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但盧照鄰又立刻意識到了個問題, 他有什麼好後退的!
他一個自負遊俠脾性的北方人,除了屢屢被公主這個天才兒童打擊之外,跟誰都很聊得開, 也因他知識廣博而很受人尊重。
他也並不是那個做錯了木工活遭到這位馬匠師訓斥之人。
在對方眼裡,他說不定還是個需要被妥善對待的客人。
再說了,他來此地正代表了熊津大都督府的形象, 作為其中的主簿,盧照鄰總不能丟了大都督的臉。
所以這後退的動作僅是稍縱即逝而已, 他已重新走上前了兩步:“敢問,你是馬匠人嗎?”
對麵的年輕女子並未猶豫地答道:“若你問的, 是這附近最擅長打奇巧器物和修複大宗家具的馬匠人, 那應該是我沒錯。”
她話剛說完,就聽那在院中的另外一人接道:“什麼擅長奇巧和修複,您明明也很擅長彆的。”
她轉頭一瞪, 那人頓時又沒了聲音。
盧照鄰努力讓自己彆因為這一出發笑,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有一樁生意想要找你來談。”
這位馬匠人, 或者說這個名叫馬長曦的姑娘,早已將盧照鄰的衣著配飾都看了個明白。
以她很小就開始和外頭各色人物接觸的眼力並不難看出, 此人來頭不小。
他若不是有心上門來騙人的,所說的生意也不會是什麼尋常的東西。
不過想想也知道,哪有人騙人會選擇這種時候。不僅能騙到的東西有限,還要自己遭罪,簡直沒有比這更劃不來的了!
她隨即將院門推開, 應道:“那您進來說話吧。”
在她進屋去拿東西的時候, 盧照鄰快速地將這院子又掃視了一圈。
院中擺放著幾個大件, 從下頭看應該是重工製品,但上頭蒙著油布, 根本看不出來下麵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也隻能狀似無意地朝著那留在院中的木工問道:“你剛剛說,她很擅長彆的,指的是什麼?”
因盧照鄰還不算真正說清楚了他的來意,那木工在朝著他看來的時候,目光中還帶著幾分審視和警惕,便隻低聲快速說了一句,“有些生意馬師不碰。”
這聽起來就有些意思了。
盧照鄰心中暗忖,思量著這個不碰的生意是不是就是她教授給這些木工的那些,但無論是不是這樣一個緣故,才讓她能儘顯脾氣地對著這些人做出斥責,起碼有一點應當沒錯。
正如公主所猜測的那樣,這位匠人的本事不可能小。
盧照鄰剛想到這裡,就見馬匠師已從屋中重新走了出來,在手中提著個稍高一點的馬紮,擺在了他的麵前。
和院子裡原本就放著的兩個顯然是一套,
“鄉舍簡陋,屋裡又沒什麼落腳地,勞駕客人在外頭坐一坐了。”
但要說,簡陋倒也沒這麼簡陋。
這間小院的地麵被收拾得很乾淨,在盧照鄰坐下的同時,他又見這位馬匠師從一旁拖拽過來了一個木疙瘩,好像隻是轉眼的工夫,在他的麵前就已經展開了一架桌案。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撥動了哪個位置,在盧照鄰的麵前已顯露出了一個杯子。
桌案上的山水轉動,山泉流動,正將這杯中澆入了熱湯。
盧照鄰遲疑著伸手去抓,發覺升騰起來的霧氣並不是他的錯覺,而是真在下頭有個點起的炭火盆,將水給加熱過了。
他正愣神之間,馬匠師說道:“客人現在可以說說自己的來意了。”
雖然隻是有水無茶,但放在鄉野之間已算是正兒八經的待客,更何況是這樣的一座茶桌。她說自己擅長於奇巧,真是一點也沒說錯。
盧照鄰越發確信自己並沒有來錯。
越是這等精巧非常的東西,越是需要對結構銜接和零件打磨把控巧妙。
“我是為……為太史局而來的。”
盧照鄰原本想直接說安定公主,又覺得以對方的消息門路,說不定都還不知道安定公主到底是什麼人。
再說了,萬一招攬不成功,影響的是公主的名聲。
還不如直接說太史局!
李淳風總是有名聲在外的。他那三重渾天儀更是巧奪天工之物,對於等閒匠人必定有著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馬長曦顯然聽過這個名字,“太史局?”
“馬匠師可知道,太史局在海州建立了一個臨時做工之地,專為研製航海羅盤與旱羅盤所設,同時招募海州匠人在其中效力,為求儘快將所需物件製造完畢。”
盧照鄰這話說得其實也是事實,還越說越順了起來,“有匠人推舉馬匠師有真才實學,故而讓我前來一問。”
馬長曦沒忍住又打量了盧照鄰一番。
也不怪她有這樣的表現。
往日登門的客人大多是周遭相熟的木工,就算真是來找她做生意定製的,也大多因為她的年齡性彆有些疑慮。
這才是為何她選擇把自己的生意做到同行頭上。
彆人是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她不一樣,她是“罵完徒弟,穩領錢財”。
以至於在聽到盧照鄰如此順口地說出“真才實學”四個字的時候,她還有一瞬的走神。
但她還是定了定心神,問道:“何為航海羅盤,什麼又是旱羅盤?”
羅盤的名稱她聽過,便如日晷、司南的底盤都可以叫做羅盤,但當其前頭帶上了所謂“航海”“旱地”這樣的定位之時,必定和她所猜測的內容出現了偏差。
可惜盧照鄰似乎並不打算直接給她解惑,答道:“等你抵達了太史局辦事處你就知道了。”
馬長曦垂眸沉吟了一瞬,忽然問道:“可我又如何確信你不是在誆騙於我?”
那正向她請教木工學問的男人顯然沒因為老師的疾言厲色而心中有所不滿,反而在此時當起了個合格的捧哏,“不錯,誰知道你是不是來此地乾壞事的。”
盧照鄰對上了這兩人對他充滿懷疑的目光,突然覺得有點頭疼。
早知道他該當帶上兩個太史局官員一並前來,還能更有說服力一點。
更倒黴的是,安定公主雖然給了他那個熊津都督府主簿的官職,但他的官服和魚袋卻還沒到正式下發的時候,讓他想證明自己乃是朝廷中人都有點困難。
若在他麵前的隻是個等閒匠人,說不定確實不用那麼麻煩,反正先跟著他走一趟,也好隨時回來。
偏偏,這位馬匠師的情況特殊了些。
盧照鄰快速思索了一陣,說道:“若你有所懷疑,可以請人隨你一同前來。海州地界上交通便捷,幾個時辰就能到達太史局所設辦事處。往返都不用一日的時間。”
他旋即又將自己的佩囊擺在了桌案上,“這其中的通寶數額雖不多,但我想,往來一天的誤工費用也足夠了。”
馬長曦不是個喜歡糾結的人,見盧照鄰都已這樣說了,當即應道:“那好,我帶上幾個人,跟你一起走一趟。”
盧照鄰客套說道:“你便是多帶一些人也無妨。”
反正他有這個底氣自己並不是來乾壞事的,不怕多幾個監督的。
但等到半個時辰後即將起行,盧照鄰又不免陷入了沉默。
他朝著馬長曦看去,見她的後頭直接跟著十數個人,有一瞬間像極了帶著那一堆將領下海船的安定公主。
更讓這畫麵看起來眼熟的,是這些在她後麵的人,都是些看起來手腳力氣不小的壯漢。
以其虎口以及手指的老繭看,恐怕都是些木匠。
更過分的是,還沒等他們起行呢,就又從村子的前頭來了一群扛著農具的漢子。
這兩方隊伍直接將盧照鄰給夾在了中間!
從周遭幾乎沒停過的言語裡,盧照鄰麻木著表情,將情形給猜測出來了大半。
這位馬匠師在四鄰八鄉的名聲真不是一般的響亮,哪怕她年齡很小,但憑借著一手幾乎無痕的榫卯銜接,讓周遭不少木匠都願意向她請教。
為了能學到真本事,沒人怕在正經問題上多挨幾句罵。
而與她同鄉之人,更是能以極低的價格在她這裡打造器物,換來在她有麻煩的時候都來幫上一把。
現在盧照鄰用這樣一個理由要將人給請走,在他們看來,可不就是個有麻煩的時候嗎?
盧照鄰:“……”
他現在忽然理解了,為何對方的消息會被隱藏得這樣嚴實。
因為這對於當地來說,顯然是個需要被妥帖保護的重要人物!
得虧他看起來形象不差,在經由了一番解釋後才隻讓這位馬匠師帶上了三個隨從出行。
現在隻希望,在正式檢驗過對方的本事之後,他能順利地將人給帶到公主麵前了……
隻是找個人而已,便如此的麻煩,也不知道公主在帶著這樣多人出征的時候,到底麵臨了多少問題——
但何止是出征麻煩呢,平日裡的管理也很麻煩。
在盧照鄰帶著馬長曦一起前往“羅盤製作基地”的時候,長安城裡已有了新的議題。
此前的獻俘大會上陛下已宣告了這樣的消息,要在高麗故地成立安東都護府,在由高麗寶藏王遙領安東都護的同時,另尋一人來擔任長史位置,決斷安東都護府境內的軍政要務。
這個安東都護府長史的位置,對於坐鎮之人的要求可能比熊津都督府長史還要更高。
到底由誰來出任這個官職,就成了個大麻煩。
在姚懿被派遣到西南地界病逝,任雅相督軍東北病逝之後,李治是完全不敢考慮五十歲以上的老臣了。
萬一再死一個,還恰逢當地動亂,真是要出大事的。
“你阿耶原本說,要不要對周道務破格提拔,讓他從留守此地暫時督管,變成正式擔任此地長史。但臨川同我說,周道務或許有領兵之才,卻並無在邊地動亂中決斷之能,要是由他直接出任安東都護長史,恐怕遲早要出亂子。”
“若是真想用他在邊地作戰的經驗,倒不如給他營州刺史的官職,也好過去當那安東都護府的一把手。”
“我想來也確實是這麼回事,而且也不怪臨川有此等擔憂,他在邊境折衝府中的曆練還是太少了。原先是上頭有邢國公壓陣,若到了獨當一麵的時候真不好說。”
李清月問道:“那最後決定由誰來擔任這個位置?”
