且還會翻帶出新鮮的血肉。

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唐久,再也不會有那樣全心全意的支持他的人。

不會再有人值得紀塵寰交付後背。紀塵寰忽然清楚的認識到,他的身後已經空無一人。

“皇權的本質就是孤獨,淩駕萬人之上,自然是高處不勝寒。”當年唐久說的這句話,紀塵寰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紀塵寰這個人天賦異稟、過目不忘,他從來沒有痛恨過自己居然有這樣的本領。因為他發現這十年之中,唐久說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能夠記得分明。

就仿佛將這個已經去了的人揉進了自己的骨髓裡,他自己就是唐久的影子。

紀塵寰的性格之中有一部分由唐久親手塑造,他本身就是由唐久用十年雕琢出的一件作品,為人處事也多少能反映出唐久的內心。

紀塵寰一點一滴的將屬於唐久的痕跡收攏起來,她看過的書、喜歡的茶盞、沒有喝完的酒,零零總總,聽著瑣碎,可是到最後,卻隻得小小的一箱。

一個人在這世間的痕跡,到最後就隻有這些。

紀塵寰的眼淚和鮮血,在這一刻終於一起流了下來。

在唐久去後,紀塵寰有了嘔血的毛病。他分彆是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平日又是拉弓射箭,本是最健碩的身體,可是卻開始時不時的吐血。

太醫反複看了好幾輪,卻束手無策,最後一個九十多歲的太醫院院判搖頭歎息:“陛下這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

紀塵寰沉默無語,最終卻擺了擺手,讓這些反複給他看診的太醫散去。

他開始著手清洗。

唐久中了毒,那毒一開始會潛伏在人的身體之內,半月之後才會毒發。這期間人自然要飲食飲水,因此到底如何中毒,的確幾乎是無跡可尋。

可是紀塵寰就是有這本事,他掘地三尺,終於還是梳理清了事情始末。

隻是紀塵寰沒想到,在所有害了唐久的人之中,居然還有太皇太後的手筆。

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也是一樁鮮血淋漓的悲劇。

在這朝堂之上,想要把唐久永遠留在南方賑災途中的人有很多。唐久一去,諸多事勢力可以得到好處,所以有毒的雖然是黃家的那一杯茶,但是一些朝臣、乃至於他國勢力卻也參與其中。

紀塵寰一一將這些人查了個清楚,同時也揪出了隱藏最深的一根線。

“祖母,我想知道為什麼?”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紀塵寰倒是非常的平靜。

從紀塵寰決心去探查唐久的死因那一刻,太皇太後就知道會有這樣一天。

事已至此。

“你是帝王,而帝王沒有弱點。”太皇太後的語調冰冷又平靜,抬眼望向紀塵寰的時候,問出的話語也非常冰冷:“你要為了一個外姓人處置自己的祖母麼?”

太皇太後是他的至親,如果以那點血緣論的話,唐久的確是外人。

可是,這世間的親疏遠近,難道是以血緣論的嗎?紀塵寰隻是覺得荒謬可笑——為了彆人心中的完美的帝王,為了一個所謂的沒有弱點的皇帝。

“您成功了。”紀塵寰笑了起來。

他笑著,可是卻仿佛已經哭了。

漸漸的,紀塵寰的表情消失了。他宛若一樽石像,口中的話已然是審判:“您成功了,您的確挖走了我心中最後的屬於人的部分。”

一個時代走向了終結。

另一個時代轟烈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狼心狗肺的人必須翻車。虐得開心麼姑娘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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