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荀彧這句話姚珞卻眨了眨眼睛,扭頭看著他時笑得有些嘲諷:“所以不是天子就可以不關心民眾,就可以肆意驅使,認為他們不是人了麼?”
“我並無此意。”
“不,你有。你從我這麼一句話卻想到了後麵半句,足夠證明你所想的是什麼東西。”
看著她微微往自己這裡走了一步時荀彧抬起頭,看著她的表情格外無畏:“若是你真的隻是為了前半句就好了。”
“是不是所有的世家的人,腦子裡有的永遠都隻有大理想,一直都是抬著下巴往上看,懶得去瞥一眼下麵扒著你哀求著想要活下來的人?看到你這樣子,我隻想化用一句話。”
看荀彧沉默下去的模樣姚珞反而笑了起來,甚至於連語氣也變得輕快許多:“聽到民為貴就覺得是在收買人心,想到收買人心就覺得做出這種事情的人肯定不是真心實意的。既然不是真心實意那肯定另有所圖,都這樣了絕對所圖甚大。”
她一直都很喜歡迅哥兒的文章,也一直都覺得他說的很對,能夠化用出來的言論簡直精辟到讓人無法辯駁:“既然在這樣的亂世做出這樣的事,就肯定是要當天子了。你們這群世家子的想象,唯獨在這一層上如此躍進,讓人猝不及防。”
姚珞微微推後一步,拿出手中折扇輕輕地敲了下窗沿,聲音婉轉又帶上了點感歎:“我本王家子,家住鄉村裡。上有老母親,又有二兄姊。卻不想流亡三年癡浪兒,娘走兄死屋又塌,人厭狗欺叫一聲無人答,卻仍不願被捉做牛馬。這天下之大,竟不知哪裡能算是個家。”
輕輕地唱完這一段自己寫下的評彈段子,姚珞轉頭看向荀彧,表情卻依舊格外平靜:“荀文若,你聽過《入軍記》麼?”
你讀過石羽寫的《臘月初三於洛陽所見》,聽過《入軍記》,去割過秋收良田,見過黃巾過境,為什麼到現在還是不懂?
但或許,也不是不懂。
看著荀彧的表情姚珞輕歎一聲轉腳走出門,站在內裡的荀彧微微攥緊手,像是終於忍耐不住一樣,終於在臉上泄出了兩分疲憊。
“才似百山聚,名如千秋正。”
想到姚珞之前沒寫完的那首《贈荀令君》,荀彧抬手輕輕地揉了揉太陽穴,臉上的苦笑更甚。
與其說是他在思考應該怎麼做,還不如說他隻是邁不過最後一步罷了。
他各種各樣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早就被姚珞一次次親手打得粉碎,下了田後知道真正的傭農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批著新兵的作業看著他們逐漸開始明白事理——對比自己曾經那些想法,他甚至於真的有那麼一瞬間動搖過。
現在這樣的世道,今上真的能夠撥亂反正麼?還是說……
難得有些恍惚地回到家中,看著出來迎接他的侍女時荀彧剛想問唐欣和荀綺母女倆去了哪裡,卻又莫名閉上了嘴。
他不是應該知道她們在哪裡麼?她們不會在這裡等他回家,因為她們現在也有她們需要去做的事情。
“夫人……在哪裡?”
“回老爺的話,夫人在廩丘幼學。”
眼前的侍女微微屈膝行禮,聲音卻比之前更加平和穩重了許多:“大約會在半個時辰後回來。大娘子在家,從織坊回來正在梳洗。”
幼學裡都是小孩子,織坊為丁夫人總領,荀彧看著緩步朝自己走來,說著織坊中發生的事情與好友的荀綺時突然發現,好像自己女兒說了很多他不認識的人,也說了很多是他弄不懂的事。
“簡單來說就是,阿翁,以後用上咱們的織機,彆人織一匹布的時間,咱們能織兩三匹啦。質量還好,花紋也好看。阿巧一直在研究顏料,除了藍白紋她還做出來了彆的色,這樣以後大家都能穿上好看衣服了。”
荀綺很是興奮地伸出手,卻又像是反應過來一樣,重新變成了原本笑不露齒走不露鞋尖的模樣,看上去典雅而又矜持。然而她的那雙眼睛裡,卻有著他格外熟悉的光。
她口中的“大家”不會是他想的那個“大家”,而是所有的百姓。
“綺兒。”
“阿翁,有事麼?”
“你……”
你想要滅掉自己孩子眼睛裡的光麼?你想讓她和以前一樣,滿眼都是沉穩,一舉一動都是世家典範,被誇為賢良女子,而不是“荀綺”麼?
從來如此又有什麼不對?多少年依舊是這麼過來的?可是他現在居然覺得,開始變得有點像姚珞的女兒,好像更讓他欣喜。
荀彧看著她疑惑而期待的表情,突然有點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下意識伸手擺了擺,荀彧抬眼看過去的時候微微愣住。他的手恰好擋住了荀綺的眼睛,在看不到那雙眼睛的時候荀綺就像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
她會是任何一個人,唯獨她不再是荀綺。
“你在織坊,開心麼?”