因為十六衛中人員複雜,目前哪些人是處在能被調度的狀態,李清月還真不太確定。
但她現在得問明白這個問題,誰讓她的封地就在這安東都護府的境內。
出任安東都護長史的人若是沒有犯大問題,也能承擔得起這個重任,是要跟她長期打交道的!
武媚娘答道:“這個人選我和你阿耶其實都有想法,隻是還有一些猶豫。”
李清月聽出了這個話中的猶豫顯然不作假,忽然想到了她一度北上靺鞨所在之地回來時候所想的事情。
她和蘇定方能想到將靺鞨部俘虜遷移進營州地界同化,以靺鞨內部相互收服、攻訐之法來管控此地,李治和武媚娘肯定也想得到。
“那個將領是不是靺鞨部的人?”她當即開口問道。
“不錯。”武媚娘點頭,“這個人選,是左武衛將軍李謹行。”
“事實上,與其說他是靺鞨人,還不如說他是大唐人。他還沒出生,他父親就已經歸入了中原政權的統治之下,他三歲的時候,他父親就已經跟從太宗皇帝征討劉黑闥,甚至得到李唐賜予姓氏。”
“自他二十歲起家翊衛校尉開始到如今,他也已經曆任各地軍府的果毅都尉、折衝都尉,到如今官至左武衛將軍。雖然在軍事履曆上不如薛仁貴特殊,但戰功可著實不少。”
“最多就是……他那靺鞨部的身份終究有些敏感。”
武媚娘頓了頓,這才接著說道:“雖說他所屬的靺鞨部漢化已久,他父親還被冊封為耆國公,可歸根到底,安東都護此前不在大唐掌控之中,高麗人也與靺鞨部多有往來。那麼誰也不敢確定,李謹行此人到底是能憑借著靺鞨身份壓製動亂,還是趁機回歸部落進而自立。”
李清月趴在桌案上一邊聽著阿娘用和緩而有力的語調陳述,眼中閃過了一絲異彩。
若是真有中原大將可用,她想借著百濟和高麗的戰功在此地繼續發展反而麻煩。
現在一番挑選完畢,最合適的居然是個靺鞨出身將領,那可真是……
真是再好也沒有了!
“要我說倒是不需要那麼擔心。”李清月回道,“倘若大唐去年在遼東戰事中的損耗極其可怕,說不定還要擔心,將領會如同阿史那賀魯一般懷有異心。但一來,李謹行在遼東的勢力已隨著他升遷中各地輾轉,有所消解,二來,大唐對高麗的速戰速決戰績,總是擺在眼前的。”
“再說了,這不是還有我嗎!”
當她在李治麵前談起這件事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泊汋城既是我的封地,我自然會留人在此地發展,也權當是一個對安東都護府的從旁監督部門了,對吧?”
她哪裡是想發展自己的小金庫,發展自己的領地,明明就是為了讓安東都護府保持局勢安穩啊。
這世上哪來她這麼體貼的女兒!
李治思量了一番,發覺還真是李清月所說的這麼回事。
尋常的封地確實不會駐紮多少兵力,但當李清月還同時是熊津大都督的時候,她便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將熊津兵馬在泊汋城所在位置登陸,直指安東都護府動亂之處。
再一想到自己近來明明又有頭疼腦熱複發的症狀,皇後卻天天要將大半注意力分在離家半年的女兒身上,就連晚上都被霸占了——
李治幾乎是下意識地接出了一句:“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出門,去順帶視察你的食邑?”
李清月都驚呆在了當場:“……啊?”
等等!有這麼著急的嗎?
她狐疑地看向了李治:“阿耶,我要等的建設封地人手還沒到齊呢……”
彆說封地的人手了,連她的陪讀都沒到齊呢!
第132章
不過, 李治大概不會想到,他這一句“無心之失”,是會被有些人借題發揮的。
李清月才不跟李治講什麼“爭寵”的基本法呢, 直接上來就和武媚娘告狀。
“阿娘,阿耶他嫌棄我!”
“他怎麼嫌棄你了?”武媚娘忍著嘴角上揚的趨勢,朝著衝進門來的女兒看去。
李清月仰頭答道:“我從高麗回來長安, 滿打滿算都還沒有半個月的時間,他就問我什麼時候要往封地去, 您說這是不是嫌棄我?”
她才九歲啊,怎麼就提前享受到寒暑假在家的待遇了!
反正她絕不承認, 是因為自己搶了李治的待遇所造成的影響。
嗯, 肯定是這個做爹的不靠譜。
武媚娘看著女兒這個趁機耍賴的表現,摸了摸她的腦袋,偏袒得明目張膽:“對, 確實是你阿耶過分!就算是領了封地,也不急著這樣快過去。要知道, 那頭都還在寒凍之時呢。”
北方的冬日過去得沒那麼快,現在的遼河與鴨綠江都還沒化冰, 遼東黑土也在結凍之時。
因此,哪怕是李清月自己自告奮勇地要去領地,為她的煤……不對,為她的金礦去做開采準備,順便去做好監督安東都護府的工作, 武媚娘都不會答應的。
結果李治倒挺會耍脾氣的, 直接問女兒走不走。
他沒事吧?
武媚娘:“你真在長安城裡坐不住, 也得等到三四月裡再啟程吧。”
“我就是這麼想的。”李清月掰著手指盤算,“您看, 唐休璟那邊收到我送去的消息後,能否在五六月裡小麥收獲,而後武裝除賊,在三月裡總能給個大致的準信了。”
在這個時間前後,從高麗遷移進內陸的百姓中,也應該有一批被引入關中漢中了。
到時候,三四月間的回信裡,唐璿那裡的初步安排也能告知於她,讓她確定,到底要不要在她重新前往邊地後,再給他多搬遷一點人口過去。
“蜀中那頭,我已讓人將一部分賞賜的絹帛換成了金條,隨同信件一並送去。雖說是我這位公主要招募挖礦之人,又經由益州都督府長史搜尋人手,但該給的遷居費用還是要給的,要不要全家一起走也得給人一個商榷時間。”
所以說這個遷居怎麼也得到二三月之後才能動身。
李清月興致勃勃地說道:“我還讓人在采購良種,都不知道三四月前能不能收工。”
官田的良種中能供給她使用的,她都已經籌辦完畢了,讓她想起來去找的當然是另外的東西。
她不打算隻種北方常見的粟米和小麥。
對於漢中來說,從原本的良田荒廢到兩年三熟,已經是邁進腳步了,再過激的話,難免會引發當地民眾的不滿。
可泊汋城是她的封地,當地的百姓又是剛被大唐納入境內的高麗百姓,那麼給她發揮的餘地就大得多了。
唐代相對溫暖的氣候,和在漁獵文化之下幾乎沒得到開發的黑土地,讓她在封地到手的那一刻當即意識到——
她可以種東北大米了!
所以在從年初從李治這裡得到了準信後,她便即刻讓人往江南道去采購水稻良種。
李清月繼續盤算道:“再說了,姚元崇還有那個不知道名字的龐家姑娘雖是被征為伴讀,但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總得先讓他們將父親的喪儀和家中其他事務都給處理完畢。就姑且也給他們算上三個月。”
所以怎麼算下來,結果都是一樣的。
她下一次出門,肯定要等到三四月了,也正好趕上東北的四月播種,簡直完美。
人手,良種,以及後備的人才統統就位!
“對了,還有還有……”
“海州那邊,我讓盧升之幫我尋訪人才,若那人真是可用之才,也得要一點用來說服的時間。”
“此外,我在離開熊津大都督府的時候也跟老師交代過,如果可以的話,在當地慢慢開始打造海船,數量不需要多,隻需要能往返於熊津和中原沿海就行了。估計在三四月裡也能完工。”
因為這部分船隻不是軍隊所用,而更像是商船,李清月沒法向沿海水軍借調,還是得自己來折騰。
好在數量不多,以熊津大都督府的銀錢存貨能負擔得起。
看,這些準備工作都要時間。
武媚娘看著女兒在這裡逐一盤點,隻覺她那張尚顯稚氣的麵容都因為這些條理井然的南北東西調度,像是在發光一般,一點也不比她此前在策馬凱旋之時的氣勢遜色。
她在不知覺中神情又柔和了幾分。
阿菟是如此珍惜於自己拿到手的每一個機會,要將手中的全盤資源都給整合成一個整體,以圖在有限的助力中實現個人事業的飛躍。
她又如何不是這樣。
這份相互映照的成長,真是讓人心中安定。
但更好玩的大概還是,李清月嘮叨完了這些,又將方才運籌帷幄的神情一收,鼓著腮幫子露出了小孩子耍賴的特有表情,“阿娘,您一定要幫我把場子找回來。”
武媚娘輕咳了一聲,“好啊,見到你阿耶的時候我就幫你譴責他。”
反正這也算是另類的親子互動是吧。
阿菟本已不是在循規蹈矩的路線上走了,便沒必要遵循什麼過分父慈女孝的模式。
說不定來點這種“驚喜”,還能在某個時候發揮出一點妙用來。
於是李治就很是委屈地聽到了皇後對他的一句打趣加責備:“您說說看,您作為天子,和一個孩子生什麼悶氣。”
“您是不知道,阿菟覺得您不喜歡她了,這兩天沒少挑您的刺。”武媚娘饒有興致地端詳著李治的表情,“我看你們兩個折騰起來,加起來的年齡也沒超過十歲。”
李治無奈,“她還說什麼了?”
他怎麼想都覺得,自己除了之前的那一句失言,其實也沒什麼可指摘的。
卻聽武媚娘說道:“她說您給百官預備改的名字裡,有些還算能聽,有些就好生奇怪。”
李治:“……?”
