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點左右, 是生意最冷清的時候,譚圓戳著手裡的針,困意連連, 偏頭看了眼花錦繡了一半的仕女圖, 她忍不住歎息,花花的手藝真是祖師爺賞飯吃,明明她從小就接觸刺繡, 但是繡出來的東西,無論是針法還是靈氣都比不上她。
放下針,她起身伸了個懶腰,準備去倒兩杯茶。轉身見兩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走進店,她忙上前招呼:“歡迎光臨。”
“你們就是那個上過電視的繁花工作室吧?”說話的老太太精氣神十足,“請問, 能不能在在你們這,定一條長命百歲紅腰帶?”
“長命百歲紅腰帶?”譚圓心裡暗暗疑惑,她們店裡隻做過女士喜歡的時尚腰帶, 這位客人口裡說的“長命百歲紅腰帶”是什麼意思?
“抱歉……”
“可以的。”花錦從繡架旁起身, 揉了揉有些酸澀的眼睛, 走到兩位老人麵前, “您要的,是那種本命年係的腰帶嗎?”
“對,就是那個。”老太太點頭, “明年是我家老爺子的本命年,最近看電視的時候, 我發現他偷偷按了好幾次倒放節目,那期節目裡正好有你們這家店。我思來想去,你們店跟我們家又沒什麼關係,他看這麼久,肯定是想要你們家的東西。姑娘,我跟你說,腰帶一定要用大紅的布,其他的顏色都不能要。”
小時候在鄉下,花錦聽過一個傳說,在老人本命年的時候送他紅腰帶,是為了拴住他的壽命,祈求他長命百歲,無病無災。她記得很清楚,村裡有位老人收到兒子送的金腰帶,特彆得意,特彆高興,站在洗衣的池塘旁,高聲吹噓了一下午,惹來很多同鄉羨慕。
那時候她蹲在外婆身邊,很認真的跟她說,她會好好讀書,考上大學以後,就給她買一條最漂亮的紅腰帶。那時候的外婆很高興,誇她是好孩子,肯定能考個好大學。
“姑娘,我瞧著你好像有些眼熟?”發現有人能夠理解的自己意思,老太太很高興,但是她越看花錦,越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她。
她的同伴拍了她一眼:“人家小姑娘接受過記者采訪,當然看起來眼熟。”
“是這樣嗎?”老太太皺了皺眉,覺得有哪裡不對,但究竟哪裡不對,她也說不上來。
“大媽,您跟我幾個月前,確實見過。”花錦也沒有想到,上午才接了老大爺的訂單,下午大媽就來了。當著老太太的麵,她把幾個月前,大爺與大媽在人工湖旁邊,送她上出租車的事情說了。
“原來是的。”老太太麵上露出喜色,“最近過的還好嗎?”
“很好,謝謝您的關心。”花錦扶著兩位老人在沙發上坐下,她沒有告訴大媽,大爺偷偷給她訂了一雙繡鞋的事,而是根據大媽的意見,把腰帶的樣式與繡圖確定下來。
老太太對最終方案很滿意,她歎氣道:“如果我能再年輕二三十歲,就自己給他做一條,可惜歲月不饒人,不僅手不利索,眼睛也不好使了。”
花錦笑著哄了幾句好聽的話,把老太太哄得眉開眼笑:“我這次出來,騙他跟朋友出來旅遊,偷偷過來的。你們年輕人不是經常說,生活要有什麼……儀式感?對,就這個詞兒,咱們老年人,也能準備個驚喜什麼的嘛。”
“我從年輕那會開始,性格就比較要強,他包容忍讓了我一輩子,買條紅腰帶回去哄他高興高興。我跟你說,男人啊,不管年紀多大,有時候也跟小孩子一樣,需要哄一哄,逗一逗。”老太太笑了笑,“男女在一起,如果要美滿甜蜜過一輩子,生活再苦再累,該有的儀式感還是要有的,該說甜言蜜語的時候,那也不能少。”
“你啊。”同伴哈哈大笑,對花錦道,“小姑娘,快把她的馭夫經驗記下,她跟她老伴在一起五十年,她把家裡的那個,弄得服服帖帖,她說往東絕對不會往西,年紀一大把了,還常常給我們秀恩愛。”
花錦在老太太的臉上,看到了甜蜜的微笑。她點了點頭,裝作認真的模樣:“我記住了。”
“你彆亂教孩子。”老太太拍了拍花錦的手背,臉上的笑容慈祥極了,“孩子,這家店很好,以後有機會,大媽再來照顧你生意,彆……”店裡還有她的好友與另一位店員在,老太太不好說太多,隻是又多拍了幾下她的後背,“要好好的,未來的路很長,滿路都會盛開多姿多彩的繁花,千萬不要錯過。”
“謝謝您,我記下了。”看著老太太溫和的麵容,花錦想到了外婆。那時候外婆的病已經很重了,躺在一翻身就會吱嘎作響的木床上,緊緊握住她的手,說:“錦娃子,一定要好好念書,多讀書才有出息,外婆沒什麼放不下的,隻擔心你……”
她記得自己答應了外婆,一定好好念書,考上大學,接她去城裡享福。
可是沒多久,外婆病逝了,她作為外孫女,隻能頭戴孝帕跪在孝子賢孫隊伍的最後麵,連給她捧照撒土的資格也沒有,墓碑上更是沒有她的名。
送走老太太跟她朋友,花錦情緒有些低落。譚圓擔憂地走到她身邊,“花花,你怎麼了?”
