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打量著他:“侯府那邊,一直是你在診脈?”
林正聲拿不準他突然提起此事的目的,猶豫了一下才道:“是。”
“她身體如何?她的孩,孩……”無論如何努力,孩子兩個字,還是說不出口。
在袖子裡,默默掐緊了手心,修剪整齊的短指甲嵌進肉裡,仍舊抵不住剜心般的悔恨。
孩子,她那麼珍愛,拚了命也要護住的孩子,到底是被他一碗落子湯灌了下去。他如今哪還有臉問起孩子?他不配,他就算把命給她,也償還不了她的孩子。
許久沒等到回答,沈浮看向林正聲,他端方嚴肅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低頭不語,沈浮很快猜到了他的顧慮,他怕他依舊存著落胎的心思,所以不肯如實相告。
他所做下的那些事,的確讓人厭憎。甚至林正聲幾次幫她,他還疑心是不是存著什麼不可告人的心思,如今看來,林正聲是正人君子,而他,是那個以己度人的卑劣小人。
沈浮頓了頓:“我隻想讓她,平安……”
原是想說母子平安的,但不能說,不敢說。這幾天恍恍惚惚也曾聽過她的消息,她依舊在吃藥保胎,她的孩子,依舊在危險中,他怎麼有臉說母子平安?“若是她有什麼需要,立刻報給我,若是你看診時有什麼拿不準的,也報給我,需要哪個大夫,我去請。”
林正聲遲疑著,猜測著他的意圖,點了點頭。
沈浮束好玉帶,抬步向外走:“你認識張玖吧?”
林正聲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答應著時,聽見他低啞乾澀的聲音:“今晚酉時,你去趟城西織金街的燕子樓。”
官轎起行,林正聲落在後麵,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突然提起張玖?城西織金街燕子樓,又是什麼地方?
沈浮在宮城第二重門內下轎,邁步往早朝的紫宸殿走去。
十幾個時辰不眠不休,滴水粒米未儘,本該是疲憊虛脫的,但此時精神有種異樣的清醒,像燒到最後的火,極力迸出最後幾星亮光。
沈浮沿著青石大道走著,腰背挺直,眉目緊繃,聽見一個淬著恨毒的聲音:“逆子!”
是沈義真,這具肉身的生父。沈浮抬眼,看見大道另一邊,沈義真朝服束帶,惡狠狠地向他啐了一口。
他知道沈義真恨他,畢竟是他,親手將沈義真從二等錦鄉侯的位置拉下來,連降三級,變成小小的錦鄉縣子,畢竟是他,親手將他心愛的女人從正妻之位拉下來,重又成為卑賤妾室,畢竟是他,親手毀了他心愛兒子的一切,讓沈澄從不可一世的侯府世子,變成斷了仕途的廢子。
隻不過,他已經走到這個位置,他不需要看沈義真的臉色。沈浮喚過金吾衛:“公然在宮中痰唾,是為失儀,帶下去治罪。”
金吾衛上前拿人,沈義真分辯起來,逆子逆子地高聲罵著,沈浮並沒有反駁:“喧嘩吵鬨,罪加一等。”
金吾衛拖走了沈義真,沈浮不曾回頭,沿著寬闊的大道繼續往前走著。他已經很久不曾見過沈義真了,沈義真如今隻剩下一個爵爺的空頭銜,原先手裡的差事全都被他捋掉,這種身份,平時是不需要上朝的,為什麼今天突然來了。
“沈相。”右相李國臣從後麵趕來,寒暄著抬頭,看見他的模樣吃了一驚,“是病了麼?臉色有些差。”
“未曾。”沈浮淡淡說道。
“那就好,”李國臣很快說起了正事,“薑雲滄請求留京的事,你怎麼看?”
從前他是不希望薑雲滄留京的,邊防不穩,難得的將才需要到最有用的地方去,可現在。沈浮生平頭一次在社稷之事中生出私心,她不會要他照顧的,可她身體那樣弱,與林凝也不很親近,唯有薑雲滄留下來,才能確保她的平安。
沈浮沉吟著走進殿中,金鼓三響,早朝伊始,殿中禦史頭一個站出來:“臣有本奏。”
寂靜之中,唯聽他聲音郎朗:“左相沈浮身為百官之首,早朝之時衣冠不整,儀容淩亂,此乃失儀之罪,請陛下責罰,以儆效尤!”
金階之上,謝洹看著沈浮濕漉漉的頭發和灰敗的臉色,沉吟著不曾說話,門外踉蹌的腳步聲跟著響起,沈義真領完罰,一路疾走著闖了進來:“臣有本奏!臣彈劾逆子沈浮,見父不拜,對父不敬,忤逆不孝,敗壞人倫,請陛下嚴懲!”
靜立的朝臣中響起一陣竊竊低語,沈浮筆直站著,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就見武官一列中薑雲滄大步走出來:
“啟奏陛下,沈浮昨日闖到微臣家門前,無禮糾纏許久,藐視朝廷顏麵,請陛下嚴懲!”
殿中一片嘩然,沈浮慢慢轉過臉,看向薑雲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