他原本預訂在二月更改百官之名,其中門下省、中書省、尚書省分彆改名為東台、西台和中台。
當然,這三個名字是李清月覺得還勉強能聽的。
至於侍中成為左相,中書令成為右相,聽起來也好記得多。
尚書仆射被叫做匡政,大抵取的是匡扶政治的意思,姑且也可以理解吧。
但有些就很煩人了。
什麼戶部叫司元、兵部叫司戎,吏部叫司列,工部叫司平……
李清月人都要炸了。
她好不容易才記住了三省六部的各個官職,結果現在直接來了個大洗牌。
要是跟阿娘將來改官職名字一樣改出鳳閣、鸞台、麟台這種好聽的也就算了吧,但顯然李治的改名還能告訴大家,他的取名有多麼任性。
“她說,尚書左右丞那個肅機,聽起來像是她讓尚食局做的素雞。”武媚娘掩唇笑了出來,“還有侍郎、尚書的少常伯、太常伯也挺難聽的,萬一有人年輕即登高位,還得被稱呼一聲伯字。”
李治眉頭一挑,就聽武媚娘又說道:“但她倒沒覺得這名字不該改,隻是覺得著實難記,說那秘書省改名蘭台監,正是蘭台雅致,還算是遵循了漢時舊例,還有那左右千牛府改為左右奉宸衛,乃是尊奉北宸號令,著實是個好名。”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今日李治往尚食局送去的菜單裡,還真有一道素雞。
他沉默了一瞬,問道:“那前頭幾個再斟酌一下名字?”
武媚娘從容答道:“陛下想要以改名為革新之始,其實並無問題,但左右丞、侍郎、尚書之名沿襲已久,貿然更改,一時之間難免讓人忘記該當如何尋人,如何操持上下事務。”
“以我看來,就算真要變更,也還是循序漸進些為好。您看,連阿菟這種已算是聰明孩童之中典範的,尚且難以將其記住,更何況是大多數朝臣。”
不過,與其說是革新,倒不如說,這是李治想趁著今年的好身體加上接連的戰事大捷,再進行數次由上而下的發號施令,以圖讓朝臣與百姓知道,他這位天子依然權柄在握,統禦中央!
所以今年,他不止要進行大明宮的修建,也要做出這等百官官名改革,更要嘗試幾道在前兩年間他就試圖推行的政令。
對於一度體虛到難以維係國事的李治來說,這無疑是在重振威風,大展拳腳。
武媚娘自然沒必要對其做出攔阻,甚至該當通過助力於陛下,以繼續維持她如今已經拿到手中的權力。
但對其中的一些決策做出合理建議,卻顯然可行。
何況,當陛下的這些政令被頒布下達之時,他也必定越發慶幸,他的好女兒在去年的年末為他打了一場滅國勝仗,讓他能在今年憑借著連年大勝未有敗績的盛況挺直腰板。
當然,這對於一位甚至希望僧侶也要拜見行禮的陛下來說,還遠遠不夠!
她就一點都不奇怪,會隨後從李治的口中聽到另外的話題,正是西域的戰事。
很顯然,在這場彰顯天子威儀的“改革”中,若是有一場勝仗恰逢其會,更是應和了天命所歸,能起到正麵的推動作用。
“算起來,自薛卿以三箭威懾鐵勒諸部到如今,唐軍繼續追逐推進直逼天山,也該當有新消息傳來了。 ”
李治起身朝著窗外望去,雖看的不是西麵,但他心中所想,卻必定是西麵戰事。
“媚娘,新年之中的新氣象該到了。”
武媚娘想了想,還是沒將那句“鐵勒道行軍大總管會給您帶回好消息”給說出來。
這位大總管鄭仁泰跟她又沒什麼關係,反而打從太宗皇帝玄武門之變的時候就算是太宗嫡係,又在李治登基後得到重用。
他打勝仗與否,對她這個皇後所能掌握的實權也沒有影響。
她便隻是接道:“是啊,新年新氣象。也願今歲仍是風調雨順之年吧。”——
但也就是在這兩句感慨發出去後不久的二月裡,征討西域鐵勒叛亂的兵馬之中發生了一起爭執。
相爭的兩方,正是鐵勒道行軍大總管鄭仁泰和其副總管薛仁貴。
薛仁貴三箭破敵的震懾開場,讓唐軍在平定鐵勒九姓叛亂之中完全搶占了先機。
所以哪怕冬日限製了行軍的速度,令他們不得不暫時停下了腳步,卻並不影響他們依然有著威懾鐵勒諸部的優勢。
當二月行軍計劃重新發動之時,當先要麵對唐軍威懾的鐵勒思結部以及多覽葛部落就陷入了恐慌。
他們很確信,哪怕擁有天山作為屏障,他們也絕不可能從唐軍的圍剿之中逃出生天。
那麼他們該怎麼辦?
請降?
可這封送來的降書剛抵達鄭仁泰的案頭就被他給拋在了一邊,權當沒看到此事。
薛仁貴看到了這個動作,眉頭不由一皺:“大總管,我倒是覺得,對這一出投降可以接受,否則我們在隨後遇到的抵抗將會越來越難纏。要儘快掃平漠北,還是該當有所取舍。”
鄭仁泰抬了抬眼皮,語帶肅殺:“這不是陛下此前的指令嗎?鐵勒九姓之中先行投降之人,直接格殺處置。”
“這已是第二批了!”薛仁貴辯駁道,“去年唐軍要以鐵血手腕強勢攻破鐵勒聯合,當先迎戰的必定是其中最為悖逆之人,故而留之無用,不如殺雞儆猴。”
所以直接強勢殺人是合理的。
翻過了年來卻不能完全套用這條法令。
他據理力爭:“可如今經過了一個冬天,無論是我們還是他們,都應該已經冷靜下來了,在這個時候最適合做的是拉攏和鎮撫並具,而非繼續貫徹這殺降的法令。”
“薛禮。”鄭仁泰忽然以嚴肅的語氣說道。
在薛仁貴遵照軍禮站定的那一刻,鄭仁泰繼續開口,語氣裡滿是不容置疑,“我是這一路的主將,陛下的聖旨要如何執行,也是我的事情。是勝是敗我會一力承擔!”
薛仁貴的眸光一震。
鄭老將軍的資曆太過深厚,讓他想要做出攔阻都沒這個資格。
他若真要一意孤行,全軍隻能聽從他的號令。
可薛仁貴心中那種不妙的預感,隨著鄭仁泰甚至伸手撕毀了那兩張降書而攀升到了頂峰。
不錯,對他們麾下的將士來說,經冬的待命已讓他們的心中憋著一股氣,隻等著一場大勝來將其平定。
這些連年周轉在西域戰事之中的士卒,精神上遭到的壓力遠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以至於早在去年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一些不聽號令的征兆,隻能放縱其劫掠,到了今年……
更是躁動不安。
但薛仁貴思量之下還覺不妥,在鄭仁泰這位主將起身往營帳外走的時候,依然急切地說道:“大將軍,若您當真要選擇拒絕對麵的請降,一力破之,請起碼將其推遲到四月!”
鄭仁泰掀開了簾帳,煩悶地聽到薛仁貴還在耳邊勸道:“北地的氣候在三月裡都還不夠穩定,時常出現氣象大變的危機,將軍若非要進軍,也一定考量氣候之變,更不要孤軍深入……”
“夠了!”鄭仁泰憤然打斷了薛仁貴的話。
他指了指薛仁貴的鎧甲,提醒道:“我比你在西域作戰的時間多,有些話不需要你提醒我。”
“怎麼,你薛仁貴可以戰功在手,斬殺戰俘,坐等此戰收關,我這個沒用的老將軍就隻能坐在後方,等著鐵勒投降就夠了?”
薛仁貴愕然地頓住了腳步:“您怎麼會這麼想?我沒有這個意思。”
鄭仁泰一把推開了他,“那就彆在這裡阻攔我。”
“我……唉!”
眼見鄭仁泰絲毫不聽勸阻地同另外一位副將楊誌商討進軍方略,薛仁貴跺腳長歎了一聲。
他有什麼必要通過阻擋鄭仁泰出兵天山這種方式,來試圖剝奪對方所能獲得的戰功啊!
鄭仁泰才是此戰的總指揮,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就像那高麗之戰,難道有人會覺得,契苾何力統兵渡過遼河,一舉殲滅高麗三萬兵馬,是在掩蓋蘇定方的風頭嗎?
顯然不會。
但他大概不能理解一位老將在此刻的心思。
李治在元月之時,曾經將一封問候的信件送到了鄭仁泰的手中。
在信中提及了對鄭仁泰的關切,並請他千萬彆走上任雅相、龐孝泰和姚懿等人的舊路,在邊地出現什麼意外。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將指揮權交到薛仁貴的手中。
可這些話,在李治看來是對老臣的用心良苦,在鄭仁泰看來,卻無疑是在暗指他已年邁。
也讓他心中的情緒日趨焦躁。
現在算怎麼個情況?
連陛下年僅八歲的女兒都已在高麗戰場上建功立業,他又為何不能殺穿敵營,將鐵勒各部起勢的苗頭全部掐滅!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哪怕他的副將在天山遭到了鐵勒人的狙擊落敗,也沒能熄滅他在三月內終結此戰的決心。
隨即展開的第二場交鋒更是以唐軍取勝告終。
在他戰意激昂的注視之中,意圖投降的思結部與多覽葛部都被迫放棄了天山據點,儘數北逃。
不顧薛仁貴做出的最後一次攔阻,鄭仁泰毅然決然地領著麾下的一萬四千多名騎兵追入了大漠之中。
留下了薛仁貴在此地守營。
“將軍……其實您也沒必要那麼擔心。”薛仁貴的副將安慰道,“老將軍征戰西疆的經驗確實豐厚,在如今乃是乘勝追擊的情況下出不了問題。您屢屢勸阻,將自己和他的關係鬨僵,對您哪有什麼好處。”
薛仁貴歎了口氣,“可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做窮寇莫追嗎?”
