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回家的時候, 許小華還覺得像做夢一樣,她這就從學徒、車間工人跳到技術員的崗位了?
傍晚的風還有幾分凜冽,但是許小華心裡頭暖乎乎的, 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告訴奶奶、媽媽和蕎蕎這個好消息。
卻意外地在離胡同口還有三四百米的地方,看到了葉恒一個人坐在樟樹下, 雙眼放空,情緒似乎不是很好, 腳邊放著他的書包。
在人來人往的下班高峰期, 顯得有些突兀, 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
許小華正奇怪著, 就見葉恒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一樣, 轉頭朝她看了過來,四目相對的一瞬, 葉恒的眼睛動了一下, 嘴巴微張, 似乎想說什麼, 但終是沒有開口。
隻是靜靜地看著小華。
許小華直覺,他是遇到事了。想了想,還是朝他走了過去, 出聲問道:“葉恒, 你怎麼在這?和你爸吵架了嗎?”
葉恒搖搖頭,“沒有!”
“你要是不想回家的話,那要不去我家吃晚飯?”
“謝謝, 我想在這坐一會兒。”頓了一下, 葉恒抬頭望著小華,輕聲問道:“小華,你能陪我坐會兒嗎?”
許小華忽然覺得, 他的眼睛靜寂得可怕,就像爐火早已熄滅,燃燒過的煤灰散散地堆在一塊兒,隨便用樹枝去扒拉,也翻檢不出一粒有溫度的灰塵。
這個人,似乎正在經曆著巨大的絕望。
許小華沒有拒絕,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她想,葉恒大概是遇到問題了,輕聲問道:“是遇到什麼事了嗎?不是你爸的話,那是考試不理想……”
她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聽啞著聲音道:“那個人在我家。”
他的聲音很低,低得在這嘈雜的混著人聲、車鈴聲、腳步聲、風聲的傍晚,許小華以為她聽錯了,微微蹙眉,問道:“什麼?”
“那個人在我家。”
他說的語意不明,但是許小華立即就反應過來,“那個人”指的是誰,渾身血液瞬間冰冷,顫聲問道:“現在嗎?”
“嗯!”
葉恒低著頭,低聲道:“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攜禮上門拜訪,我爸奉為上賓。”葉恒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字一頓,似乎不含任何情緒,但是許小華知道,每一個字裡都裹著一把冰刀,刺向的不是那個人,而是葉恒自己。
許小華咬牙道:“他怎麼有臉來?夜裡不會做噩夢嗎?”
葉恒輕聲道:“良心都交給惡魔的人,怎麼會做噩夢?”這些年,為這件事一直做噩夢的人是他。很多個黑漆漆的夜晚,他睡不著覺的時候,腦子裡就會不覺浮現那天的場景來,這是他一輩子的噩夢。
他知道媽媽不是病逝,而是抑鬱而終,而他的爸爸卻仍舊視這個人為至交,待如上賓。剛才進家門的瞬間,他一聽到都友棕的聲音,心裡就一陣翻湧。
奶奶問他怎麼了,他搖了搖頭,迫不及待地逃了出來,殘存的理性告訴他,他不能多待,必須離開,他怕他自己失控,衝到廚房裡拿刀砍了這個畜生。
他不能那樣做,媽媽是為了他,為了爸爸而犧牲的,他不能那樣做,他要好好地活著。
“小華,我沒有給我媽媽報仇。”那不是一巴掌甩在了他媽媽臉上,那是一把刀直接插向了他媽媽的胸口,要了他媽媽的命,他卻無能為力。
葉恒的眼淚瞬時衝出了眼眶,他低著頭,閉上了眼睛。
許小華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問道:“可以舉報嗎?”
葉恒搖頭,“沒有證據,我媽媽也早就不在了。這件事就算說出來,影響的也隻是我媽媽的身後名。”
許小華也知道是這麼個道理,忽而和葉恒道:“現在不行,不代表以後不行,葉恒你等兩年,總有他的時代落幕的時候,他可以以身份要挾你爸媽,你以後也可以給他貼大字報。”再過兩年,還有什麼比紅小兵更根正苗紅的身份嗎?