“我想我外婆了。”花錦想擠出一個笑,卻沒有成功,“她臨走前,讓我好好讀書,考上一個好大學,我卻讓她失望了。”
“那不怪你。”譚圓伸手抱了抱花錦,“你已經很努力做到最好了,前幾年你一邊刺繡,一邊熬夜自學考上大學,我都看在眼裡。”
“不一樣的。”花錦搖搖頭,自從高三那年,她家裡人意外身亡,她住到大伯家裡以後,命運就改變了。
高考那天,大伯一家把她鎖到屋子裡,無論她怎麼求,怎麼哭,都不願意放她出去。就算她說,她考上大學,不花他們一分錢,他們也不同意。
大伯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大伯母說:“萬一你高考的成績太好,如果傳出我們不想讓你去念大學,那不是讓整個村的人來戳我們家脊梁骨?”
為了他們不被人戳脊梁骨,為了讓她不讀書乖乖嫁人,她的未來在他們眼裡,是可有可無的。
每次隻要想起被關在屋子裡,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那一天,她都覺得自己像是一隻掙紮的怪獸,恨意滔天。而一路走來遇到的那些好心人,就是把她恨意關回去的籠子,讓她一點點抓住命運的尾巴,掙紮又不甘的活著。
“來,吃個甜甜的冰淇淋。”譚圓從冰箱裡拿出一個冰淇淋,“夏日炎炎,吹著空調,吹著冰淇淋,快活似神仙。”
冰涼甜香的冰淇淋入口即化,花錦被冷意刺得吐了吐舌頭:“好冷。”
“冷才好。”譚圓見花錦情緒恢複正常,“今天的這兩個訂單,你準備留著自己做,還是與新請的那位同事一起做。”
“今天這兩個我自己做吧。”想起這對有趣的夫妻,花錦的臉上露出了笑,“我跟他們曾有一麵之緣。”
“好。” 譚圓沒有意見,“但是你要注意休息,最近我媽有時候帶你去拜訪同行,你還要與馬克那邊交流溝通,店裡也不輕鬆,現在有多了一件日常,我擔心你身體吃不消。”
“什麼日常?”花錦微愣,店裡還有其他需要天天做的工作?
“跟裴先生談戀愛啊。”譚圓眨了眨眼,“那麼好看的男人,你舍得讓他日日獨守空房?”
花錦“……”
“親愛的,我覺得你現在越來越不正經了。”
“沒辦法。”譚圓歎息一聲,“天天跟你在一起,近墨者黑嘛。”
在慈善機構的工作人員眼裡,裴宴是個出手大方,但卻又很閒的慈善家。他每年會捐不少的金錢與公益包到他們機構,但他不像其他人一樣,捐完就不管了,他幾乎每個季度,都會親自過來,查看他的善款使用流程。
這種行為已經持續了六七年,他們幾乎已經習慣了。大家陪他看完善款使用流程,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拒絕他們的吃飯邀請,坐車離開時,這位裴先生忽然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這邊有扶持傳統藝術文化的慈善項目嗎?”
“傳統藝術文化扶持?”負責人微微一愣,隨後解釋道,“這種項目是有的,但不是專項長期扶持。非物質文化遺產這塊兒,國家與政府每年投入並不小,但是效果並不算好,老手藝人年紀越來越大,年輕人對這些不感興趣,想要長期發展下去,需要整個社會的努力,我們機構沒法做這個。”
“我明白了。”裴宴點了點頭,合上善款使用流程數據圖,對負責人道謝,“多謝。”
“不用客氣,是我們該代那些山區失學兒童,向您道謝才對。”這句話負責人說得真心實意,這些年來,裴先生在慈善方麵的付出,是一筆十分巨大的開銷。
裴宴不置可否,這些對他而言隻是一件很小的事,他隻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離開慈善機構的大門,裴宴問自己的助理:“如果我打算成立一個扶持傳統藝術方麵的項目,需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把前期準備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