在這等苦寒之地,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意外。
而這罕見的意外,還真不幸地降臨了。
就在鄭仁泰和其所統帥的騎兵殺入大漠後的數日,在邊境出現了一場罕見的暴風雪。
也正是這場攔截在天山軍營和大漠戰場之間的暴風雪,讓鄭仁泰能否成功回返,變成了一場未知數。
在大漠之中要想識彆方向本就艱難,更何況是在風雪之中。
當消息傳來的那一刻,薛仁貴隻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但他根本顧不上怪責自己此前的烏鴉嘴,而是匆匆吩咐士卒以最快的速度發兵去尋人。
“你們找人的時候也務必小心。”在安排士卒離開軍營的時候,薛仁貴又叮囑了一句,“一旦情況有異,你等即刻退回!”
他望著帳外在三月之初也是寒風吹雪的場麵,此前的擔憂終於變成了臉上越來越深的凝重。
這場風雪整整持續了七日有餘,就好像是老天都要為逃亡的鐵勒人做出掩護。
當晴光重新籠罩在這片西域大地上的時候,薛仁貴一邊強裝鎮定地安排士卒接收周遭的鐵勒殘部,一邊已在盤算,他是否要親自深入大漠,去尋找鄭仁泰的下落。
到了此刻,他心中的希望其實已經很是渺茫了。
作為一個領兵打仗的將領,他很清楚一個事實,以一萬四千人的隊伍和其急切追擊中所帶的糧草輜重,絕不夠他們七日所用……
相比於存活的可能,顯然是全軍覆沒的幾率更大。
這對於唐軍來說,必定是一個莫大的打擊。
然而也就是在他意圖領兵起行的時候,他竟忽然聽到在營帳之外傳來了士卒的歡呼之聲。
在那些混亂的呼喊聲中,他辨認出了一句話:“大將軍回來了!”
鄭仁泰平安回來了?
薛仁貴幾乎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刻,就疾步衝了出去,直奔聲音發出的方向而去。
無論大將軍到底是戰敗而回還是得勝,當他能成功回來的那一刻,這些就可以姑且不予討論。
可當他撥開了那些陸續分開的守營士卒,朝著天山隘口看去的時候,薛仁貴看到了一副對他而言永生難忘的畫麵。
這一路徐徐穿行而來的隊伍,從去時的浩浩蕩蕩,已經變成了歸來之時的人馬寥寥。
他好像是能在一瞬間數清楚人數的。因為那恐怕隻有數百人而已。
更讓人感到觸目驚心又悲哀的是,在攙扶著鄭仁泰回來的士兵臉上,他看到了一種近乎蒼白而麻木的神情,拖拽著滿路的疲憊重新走到他的麵前。
這樣的一種表情,他曾經在一種情況下見過。
歲大饑,人相食——
“啪——”
李治一把將這封快馬加急送到他麵前的戰報甩在了地上。
“一萬四千騎兵追進大漠,隻有八百人回來,這就是鄭仁泰這個鐵勒道行軍大總管給我的回應?”
隻有八百人不到活了下來。
盛怒之中,李治的胸口氣得不住起伏,當即痛斥出聲:“我看他還不如不回來了!”
“萬人困於風雪之中不辨方向,吃馬肉充饑,甚至到了人各相食的地步。他還有什麼臉麵活著!”
二月裡推行的官職改革,是為四月的另一出議政鋪路,可鄭仁泰倒好,枉他對於此人寄予厚望,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一萬多騎兵的損失,在任何一個時期都是一筆莫大損失。
要知道,這是騎兵!
“陛下!”
李治忽然覺得一陣氣血上湧的眼前發黑,所幸扶住了麵前的桌案才穩住了身形,而後便對上了皇後關切的麵容。
“我沒事……”
他還能挺住。
西域戰事雖然發生了變故,但總體來說還是一場勝局。
急需解決的,是突然少了這麼多騎兵震懾西域的影響。
李治重重地喘了口氣,這才接出了後半句話,“替我擬旨!速令邢國公、英國公、郕國公入宮見駕。”
武媚娘剛要起身,又忽然聽到李治說道:“讓……讓安定也來。”
第133章
讓安定也來參與議事!
這話自李治的口中說出的時候, 武媚娘都在臉上露出了幾分意外之色。
陛下甚至沒在此時考慮其餘幾位駐紮在長安的將領,而是當先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這無疑是意味著,女兒在東邊戰線上達成的幾場大勝, 獲得的並不僅僅是官職與物質上的封賞,也不僅是她自己在軍伍與百姓之中的聲名,還讓李治在心中潛移默化地將她在戰事上的重要性一升再升。
這種重要性, 或許沒頃刻間就在他的話中表現出來,甚至在給出官職的時候猶猶豫豫。
可當西部戰事有變, 大唐麵對這等巨大損失,極有可能帶來其他的負麵影響的那一刻, 李清月便從其他“將領”之中脫穎而出, 成為了李治心中的參政人選。
或許當他說出這句話,自己也意識到了這個事實的時候,阿菟隨後的路就要好走得多了!
不過在正事麵前, 這份改變不適合再多加討論了。
武媚娘應道:“我即刻替陛下擬旨。”
她又低聲說道:“再令禦醫來替陛下看看?”
李治揉了揉額角:“動靜小一些。”
當今天子才收到了西部的戰報,就突然表現出了這樣的病情複發征兆, 對於李治的形象絕無一點好處。
他朝著自己麵前的桌案看去,還能看到在上頭擺著的一份草案, 寫著《命有司議沙門等致拜君親敕》。
這原本是明日就要對著他才經過了一番改名、整飭之後的朝堂下達的一個議題——
討論是否有這個可能,讓僧人自此必須參拜父母以及天子。
這不像是當年那封《道僧犯罪同俗法推勘敕》一般,可以直接向天下宣告,他要讓僧人道士都可以跳過道僧格的規定定罪,而必須經由朝堂議事市商榷。
以李治看來, 若他先後解決掉西突厥叛將, 覆滅百濟、高麗, 以天朝上國之尊做出此等規定,或許得到的支持會更多, 所以如今正是時候。
而現在,他不得不將這份詔令暫緩頒布了。
起碼,也得先解決掉西域這出傷亡的隱患再說。
這足以見得,鄭仁泰這孤注一擲的舉動,造成的麻煩可不止在邊境!
他此前真是怎麼也沒想到,老將晚節不保造成的麻煩,居然會比老將作戰身亡還要大得多。
他心中的憤慨情緒,直到見到李清月以及另外三位被請來的將軍陸續抵達後,也僅僅是平息了少許而已。
所幸,坐在下方的除了老臣,還有正值當打之年的忠誠將領,以及一個真正歸屬於大唐的新秀。
因為緊急傳詔的緣故,李清月是被直接從禦用馬場上抓回來的,在她身上還穿著一套玄赤雙色的騎裝。
哪怕年紀是小了點,這份英姿颯爽的神態卻是絕不會遜色於任何人。
更讓李治看來欣慰的是,在她朝著英國公等人相繼見禮後,其餘三人也並未覺得,這位皇室公主出現在這裡,而不是太子參與議事,有任何的問題。
英國公也隨即切入了正題,朝著李治問道:“不知陛下此番將我等召來,是有何要事相詢?”
李治麵上的神情看似還能維係住沉穩,桌案之下的手卻是早已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他的目光再度在下方四人的臉上掃過,這才徐徐開口:“鐵勒叛軍已成功被我大唐兵馬驅逐出天山地界。”
這顯然是一件好事。
可李治的神情不難讓眾人看出,事情隻怕沒有那麼簡單。
他語氣也沉重了起來:“但二月底,鐵勒道行軍大總管鄭仁泰不顧副總管薛仁貴勸諫,貿然發一萬四千騎兵追擊,深入大漠,行軍抵達仙萼河位置,也沒追到逃亡的鐵勒兩部殘兵,反而在返程途中遇到了暴風雪天氣,進而迷失了方向。”
“在被困於大漠之中七八日後,才成功折返回營地。”
說到這裡的時候,其餘眾人的麵色也都已經嚴肅了起來。
隻是,他們縱然想過會蒙受損失,也沒想到從李治這裡說出的,會是這樣一句可怕的消息,“一萬四千騎兵中回返天山以南的,隻有八百多人。其餘眾人,要麼死於風雪天氣,要麼死於相互殘殺求活。”
“這就是最新發回來的戰報。”
李清月神情陡變。
什麼相互殘殺求活?那不過是李治為了讓這出軍報說給在場諸人聽的時候,還能給那頭的情況留有幾分顏麵。
在缺少糧食的情況下,士卒要如何穿過被風雪覆蓋的瀚海?
除了馬匹之外,自然是隻能人各相食。
那麼與其說是一萬四千多人出征,最後回來了八百人,還不如說,是他們統統都沒有回來。
西域那頭怎麼會突然出現這樣的變故!
在唐軍明明從去年就已經占據上風的局麵下,按理來說,今年他們隻需要做好掃尾工作就足夠了。
在高麗之戰前就已出現的“將軍三箭定天山”,甚至讓李清月覺得,自己說不定能在起行遼東之前,就在長安城裡和凱旋的薛仁貴相會。
到時候她還能在長安為薛仁貴擺個慶功宴,然後告知於他,他當年那句“公主也能上戰場”的話在今日也變成了現實。
可現在的情況卻急轉直下了。
那封戰報被先後傳遞在幾位將軍手中,然後落到了李清月的手中。
在這封軍報上所寫的情況,和李治所說分毫不差。
這甚至不是由薛仁貴代筆的軍報,而是出自鄭仁泰之手。
以至於當顫抖的筆鋒和些微有些錯亂的言辭出現在戰報上的時候,仿佛也能讓人看到彼時身處風雪之中,那些無糧可食的將士們到底有多絕望。
然而他們在彼時所能做的,竟隻是從同伴的身上得到求生的希望……最後變成了在這封戰報上蒼白無力的數字。
李治敲了敲桌案,將下頭幾人的思緒從這突如其來的噩耗中拉了回來。
“對鄭仁泰的懲處先姑且不論,以各位所見,眼下該當如何?”