“嗯,很開心。”
“因為什麼開心?”
荀綺感覺好像有點不太對,卻又不知道哪裡不對。看著自己父親讓自己坐下時她先是坐下,隨即立刻調整了下自己的姿態,努力變成了“荀家小姐”的模樣。她眉間微蹙,手用袖子掩蓋起來,握著一塊手帕背挺直,聲音裡有著在織坊從來沒有的柔和:“在織坊能見到很多姐妹,請您放心,夫人管得很嚴,不會有事的。”
“……”
不,他不是要聽這個。
“你平常在織坊,做什麼?”
“便是剛才與您說的那些呀。改些織機,做些活,染色玩兒再踩踩踏板,並無什麼要事。”
“你剛才說改良過的織機,是你做的麼?”
抬頭看向荀彧的視線,荀綺卻依舊保持著那副模樣,淺笑著搖頭:“怎麼會親自動手呢,那不符合規矩。”
不,她不僅僅是親自動手,她還換下她身上的華服,綁起袖子,手裡拿著鋦子一腳踩在椅子上。她大聲咆哮著說話,會喊著自己要的工具,凝神靜氣著打磨一個又一個齒輪。
手上的老繭能夠被手帕藏起來,手臂上的肌肉也能夠被衣袖遮蓋。她在外麵做一切不符合規矩的事情,然後回來說我和姐妹們玩笑著刺繡做女紅,這是天下最有規矩的事情。
荀綺很明白自己每一次出門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她能夠這麼恣意一是因為荀彧跟著曹操很忙,二是因為唐欣也點頭同意並且丁夫人與姚珞都在給她打掩護,但終究她已經十一歲了。
她馬上就是個“大孩子”,要開始進行各種各樣的社交,想著要說親,然後嫁人。
來到廩丘的三年像是夢裡一樣,或許就像是姚珞曾經說過的,過慣了這樣自由的日子,再回到以前,簡直讓人忍無可忍到想要去死。
她敬仰的彆駕說過一個故事,故事中的少女夢見了一天的自由,醒來發現自己依舊身在後宅深處,最後選擇投水自儘。一天的自由就能讓人如此向往,更何況她過了整整三年。1
不要被自己的阿翁發現,要和以往一樣,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做了那麼多事情——
“綺兒。”
“女兒在。”
“你想……”
感覺到她似乎是攥緊了那塊手帕,荀彧沉默片刻後看著她自從坐下以後就再也沒與自己對視的雙眼,最後還是微微後靠著抬起手。
“去吧。”
“阿翁?”
“如果說你準備做你想做的事情,你記住了,彆低頭,也彆回頭。”
愕然地看著似乎終於釋然了的父親,荀綺猛地站起來,張著嘴想說話卻又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她是不是,不小心做了什麼?
“綺兒,文若,你們在做什麼呢?”
恰巧這個時候唐欣美滋滋地推開門,看著父女兩個站定在那裡的樣子輕輕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腦袋聲音依舊歡快無比:“吃麼?今日我可是從食堂多打了一份紅燒肉回來,那滋味真是絕了,家裡做不出來的味道。”
“好……”
下意識想和在織坊裡一樣喊句“好耶”,說到一半荀綺就聽到荀彧在旁邊輕咳了一聲,瞥了她一眼後施施然站了起來:“夫人辛苦了。”
“嘿嘿,說辛苦還是文若辛苦。”
看著夫妻倆一起走出門完全忘記他們還有個女兒的模樣荀綺默默挪著小碎步出去,低著頭在看到唐欣腳上的泥土時微微頓了頓,隨即勾起嘴角露出了個笑。
大冬天原本應該是大家都在貓冬的時候,然而這個時候的廩丘卻格外熱鬨。除了糧草以外還有更多的是織坊所出的冬衣。天氣確實有點冷,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保佑,李公走了一趟回來後嘖嘖稱奇:“軍師,河都沒凍上,能走。”
“嗯,對了,到時候估計要走到河洛交彙那邊。”
姚珞停頓了一瞬,隨即聲音又變得輕柔許多:“麻煩李公幫忙看看那些纖夫纖娘可都還好,若是需要幫忙的也幫我搭把手。”
“老朽明白。”
聽到這些話李公的表情更加柔和幾分,看著眼前的姑娘突然歎了口氣:“當年您才十五呢,現在都當娘了,時間可真夠快的。”
“你和我說可以,彆去和彆人說。”
“老頭子曉得著呢。隻是軍師,我還是有點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李公猶豫片刻看著姚珞依舊微笑的樣子還是決定開口,這麼多年下來姚珞一直都沒怎麼辦,他也能信任姚珞:“這事兒說真的,就是吃力不討好。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因為同情憐憫,還是為了造勢作秀?
姚珞想了想,看著李公低笑了一聲:“李公啊,我記得你去過大河入海口,看到了大海對吧。”
“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