雖然她覺得這種方式不可取,但是對待惡魔,絲毫不過分。
她甚至覺得,在那些年裡,受這種屈辱的,可能不止葉恒媽媽一個,但是大家為了生存和家庭,都選擇閉口不談,以至於這個惡魔到今天還能逍遙法外。
她說得斬釘截鐵,好像真會有那麼一天一樣,葉恒有些懵懵地問道:“小華,真的會有這麼一天嗎?輪到他下台來?”
“他不下台,你就把他拉下台,葉恒你還年輕著呢,你還沒有上大學,你的未來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準。他卻是漸漸走向遲暮的,你不愁沒有報仇的機會。”
葉恒點點頭。
許小華又道:“你是不是不想他在你家吃飯?”她想想,也覺得這事惡心人,她都不知道這個人是以什麼樣的想法,這些年來和葉叔叔保持著朋友的關係。
現在還好意思上門來吃飯!
葉恒眼神冰冷地道:“他不配!”
“那咱們就去把飯桌踢翻了,他不是和你爸是好朋友嗎?好朋友家兒子混得很,他難道不知道?”許小華覺得,得讓葉恒暫時出口氣,不然這麼一直憋著,遲早得把人鬨瘋不可。
彆回頭那個人還沒什麼報應,葉恒就因壓力過大而出心理問題了。
葉恒也覺得自己憋不住了,胸口想要爆炸一樣,聽了小華的建議,立即站了起來,順手拎起了腳邊的書包,“好,我現在就回去。”
許小華喊住他道:“葉恒,你等下,我先去,我把葉奶奶喊到我家去,彆把她老人家嚇到了。”
頓了一下又道:“葉恒,其實你沒必要瞞著你爸爸,他是你爸爸,經曆的風雨比咱們多,你都能受得住,他定然也能受得住。你媽媽是為了這個家而做出的犧牲,作為她的伴侶,葉叔叔應該知道,也有必要知道。當然,這隻是我的想法,各家的情況,各人最清楚,你要是覺得我說的不對,就當沒聽過這話。”
葉恒點了點頭,“嗯,謝謝你小華,我會好好考慮。”這些年,這件事一直像個大石頭一樣,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他從來不敢和人說,自己一個人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
現在聽小華這樣一說,忽然覺得他不應該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他應該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拚搏一個更好的未來,才能為他媽媽報仇。
許小華見他狀態好了一點,忙道:“我先去喊葉奶奶。”又叮囑他道:“機靈點,不要站在那挨打!”然後就一路小跑著往胡同裡去了。
葉恒在她後頭,慢慢地走著,同一個地方,他現在不覺得喘不過氣,不覺得胸口翻湧,他很冷靜。
心口的一團麻繩,好像在這一瞬間被解開了。
葉黃氏聽到敲門聲,忙過來開門,本來以為是孫子回來了,還想叮囑他兩句,沒想到門口站著的是小華,笑問道:“小華,是有什麼事嗎?”
小華立即拉了她,“葉奶奶,你去我家坐一會兒,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大家,”抬頭見院子裡八九歲的葉容和葉安也在,朝她倆招手道:“妹妹們也一起來好不好?姐姐和你們分享一個好消息,分糖給你們吃。”
廚房裡的徐彥華探身出來,笑道:“你倆跟小華姐姐去,姐姐都說了,你倆就多帶些糖回來,不和她客氣。”
葉容和葉安立即笑嘻嘻地應了。
葉黃氏朝兒媳道:“彥華,菜準備得也差不多了,等鍋裡的牛肉燜好就行了。”
“媽,我知道,你去吧!”
沈鳳儀看到孫女把葉家祖孫三個喊過來,還有些奇怪,就聽孫女笑嗬嗬地道:“奶奶,我今天有個高興的事兒,特地喊葉奶奶她們過來的。”
沈鳳儀見孫女兒高興,笑問道:“什麼事兒啊?”