李治可以清楚地看到,當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下方直接分成了兩個陣營。
英國公李勣、邢國公蘇定方和被他喊來一並參與議事的安定公主,都默契十足地看向了郕國公契苾何力。
唯獨契苾何力的表現不同。
他沒有保持著原本看向天子的方向,而是轉向了……
“郕國公看著安定作甚?”李治真沒忍住,先發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
在場之人幾乎全部看向契苾何力的情況,讓李治確信,自己在眾人來前做出的判斷沒有任何一點問題。
在薛仁貴和鄭仁泰對鐵勒進行殺戮鎮壓之後,李治原本也有意向讓契苾何力前往,從威服改為懷柔。
高麗戰事的順利,更是讓這出接班不至於過分倉促。
出身回紇契苾部落的契苾何力,必定能夠理解,大唐為何要在鐵勒思結部屢次降而後叛的情況下,做出鐵血應對手腕。
要是沒有鄭仁泰的提前發兵,在大漠埋葬了一萬多騎兵,等到契苾何力以“效忠大唐的鐵勒人依然能夠得到重用”的姿態出現時,所謂殺降的詬病也都將不複存在。
奈何,天意與人心,在間隔千裡之遙的地方,都已不能隨意為人所操縱,也讓其中出現了偌大的一個變數。
但契苾何力看著安定是幾個意思?
總不能是他居然覺得,李治應該派遣安定公主出發,去收拾西部的亂局。
那就完全是在瞎搞!
要是郕國公的腦子已經因為之前的高麗戰事被帶偏到了這個地步,李治還真不放心讓他出征天山了。
好在契苾何力顯然不是這麼想的。他轉頭朝著李治答道:“陛下,我是在想,此前安定公主為往返於臨海與熊津之間的海船增加了一尊航海羅盤,在返程途中我還就此物問詢過。當時安定公主說,磁針指向的原理,在陸地與海上都是一致的,此物不僅能用在海航中,還能精簡後用於陸上行軍。若是陸上的羅盤也能製作成功,比起指南車之物更適合於騎兵攜帶,在草原和大漠環境中作戰。”
“我方才驚聞噩耗乃是因為暴風雪攔阻,鄭仁泰大軍在風雪中迷失方向,我便難免想到了此物。”他起身朝著李治行了一禮,“倘若此事當真能成,可否懇請陛下,多在此事上投入人力製作。”
沒有哪個將領在聽到這樣可怕的騎兵損失後,還能保持平靜的心情。
起碼契苾何力就不能。
他需要擔心的事情甚至還要比李勣和蘇定方更多!
那兩位到底已不算年輕了,陛下在對他們有所委任的時候必定會小心斟酌一番,可他契苾何力卻還大有可能要深入大漠以及草原作戰。
這意味著,他也需要擔心,自己會不會有一天犯下和鄭仁泰一樣的過錯!
所以並不奇怪,其他三人優先想到的是,契苾何力該當即刻領兵出征,他想到的,卻是安定公主帶來的求生之物。
李治還真沒想到這一點,甚至李清月都沒在第一時間想到這一茬。
但當這話被契苾何力說出的那一刻,她當即意識到,這是她從國庫中獲得一筆資金補助,將羅盤和小型指南針以最快速度落實完畢的機會。
李治果然旋即朝她問道:“我記得盧升之在負責此事,在你們回返之時還來見過你,那頭怎麼說?”
李清月答道:“此前在有一處機關磨合上還存在問題,所以我讓他在海州探訪一位大才。元月初二的時候,他就已將人給請回了海州置辦羅盤的辦事處。”
想到盧照鄰在上個月的來信中對於馬長曦的吐槽,李清月都覺得有點好笑。
但在此時的場合之下,她隻能沉穩地繼續說道:“那位馬匠人已不負眾望地解決了水浮羅盤的氣密性問題,還將旱羅盤的指針與軸承銜接問題給解決了。隻是現在遇到了個麻煩,這種銜接方法在將羅盤整體縮小後又失效了,隻能再嘗試另一種方案。”
“阿耶大可放心,這位馬匠人的術算水平奇高,更有出眾的眼力和動手能力,找到破局關鍵應當不會太久。”
李治微不可見地鬆了口氣。
他也看到契苾何力在聽到這個答複後神色緩和不少,越發確信,自己將安定給喊上,果然是個格外正確的決定。
就比如現在,她這句言之有物的回答,竟成了將領的定心丸。
他重新切回到了正題,“英國公和邢國公說說看想法吧。”
見英國公示意他開口,蘇定方接道:“陛下曾經與我說過,有意讓何力擔任鐵勒道安撫使,平定鐵勒餘患。如今唐軍忽蒙此損失,也需要一位戰功在手、名聲在外的將領從事招撫,讓鐵勒諸姓既願歸順,也不敢小覷於大唐。正是時候了。”
“不錯,我是有此意。”李治點了點頭,“但我更想問的是,這場錯誤的追擊所造成的負麵影響,是否需要讓唐軍額外增兵,以防不測。”
蘇定方沒有即刻答話,而是朝著李清月問道:“小將軍是怎麼想的?”
李清月雖然沒料到蘇定方會突然將這個問題拋給她,但因李治發問之時她也在考慮此事,並未有所停頓便開口回道:“要增兵,但不能是太有針對性的增兵。”
見因他在此時頷首,李清月朝他看來,像是要將發話的機會轉移過來,英國公李勣也沒推辭,直接接了下去:“公主所說不錯。一萬多騎兵陣亡,西域駐紮勢力大減,除卻郕國公發兵入鐵勒勸降之外,還應該有一支兵馬入駐。”
“但這支兵馬應當不是明確地用於防備大食,防備安西都護各國,防備吐蕃再度侵入等等原因,而隻是一路作為增補的兵力。”
“對,我正是這個意思。”李清月說道:“越是在此時表現出過分的警惕,也就越會讓人覺得,唐軍的這路損失乃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但阿耶莫要忘了,上一場戰事勝利的影響餘波仍在,唐軍也僅僅是在追擊鐵勒殘部中,因為氣象緣故導致的損失,而不是被正麵擊敗。事實上,對於西域各國來說,唐軍依然有著絕對的威懾力,因為我們無需分心東麵,隨時可以騰出手來收拾西麵!”
底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法,讓李治心中鎮定了不少。
讓他尤為滿意的,便是李清月所說的最後一句。
不錯,唐軍不是兩路作戰的狀態,損失也還不到真正傷筋動骨的時候!
他追問道:“那以諸位看來,該當派遣何人增兵前往?”
蘇定方當先答道:“既然是一出正常的增兵,陛下就近調度就是了。大可令早前就駐紮在涼州的獨孤卿雲在臨近折衝府募兵,而後推進西疆。”
獨孤卿雲出自隴西李氏,但因他的祖父乃是獨孤信的家臣,所以從祖輩開始便改姓為獨孤,自永徽五年被授予上柱國後便一直坐鎮在西域地界。
雖沒有極大的戰功,但勝在一個穩字,起碼在兵權在手的情況下,絕不會做出什麼冒進的舉動。
李治當即應道:“好!就按邢國公所說安排。”
但他剛說出這話,又忽然聽見下頭傳來了李清月的聲音,“我能再多舉薦一個人嗎?此人目前做不成主將,但是我覺得她有必要做個副將一同前往。”
因鐵勒道安撫和西域增兵的將領都已敲定,李治的偏頭痛比起方才緩解了許多,這讓他甚至還能朝著李清月調侃道:“你總不會是說,這個副將是你自己吧?”
“那怎麼可能?”李清月擺了擺手,表示彆開這等玩笑,“我說的,是我這熊津大都督府中的司馬,也是阿耶欽封的右武衛翊衛校尉阿史那卓雲。”
卓雲的後頭那個官名,確實是李治在其得勝歸來之後加封的,正好能在李清月增加的右武衛將軍官職之下作為助手。
對她在高麗征戰期間的戰功,李治也心中有數。
所以他沒直接拒絕李清月的這個建議,而是垂眸沉思了一瞬,再度開口:“將你的理由說說看。”
“不需要有針對性地設防,不代表不要麵麵俱到。忽然折損一萬多騎兵在天山之地,西突厥兩位可汗是何想法,也必須考慮在內。”
“阿耶給這兩人起了興昔亡、繼往絕的頭銜,但怎知他們真的願意自此臣服、再無異心呢?畢竟,這兩人終究不像是郕國公一般入朝為官,而是繼續統轄著弩失畢五部和咄陸五部。”
李清月迎著李治的目光,果斷地說道:“比起阿史那彌射和阿史那布真,我想阿耶也應該更相信道真與卓雲這對兄妹在輔國大將軍教導之下的忠誠。所以讓卓雲擔任獨孤將軍的副將,監督兩位西突厥可汗的動向,確實有這個必要。”
阿史那卓雲的履曆太少,年齡不大,還是個女子,更容易讓兩位西突厥可汗忽略掉她的威脅。
但彆忘了,卓雲是敢殺入淵蓋蘇文側翼,殺出一番動亂的將領!
倘若西突厥真有異動,李清月相信,她必定會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複。
李治朝著另外幾人看去,見他們都沒提出什麼異議,當即拍板了此事。
不過,這顯然不能掛著熊津大都督府屬官的名頭了。而是暫時令阿史那卓雲以右武衛翊衛左郎將的身份,作為獨孤將軍的副將出征。
……
“首次參與軍事議會的感覺如何?”
當李清月走出議會之地的時候,就聽到等在外頭的武媚娘問道。
她轉頭朝著母親看去,眼睛裡有一瞬好像有星光在閃動。
“感覺啊……我感覺改變已經到來了。”
第134章
阿娘能有過問政務的權力, 是改變之始。
公主有參知軍事的資格,是大勢必然。
現在,便已到了女將可以單獨為官, 不必托庇在公主的名下。
等同於是又往外邁出了一步。
在這已徹底進入春日的長安城中,除卻撲麵而來的春風,還是這樣的一條詔令被通過, 更能讓人感到心中快慰,隻覺希望油然而生。
武媚娘就算還沒有問及方才議事之中的具體情況, 也能對這句改變隱約有了些猜測——在方才的那出議事中,阿菟必定又把握住了時機再進一步。
那麼, 她也不能太落後了。
她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說道:“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吧, 我去找你阿耶。”
西域戰事的變故,讓陛下又多了幾分有心無力。
在英國公、邢國公抵達之前完成問診的太醫,也是這樣說的:要讓陛下儘量減少心緒的波動, 要不然舊疾複發,很有可能會比顯慶五年的情況還要糟糕。
那麼大有可能, 李治要將有司商議僧侶叩拜天子和親人之事往後推遲。
可武媚娘覺得,倒也不必推延。
這是陛下希望達成的事情, 也已令上官儀起草了集議詔書的雛形,為何要因為他身體欠佳而有所止步呢?
反正她這位皇後已協助打理政務將近一年半了,到如今也自然可以幫忙彙總各方意見。
千萬莫要小看這個機會啊。
如果說在一二月間的流外官考核,篩選出能前往熊津大都督府任職的人,是讓她的手邊掌握了一些朝堂之外的人才資料, 那麼——
針對這出僧侶拜君王的議論, 就是讓她更進一步掌握朝堂中人的態度與能力!
李唐的集議製度本就很理性自由, 在還有佛門弟子參與票決、乾擾輿論的情況下,這場票決中必然存在反對的聲音。
甚至這些人也不怕會因為提出反對意見而影響仕途。
可他們顯然不會是懂得揣摩上意的聰明人, 也當然是一群過於奉行傳統之人。
這些人就可以從她心中的名單上劃掉了。
還有,若是同一部門中還出現意見相左的情況,做上司的那個大約也缺了些本事。
不拋出一個問題在朝中,哪能更清楚,何人可堪提拔呢?
最有意思的是,這出集議若是不出意外的話,還是會被交給禮部,也就是如今的司禮來辦理。
那司禮部門已協助她辦理了兩次獻俘大會,彼此之間的關係也算融洽,不妨在此事上再合作一次。
武媚娘反正是很喜歡這個部門的。
許敬宗自禮部尚書的位置升任中書令,也就是如今的右相之後,接任禮部尚書位置的,是隴西王李博乂。
他是太宗皇帝的堂兄弟,不僅年事已高,還是個沉迷吃喝享樂的角色,隻負責給出個詔令,讓禮部其他官員聽從皇後的指揮,而很少過問具體事務,最多出來走個過場。
這一次大約也不會有例外。
所以,這次集議若能運作得當,便能讓她更進一步地走向台前。
該當一試!
在前幾日才成為西明寺主持的百濟高僧道琛,或許還能在必要的時候幫她一把。
見女兒向她比劃了個奇怪的動作,像是在為她助威,武媚娘會心一笑,走入了內堂。
要如何說服陛下,她心中有數。
反正,揣摩陛下心思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了……
是吧?——
而另一頭,李清月也已在離開此地後來到了卓雲的麵前。
“您說——出任右武衛翊衛左郎將、伊麗道行軍副總管出征?”
她沒聽錯吧?
在聽到李清月帶來的消息時,阿史那卓雲都呆住了好一瞬,才突然目光發亮地朝著李清月看來。
這幾句話,真是讓人既驚又喜。
此前給她多添的那個右武衛翊衛校尉,算是在公主的建議之下,以兼官方式加重職權,讓她出任實權武官更有保障。
好像是在告知於世人,她並不僅僅是因為公主侍從的緣故,才能得到熊津大都督府的任職。
但相比於這出突如其來的行軍委任,又完全不夠看了!
右武衛翊衛左郎將乃是中央官職體係下的正五品上階,再加上了伊麗道行軍副總管的官職,更是顯示出了再往上升遷一步的征兆。
橫向去看吧,即將同時出兵的契苾何力,其麾下副將是由左衛將軍擔任的,而左衛將軍,乃是從三品的官職。
對比之下,她這個品階竟能拿到副將的位置,絕對是破格了。
饒是她已有過參與作戰的經驗,也下意識地問道:“這麼安排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李清月言之鑿鑿。
“伊麗道增兵,是為了預防在李唐邊境兵力折損後,會有哪方勢力蠢蠢欲動。既然是預防,就不是直接開戰,有足夠的時間讓你和麾下士卒熟悉起來。”
“邊境的條件雖然艱苦,但你已參加過更苦寒環境下的戰爭,絕不會出現不適應的情況。”
“陛下有意監督興昔亡可汗與繼往絕可汗的動向,由你這位同屬突厥部的將領出行,也再合適不過。”
“所以,你敢不敢擔下這個重任?”
卓雲本就是個直來直往的脾氣,李清月便沒同她繞彎子,直接將她的優勢都給說了個明白。
當然,劣勢也是有的。
沒等卓雲對上一個問題做出應答,李清月已接著說了下去:“我能猜到你的顧慮。”
“獨孤將軍算是一位老將,雖然因為曆來求穩,相對來說在將領裡易於相處,但能否和你這位特殊的將領處好關係,誰也不敢確定。”
“你麾下的兵卒可能會因你是個女子而對你有所小覷,需要你花費更多的精力來和他們相處。”
“此外,在西域行軍,不可能有我在旁製定方略,在必要的時候你需要自行斟酌上級的建議,考量自己這一路兵馬的動向。若出現了問題,可能就會像鄭仁泰的情況一般,幾乎全軍覆沒。”
“那麼,你有麵對這些困難的勇氣嗎?”
這三條不利之處被放在了優勢的後頭說出,不是尋常的勸說之法。
可也就是這樣的步步緊逼,非但沒讓卓雲因此而打退堂鼓,反而吐字堅定地給出了一個答案:“有!”
她當然有這個勇氣,也敢接下這個任務!
在旁人都覺得她僅僅是公主護衛的時候,她能把握住機會斬殺鬼室福信,為自己爭取到了第一批敬重於她的士卒。
她也能在公主的謀劃之中做那個執行任務的先驅,在領取到將領權柄的時候身先士卒、舍身忘死。
百濟、高麗的輾轉作戰中,她也學會了很多做侍衛的時候不需要知道,做將領的時候卻必須要知道的東西。
此前跟隨公主一起學到的東西,都在這樣的實踐之中一步步變成了本能反應。
如果說她此前答應了公主的護衛募招,僅僅是想要讓自己的一身武藝找到一個發揮的去處,那麼如今,她也想試試能不能做一個更好的將領,統禦更多的下屬,打出下一場為人所銘記的戰事。
被叫做“阿史那將軍”的感覺,真是讓人感到——
或許應該叫做著迷吧。
李清月笑道:“那應該沒什麼問題了?”
她都說自己有這個信心了,自然是該當走馬上任去,好好體會這出委任所賦予她的權力。
在卓雲下意識搖頭的下一刻,李清月當即吩咐道:“來人,幫我們的阿史那將軍,伊麗道行軍副總管收拾行裝!”
卓雲頓時一臉黑線:“大都督,您這是不是太過積極了一點!”
哪有前腳還在探討這個官職委任合理性,後腳就要打包將人送走,活像是在趕鴨子上架的!
知道李清月脾氣的,還能說這是公主辦事向來雷厲風行,就像她此前偷跑也是說走就走,一點不帶猶豫。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公主對她這個侍從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呢。
李清月伸手將她推向了住處的方向:“哎呀,你早點升遷,去邊地乾一番大事,留下來的親衛位置呢,正好也有人頂上。”
在旁聽著這一出對話的澄心差點笑場。
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像是喜新厭舊啊!
可想想阿史那卓雲的任職西域,該當說是走上了正兒八經的仕途,算是升遷之喜,她又止不住地為卓雲高興。
算起來,安定公主的侍從都有一番好官運呢。
前頭有被“貶”去梁州的唐璿,因為檢舉廢太子李忠有功,得到了梁州刺史的位置。
後頭又有協助公主一起離宮的卓雲,不僅沒有遭到懲處,反而因為戰場上的曆練而得到了獨立作戰的機會。
而公主的兩位伴讀,一位貼身侍女,還有老師,都隨著公主嶄露頭角而有所收獲。
也不知道隨後到來的姚元崇,以及那位快要抵達長安的龐氏女,又會有著什麼樣的經曆。
龐孝泰的兒子不少,女兒同樣很多,但哪怕他出身嶺南,學習了武藝的也隻有兩人,其中一人還已出嫁,剩下的便是個名叫龐飛鳶的十七歲姑娘。
比起擅長騎射的卓雲,聽說這位龐娘子更擅長於靈巧的身法和近身格鬥。
或許,在公主這裡,她也能有些特殊的用處。
澄心正想到這裡,又聽到那頭公主在和卓雲嘮叨:“若我猜的不錯的話,你的機會應該不在提防吐蕃趁機向西域動兵。上次他們乾過一次手伸出來太長的事情,被蘇老將軍給胖揍了一頓,現在還盤算著吞並吐穀渾呢。”
“所以你的機會還是在盯著那兩個西突厥可汗上。我幫你撐腰,你不用因為他們兩個和你一樣都姓阿史那就對他們留手,要是發覺他們真有什麼不軌之心,踩著他們的腦袋當你的戰功便是……”
“大都督,”卓雲無奈地答道:“突厥部落林立,我跟那兩位沒交情。真要用他們來換戰功,我不會留手的。”
所以不用在這個時候再提醒一句這個。
但她也不得不承認,若說她先前還有幾分即將離開公主的心神不定,在這種絮絮叨叨的關切麵前,又已漸漸煙消雲散了。
就是……
對比一下她和公主之間的年齡,兩個人的關係好像有那麼一點顛倒。
等等,說到年紀小,倒是讓她想到了一件事。
卓雲連忙問道:“對了,我這一走,祚榮怎麼辦?”