“今天人事部通知我,我明天要到技術科報到了,以後啊,我就是京市罐頭廠的一名技術員了。”
沈鳳儀眼前一亮。
葉黃氏笑道:“小華真厲害,確實是喜事,老姐姐,這喜糖我可是非得要不可了。”又有些羨慕地道:“你家孩子就是爭氣,這才去罐頭廠多久啊,就從學徒當上技術員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是想到自家孫子的,心裡不免有些歎氣。
沈鳳儀拉了她手道:“孩子開竅就好了,你也彆急,遲早也有我向你討喜糖吃的份兒。”
屋子裡的林姐聽到動靜,已經從客廳裡把裝糖果的罐子拿了出來,給葉容和葉安各抓了一大把,又給葉黃氏抓了一把,葉黃氏笑道:“這回我可真接著了!”
沈鳳儀笑道:“接,你接!”她也想不到,孫女會這麼爭氣,和葉黃氏道:“當時這孩子鬨著要進廠的時候,我和她媽媽還有些不願意,怕她耽誤了自個的前程,沒想到真像她自己說的,隻要肯學習,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葉黃氏點頭,“是,是,”又轉身和兩個孫女道:“你們以後長大了,可得向小華姐姐學習。”
許家這邊正聊得熱鬨,葉恒也推開了自家的院門,徑直走到了客廳裡,葉有謙正和都友棕坐著喝茶聊天,看到兒子一臉不高興地進來,臉色頓時就有些不好,嗬斥了一聲:“葉恒,你這什麼樣子,看到你都叔叔也不知道打個招呼?”
葉恒瞥了都友棕一眼,唇邊浮起了一點冷笑,“都主任這幾年過的挺好?看著像發福了不少?”
都友棕是知道葉家這個兒子不成器的,雖然不滿葉恒的說話態度,但是畢竟不是自家兒子,他也犯不著和人計較,笑道:“還成,江城那邊風水養人,米飯也養人,這不就腆著個肚子回來了?哈哈!”
說著,自己還笑了起來。
葉恒冷哼了一聲,“都主任的肚子,看著是不小,我家的飯,怕是配不上都主任的肚子,還請您哪來的回哪去。”
這話一點都不客氣,都友棕臉上的笑意立時就消失殆儘。
“葉恒,你犯什麼混,給老子滾!”葉有謙氣得火冒三丈,立即就要上腳踹兒子。
葉恒這回倒沒站著讓父親踹,“我為什麼滾?這是我家!”
徐彥華正在廚房裡盛著牛肉,準備端到桌上來,忽聽見客廳裡鬨了起來,一眨眼的,就見葉恒跑出來,在院牆那拿了一根棍子,衝到了客廳裡“劈裡啪啦”一頓砸。
徐彥華嚇得不輕,忙過去勸架。
就見丈夫氣得,抄起桌上的一個碗就朝葉恒砸去,忙喊了聲:“葉恒,快讓開!”
葉恒確實讓開了,但是也順手拿了一塊碎碗片朝他爸爸砸去,不知怎的,那塊碎碗片卻忽然朝都友棕的方向飛了過去。
砸中了都友棕的頭,鮮紅色的血立即“汩汩”地湧了出來。
都友棕皺著眉,伸手摸了一把,見到一手血的時候,冷冷地朝葉恒看去。
葉有謙又恨又氣,揚言要把葉恒揍死,徐彥華跺腳道:“有謙,你先看看都主任怎麼樣了,家裡的事,回頭再說!”
都友棕一手捂著頭,一手朝葉有謙擺手道:“有謙,我今天先走了,我這頭疼得很,你家我是不敢再來了。”語氣裡的不悅,甚是明顯。
葉有謙忙道:“友棕,我送你去醫院看看!”
都友棕攔住他道:“不必!不必!”匆匆忙忙地就自個走了,臉上神色卻是極為難看的。
葉有謙一直追著人送到了胡同口,見都友棕態度堅決,顯然在氣頭上,隻得耷拉著腦袋回來了,一進院門,就衝到了廚房裡,拿了一把菜刀出來,冷冷地朝兒子走去。
徐彥華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有謙,你冷靜點,那是你親兒子!外人再好,還能比過親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