之前公主北上征討靺鞨部的時候,俘虜來的那個靺鞨小孩,打從公主折返長安到如今,一直都是她在管。
都已來到此地三個多月了,這小孩再怎麼是個敢對敵人動武的硬骨頭,到了此刻也已知道,就他這點三腳貓功夫,目前誰都打不過。
公主也隻是將他的族人給遷移到了內地,而非儘數剿滅,他就更沒什麼好撲騰的了。
本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他反正是沒繼續在口頭上喊打喊殺。
但他好像有些認人,因為是被卓雲給打服的,便時常跟在她的後頭。
卓雲也覺得這個小徒弟挺有意思的。
奈何她這次出征西域茲事體大,對她來說也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可能帶上祚榮,讓自己分心。
可直接將他丟在公主身邊,也不知道會不會變成個麻煩。
李清月卻隻思考了一瞬,就答道:“沒事,到時候讓姚元崇來帶吧。”
卓雲:“……啊?”
這真的沒有問題嗎?
李清月一本正經:“這不是很合適嗎?我讓人去探訪了一番姚元崇的過往履曆,都說他每日以習武為功課,經常和同鄉的少年人一起到山中圍獵比武,因為是其中的佼佼者,所以也算是那些人中的孩子王,對上一個五六歲大的靺鞨孩童還不是易如反掌。”
“再說了,在我麾下任職之人,怎麼能夠隻會武藝!姚元崇此前如何我不管,反正來了我這裡就得好好上學,正好把他和祚榮安排在一起,讓他先跟著楊炯學一遍,再教授給祚榮的時候溫習一遍,如此一來,既可以學到知識,又可以學到耐性。”
李清月說到這裡的時候攤了攤手,仿佛是在說,這天下怎麼會有她這種考慮周到的上司。
阿史那卓雲雖然總覺得這其中還有哪裡怪怪的,但還是很配合地點了點頭,“有人接手就好。”
她想了想,又多補充了一句,“但我還是想再多提醒您一句,我離開之後,雖然您身邊還有侍從保衛,在非必要的時候,還是莫要衝殺在最前線。就算真要這麼乾的話,也得等您的身量長成了再說。”
交戰之中素來有一寸短一寸險的說法,以公主目前的情況,或許在彎弓射箭上的劣勢不明顯,到了近戰之中卻是很顯著的。
卓雲的目光在李清月的手臂上掃過,努力讓自己的潛台詞能被公主聽明白。
李清月把腰板又挺直了些:“知道了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她接下來要乾的大事是經營好自己的封地,才不會隨便以身犯險呢。
要不然阿娘也該擔心了。
“行了,彆說我了,你趕緊看看還有沒有什麼東西遺漏的,要是沒有的話,我給你批個假,讓你回家一趟,見見家裡人。”
然後,可能就要出兵了。
西域的戰報是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送來的長安,李治召集眾人議事也很快,所以這出兵絕不可能耽擱。
果然,當正式的敕封旨意到來的時候,留給卓雲準備的時間隻剩下了兩日。
兩日之後,她就和契苾何力以及其副將一並直奔西域而去。
李清月在城樓上望著這一行人的背影,輕舒了一口氣。
這一次為其請命,堪稱是恰逢其會,能否把握住這個機會,就要看卓雲自己了。
在相隔千裡之地,李清月又不會什麼錦囊妙計,她除了效仿阿娘一般,在卓雲拿到戰功的時候為其請官之外,大概是沒什麼其他可以做的了。
“我們回去吧。”李清月朝著澄心說道。“明日還得見見那幾個伴讀呢。”
到時候,人又多起來了。
可得勞煩澄心幫她算明白給各人的薪酬,免得苛待了下屬。
這新人到來之事,也算是衝淡了幾分卓雲起行後的擔憂。
她是實在很想看看,和王勃、盧照鄰同屬初唐四傑的楊炯到底是個什麼“神童”水平。
看看未來能成為宰相的姚元崇在還沒好好讀書的時候又是個什麼風采。
還有那位從嶺南來的龐娘子會是何種脾性。
……
對於新下屬持有好奇心,怎麼說都是一個合格上司的素養。
所以李清月覺得這個肯定不是她的問題。
在看到龐飛鳶打扮不似中原姑娘,而是以瓊枝布纏出了椎髻和發辮,身著紫白二色古貝布所製春衫時,便忍不住先問道:“嶺南有蠱毒這種東西嗎?”
那模樣俏麗非常的姑娘原本就看起來有點迷茫,像是還沒適應忽然被從白州(廣西)征調到了長安來,做公主的伴讀和侍從,現在聽到這樣一句話,更是愣在了當場。
等等,她們嶺南人在外麵到底是什麼風評?
這個情況不對啊!
但當她坐在了自己的居所裡,聽著澄心說起她的薪酬待遇之時,她又忍不住暫時忽略掉了那位小公主的特殊。
彆看龐孝泰官拜沃沮道行軍總管,但隨同他一並北上的嶺南水師在出征前,幾乎都是由龐孝泰安頓的家眷,以至於家中並未留有多少餘財。
這也是龐飛鳶早就習慣的生活。
以至於,她看著澄心手中的賬簿,聽著對方的聲音,隻覺對方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金光,不免在心中喃喃道:“真有錢啊……”
她跟著那位安定公主辦事幾年,是不是就能在白州買地了?——
而在數日之後,遠在海州的另外一人也發出了這樣一句感慨,“真有錢啊……”
盧照鄰看著手中收到的財政撥款,頓時將臉上的疲累一掃而空。
真是沒想到,西域戰事的變動,居然讓公主能有機會為這個羅盤項目爭取到更多的關注,甚至直接向陛下請旨,為此增撥錢財,以圖儘快達成結果。
這份財政撥款的詔令,在李清月於軍事議會的次日從李治這裡請來,隨後便以水路加急送到了海州。
一年撥款:三千貫錢!
換個容易聽明白的數字吧。
若是將這三千貫錢統統用來買米,能買到六萬石!
可這又不是行軍,哪裡需要那麼多。在此地務工的木匠也隻有那麼幾十個而已。
再怎麼有材料損耗和海航消耗,這也是一筆對工匠來說的絕對高薪了!
但在李清月和李治的說法中,能快速將此物研製出來而後推行到各地軍中,能夠減少的損失何止六萬石。
尤其是騎兵的折損,每一筆都在往李治的身上割肉。
這麼一對比,李治並未猶豫地便通過了這個申請。
畢竟,任憑是誰剛遭到了一萬多騎兵的損失,都覺得這六萬石隻是個小數額。
不過,這對盧照鄰來說,就是他與那位馬匠師對話的底氣了。
盧照鄰連忙朝著那頭的作坊走,一見到馬長曦便朝著她問道:“若是還需要加快陸地所用的小羅盤的研製進度,你能將時間縮短到多少?”
一聽這話,馬長曦當即挑眉:“你催命啊!慢工出細活的道理你懂不懂,而且現在還在做結構對比,萬一能夠突然靈光一閃,想出更好的……”
盧照鄰手中的詔令擋在了她的麵前。
上頭的白紙黑字跳進了眼中,也打斷了她的話。
盧照鄰將其輕輕地晃了晃,“新消息,一年撥款三千貫錢。”
馬長曦話鋒隨即一轉:“那我可能有新想法了!”
有沒有新想法不要緊,她可以現在就開始加班加點地去想。她甚至在應聲的同時,已朝著擺放器材的桌案走了過去。
但忽然之間,她又頓住了腳步,轉頭朝著盧照鄰看來,猶豫著問道:“那什麼……你上頭那位安定公主需要重弩之類的東西嗎?”
不怪她有此一問啊。
這個指南羅盤都能撥款那麼多了,要是軍事器械——
是不是還能撥款更多一點
這哪裡是什麼沒事找事的安定公主,這是個財神!
第135章
“你連這個也會嗎?”
盧照鄰原本覺得, 是他來給馬長曦一點安定公主的財力震撼,結果在聽到重弩二字之時,他自己先傻眼了一下。
大概是因為這位馬匠師指導下頭諸人的語氣向來不留情麵, 再加上隨著她加入這個改良羅盤的團隊,進度確實大有提升,盧照鄰下意識地就覺得, 馬長曦所說的重弩,應該也不會是尋常重弩。
那這就不是他能夠直接答複的問題了。
“機關這種東西是一通百通的。”馬長曦答道。
不過, 她是說得簡單,也已足夠讓盧照鄰聽明白了:她會的東西還多著呢。
至於之前為何不說, 那完全就是沒看明白安定公主到底有多少實力。
簡而言之, 錢沒給夠!
“你等我去信長安問問,在此之前……”
“不急,你先等我想想解決之法, 一並送回去吧。”馬長曦目光微動,直接擺了擺手, 示意盧照鄰彆在此時打擾到她。
“等等!”盧照鄰剛要退出去,又忽然聽到馬長曦開口。
“現在有錢了對吧, 你再幫我找一件東西,我想做個實驗。”——
半月之後的長安,李清月就收到了一份新改造完成的小型羅盤。
她抓著手中的指針表盤朝著窗口方向看去,外頭的日光便將白水晶之中的結構照得清清楚楚。
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在表盤背麵中心的一點彩色閃光。
“厲害啊……”
李清月的這句驚歎說得真心實意。
她是真的沒料到, 這位馬匠師居然能想到用寶石軸承來減小指南針受到的阻力, 真是頭腦靈活至極了!
李清月自己都是在看到這東西擺在麵前的時候, 才後知後覺地想到這一點。
現代的昂貴手表和一部分精密儀器就是依靠寶石軸承來提高精度和穩定性的!
在手工打磨的情況下,也確實要比金屬構件更能滿足精準定向的需求。
此外, 因為這次送來的是用於展示的最終成品,她也沒有一味地非要按照旱羅盤的“無水”要求。
在表盤內部被她灌注了一層清油,在將表盤蓋回之後,又用魚鰾提煉的膠水封口。
按照馬長曦在信中所說,灌注了油之後的表針能在轉動之後快速定位,不會晃動得太厲害,應當能延長轉軸的使用時間。
至於為何用魚鰾膠而不是常用的石蠟膠封口,則是因為裡麵的油會將後者給溶掉,不如前者耐用。
這樣一來,交到李清月手中的指南針就很像現代的一些版本了!
馬長曦雖然說不出寶石軸承、阻尼液之類的名詞,但在製作之中,她卻依靠著自己在實驗之中得到的對比結果,將這些應用在了實際當中!
李清月可真是太喜歡這種靠譜的技術人才了。
最有意思的是,她一點都沒避諱地就在來信中寫道,就是因為此次經費充裕,這才讓她敢放手大膽一試。
正好海州除了產出白水晶之外還產出藍寶石……
好嘛,達成的結果遠超預期。
“果然還是得賺錢。”李清月感慨道。
實際案例擺在麵前,讓她越發清楚地意識到,光靠著從阿耶這裡薅官職和錢財,是不夠的,她自己的賺錢渠道也得提上日程了。
西域胡商那頭負責的酒水生意如今還在醞釀階段,李清月不打算乾什麼竭澤而漁的事情,前期也得給此人一點好處,所以暫時不會去動。
在卓雲於西域站穩腳跟之前,李清月也不打算插手邊地的馬匹生意。
葛薩這個回紇胡商手裡原本是有一部分這個買賣的,結果隨著鐵勒九姓的屢屢反叛,讓他暫時對其敬而遠之。
他更是無比慶幸,在戰事啟動之前,他就已經有了一個格外有身份的後台。
所以最合適的賺錢手段,還是依靠自己的封地。
無論是馬長曦已經讓她看到的“錢是第一生產力”,還是她讓盧照鄰提到的諸如重弩、手弩之類的武器工程,都讓她需要通過領地謀求財富的動力攀升到了頂峰。
“……以前都是我給彆人畫大餅,這次居然是彆人給我畫。”
李清月怎麼想都覺得又是微妙又是有趣。
“公主您在說什麼?”澄心聽到李清月在這裡嘀嘀咕咕,不免有些奇怪地問道。
李清月的臉上還有幾分糾結之色,讓人險些以為,是盧照鄰在辦事上出了什麼岔子。
卻見李清月下一刻就站了起來,“去將我的鎧甲取來,我去再敲……去給阿耶看看海州那頭的成果。”
澄心有點迷茫。
取鎧甲和看成果,聽起來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情。
但看公主說得如此篤定,她還是連忙將那件在獻俘典禮上用過的鎧甲取了過來。
於是,當半個時辰後李治收到安定公主到訪的消息、準許她入內時,就看到她一身鎧甲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脖子上還掛著個小圓盤。
還沒等李治開口發問她這算是個什麼情況,李清月雀躍的聲音已傳到了他的耳中,“阿耶,我剛去騎馬嘗試了,經過了顛簸還有和鎧甲的撞擊,這個小羅盤的方向指示都沒出問題!”
她說話間快步行到了李治的麵前,將那枚指南針放到了李治的麵前。
雖然填充在表盤之中的油不夠澄澈無色——以現在的手段很難做到這一點,但在馬長曦的一雙巧手之下,已是兼顧了功能和美觀這兩麵。
更不知道她在魚鰾膠之中還額外添加了些什麼東西,才讓這個膠的黏性又得到了提升。
總之,在她往北衙校場上策馬跑了幾圈後,這個東西送到她手中是什麼樣子,現在到了李治的手裡還是什麼樣子。
而以如今的加工精度,能做到像是目前這樣的半個手掌大小,也算是到頂了。
李治一邊將其拿起一邊說道:“難怪你要穿著鎧甲。”
她這個較真的檢測方式真是有意思極了。
但更讓李治覺得欣喜的,無疑是李清月拿出來的這個成品。
他將其拎在手中就不難判斷出,要將此物在軍旅之中攜帶,可遠比什麼指南車之類的東西便捷得多!尤其是在騎兵出行的時候!
隻需要這小小的一枚指向羅盤,大唐士卒的出征都將變得更加容易。
“就是現在還有些問題,”李清月指了指被李治轉了好幾圈以觀摩指針變動的羅盤,說道:“雖然小羅盤對白水晶的尺寸要求會下降很多,但純淨度的要求依然不低,再加上這次新增的寶石軸承和填油、密閉,會讓一枚羅盤的成本增加不少。”
“這不是問題。”李治回道:“這些錢都能省得出來。”
他的臉上在說到下一句的時候閃過了一絲笑意:“你阿娘前幾日還在同我說,打算趁著春夏裁衣之時,將宮中的衣料奢靡之風改上一改,比如將十二破間色裙改作七破。所謂上行下效,長安今年的開支應當能減少些。”
李清月忍住了吐槽的衝動,沒在這時候說,那你怎麼不停了大明宮的修建,隻點了點頭。
“也對,而且行伍之中也不可能人人配備此物,一校兵馬之中有上一隻羅盤也已足夠了,至多便是再為主帥準備三兩個替換品。我也會再去信海州,讓他們試試怎麼將成本給降低下來。”
供給軍隊所用的數量,再怎麼削減,也得按照流水線作業了,總會有辦法節省出來的。
李治問道:“你覺得大約能減掉多少?”
李清月答道:“我也不敢做出這個保證,但這些打磨工藝嫻熟之後,少個五分之一的成本還是不成問題的。不過……”
“不過什麼?”
李清月道:“不過我覺得有個辦法能讓成本再省略一點。”
李治狐疑地朝她看來:“你總不會是說,給海州那頭撥款,就能讓他們早早將東西給做出來,現在再給他們加點錢,還能讓他們繼續開動腦筋降低成本吧?”
“不是不是,”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答道:“給錢這種事情,偶爾為之,才更能讓人感到驚喜。”
這個尺度還是要拿捏得當的。
她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比起給賞錢,不如在繕工監下給這位主事人一個官職。我敢擔保,她必定能給出個更滿意的答案。”
由將作大匠負責的將作監,在今年的官名改革裡得了個土得要死的名字,叫做繕工監。
李清月對此很有吐槽的衝動,但想想自己是來為人請官的,在臉上並未顯露出任何的異常來。
好聽不好聽的不要緊,實際利益最重要。
在李清月腹誹之時,李治已將目光在手中的這枚羅盤上再度掃過。
從航海羅盤現世到如今這個相對成熟的形態,還沒超過一年的時間,其中的突飛猛進又基本是在今年達成的,確實該當重賞。
而比起賞賜錢物,又確實是封官更為合適。
他問道:“那你覺得他應當被封個什麼官職?”
李清月早在看到寶石軸承的時候,就已在心中將馬長曦的重要性提高了一個層次,為她盤算好了發展方向。
在聽到李治有此一問,顯然認同她的判斷後,當即不假思索地答道:“繕工監下轄的部門之中,中校署掌管舟軍、兵械、雜器之物,和此人的本事正好相仿。”
“不如給個中校署丞的身份,勉強算個流內官,阿耶覺得如何?”
李治:“中校署丞啊……”
這好像還真是個恰當的官職歸屬。
阿菟若是直接給人請個繕工監丞或者繕工監主簿之類的官職,李治或許還要猶豫一二。
可她要的,竟然隻是個中校署丞,那便是區區一個正九品下的位置而已。
正如李清月所說,這種品階的官員隻能算是流內官的底層,要不是因為修繕大明宮之事,李治近來和繕工監接觸得多,可能都分不清這玩意的品階在哪裡。
要是連這個小要求他都不能滿足,那他還當什麼天子!
何況對方憑借著這個指向羅盤的功勞,確實能夠被放到這個位置上。
“可以,我隨後給繕工監一條旨意,你將那個要封官之人的籍貫和身份都彙報上去就是了。但我醜話也得說在前頭。”
李治將那枚羅盤重新遞交到了李清月的手中,鄭重其事地說道:“此為軍備之物,絕不可偷工減料,甚至是從中克扣錢財,也務必在今年之內將其分派入各地駐軍之中。”
“若能辦好,我再給此人升官也不在話下,可若不能……”
李清月信誓旦旦:“那我親自提刀,去把此人的腦袋給砍了。”
李治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哪有這麼說話的!”
還有沒有一點公主的自覺了!
李清月一臉無辜:“那您要我怎麼保證?這個說法更直白。”
李治:“……”
算了。
想想女兒如今都已參與到軍事會議之中了,他最後還是選擇放棄和她掰扯這些東西。
“去辦你的事情吧,還有,彆穿著鎧甲在宮中亂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禁衛軍……”
“我知道啦!阿耶您繼續休養身體吧。”
李治很是無語地看到,他話都還沒說完,李清月就已在丟下了這句話後跑出了門。
在她出門之時,還正好和守門的阿史那道真打了個照麵。
但因她跑得快了些,便沒留意到對方臉上的欲言又止。
自薛仁貴於顯慶年間開始參與到正麵戰事之中後,阿史那道真還得算是得到了一番提拔,成了如今的北衙新成立的羽林軍長官。
按說,在官職上他的品階還是比他妹妹高出不少,但一想到妹妹已有了出戰的機會,他就覺得好生羨慕。
戰功這種東西誰不想要啊……
尤其是對他們這勳貴子弟來說,更是希望,他們能不僅僅承蒙祖輩父輩的餘蔭,而是憑借著自己的本事立足朝堂。
結果他這個混在天子親衛之中的還在守大門,卓雲倒是憑借著公主隨從的身份在邊境立功,現在還成了那伊麗道的行軍副總管。
也不知道他要是當時也毛遂自薦一下,現在又會是個什麼結果。
可惜,現在才來說這個,大概是已經晚了。
……
李清月可不知道卓雲她兄長還能有這麼多心理活動呢,她反正是已經到了阿娘的麵前。
在抵達此地的時候她就發覺,擺在她麵前的卷宗文書比起之前何止是多了一倍。
“這是……”
武媚娘抬頭答道:“我要做些提前的準備。”
她雖已說服了李治繼續頒布那僧侶拜君的集議詔書,但按照李治所說,還是將其延緩到四月之末,等到契苾何力將鐵勒各部安撫下來的消息傳回去再說。
這對她來說也不無好處。
正好乘機再將此前記錄的朝堂官員資料溫故一遍,也能在臨場應變之時不至有缺。
但她剛想到這裡,忽然發覺女兒的表情像是有事相求,連忙問道:“你又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