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種地這個頭等大事在前, 李清月自然要將前往平壤、與其餘各方都督府來人一會的事情往後拖一拖。
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好處……
她正好可以看看,在這提前到來的煤礦重啟麵前,等同於臨危受命的劉夫人到底能拿出何種表現。
而李清月這頭, 在安定公主的緊急詔令之下,被請來充當指導的老農都已聚集在了劉神威那片地方的外頭。
此地的空氣中若是仔細去聞的話,其實還能聞到一點硝石硫磺的味道, 但這些老農大概也沒這個多餘的心思去留心此事。
他們的目光都被麵前的景象給吸引住了。
“這一叢還真是要比其他的長勢要好啊……”
其中一人繞著這團……按照李清月的眼力判斷應該得算野生月季的花走了一圈,不由嘖嘖稱奇, 朝著劉神威問道:“劉博士,您當真是隻倒了那一點新藥水?”
這個長勢好很多, 甚至不是因為劉神威將最有對比效果的兩株送到了李清月的麵前, 而是有著肉眼可見的差異。
在實地看起來還更加明顯了:不隻是在莖稈的健壯程度上有所區彆,就連花葉的大小也稍有不同。
但很顯然,出現在他們麵前的這兩方對比並沒有到生長畸變的程度, 至多就是其中一方看起來像是經過了精心的養護。
可人人都知道的,劉神威雖然是神醫孫思邈的弟子, 但他隻負責對一些疑難病症做個解答,並不負責草藥種植之事, 他手底下的那些“藥童”也沒有一個是正經從事醫藥行當的,並沒有哪個有此多餘的閒暇,專程來侍弄一叢野月季。
“真的隻加了一點那東西。”劉神威信誓旦旦地答道。
他才不會拿這種玩笑話來糊弄公主。
這話一出,其他人便更加仔細地盤查起了這些植株的其他細節。
對於靠天地吃飯的種地老農來說,發現了一種可能能讓植株長勢更好的藥物, 簡直和找到了一種救命良藥沒什麼區彆。
李清月都還想再看個清楚, 結果就已經被擠出去到了外麵。
澄心好笑地看著自家大都督鬱悶地歎了口氣。
她打趣道:“您若是想看也不急於一時吧?”
“我不是在歎氣這個, 他們能這麼有乾勁,我求之不得呢。”
有這種表現, 可見這些老農在遼東已成功安家落戶,現在都開始謀求上進了,這沒什麼不好。
李清月攤了攤手,“我是在歎氣,我怎麼就偏偏是個鍵盤學家呢。”
“……什麼?”澄心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什麼叫做鍵盤學家?
李清月覺得這話沒法和澄心解釋,大概就是她自己學的專業和這些能在唐代混飯吃的,根本沒有半文錢的關係。
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能依靠的還是自打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學習到的知識,以及少量從現代帶來的常識。
比如現在她就不知道,這個被劉神威弄出來的玩意,到底屬於氮磷鉀肥中的哪一個。
用綠礬油浸出來的,應該有硫吧,然後前麵那個呢?
李清月糾結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說道:“把礦石拿來給我看看。”
劉神威原本還將注意力放在那些老農那頭,聽到李清月的這句話,連忙將那幾塊剩下的原料拿到了李清月的麵前,開口介紹道:“要不是這礦石的長相也奇特,我可能就不費這麼大的工夫了。”
呈現在李清月麵前的這塊礦石,確實和那些鐵礦銅礦硫磺礦都不同。
這塊礦石是一種灰白,但更偏向於白色的顏色,不僅如此,在上麵還泛著一層玻璃光澤。
對於劉神威這種比起醫師更像是方士的家夥來說,第一反應當然是將其煉一煉。
劉神威繼續說道:“這東西還特彆不容易被燒出變化,我都借了冶鐵的風箱爐具,才折騰出來後麵的動靜,偏偏在老師的千金要方中還沒提到過它,也隻能自己摸索。”
“你說耐火……”李清月喃喃自語。
這倒是縮小了一點範圍,再加上能對植物有用,讓她總覺得有點耳熟,好像是在哪裡聽到過。
可惜想了一會兒還是沒能想起來。“算了,不想了,實際作用比起名字更重要。”
她揚聲朝著那幾位老農問道:“你們覺得這變化如何?”
其中一人作為代表往前幾步,答道:“回稟公主,我們雖不侍弄花草之物,但多年種植的經驗還是在的,此花的生長沒有任何問題,劉博士製作出的藥物,有可能真能用於追肥。”
聽到“藥物”這個稱呼,李清月的嘴角扯了扯,一時之間心情很覺微妙。
但聽到農人問及是否要將其用在地裡做個試驗,她又連忙收回了思緒,答道:“先不忙著下稻田之中,用在……用在韭菜地裡吧。”
先在韭菜上試試。
那韭菜的生長周期才二十多天,顯然能更快反饋出結果。
正好前幾日她的餐桌上才多出了一批韭菜,是要等下一批長成的時候,不如在這期間試驗試驗那新肥料的效果!
韭菜若是種壞了,她也沒那麼心疼。
辨認礦石和肥料她不在行,但控製變量測試效果這種事情,她還是會做的!
那塊被收拾出來的韭菜田,很快被她指揮著分作了十塊。前五塊地裡,就跟劉神威在不慎操作之時乾出來的情況一樣,直接將這“新藥”噴灑在葉片上,後五塊地裡,則是將其埋在土中。
兩頭的五塊地裡,“新藥”濃度各不相同。
劉神威一邊驚奇於這等有意思的操作,一邊問道:“若是按照這樣測試的話,大都督得到的應該是最適合韭菜生長的新藥劑量?”
李清月搖了搖頭,“我隻是要知道,會不會出現劑量過大反而讓植物燒死的情況罷了,若是真能用在田中,總歸先按照寧少勿多的原則就是了。今年原本就是開辟稻田的第一年,又不可能一口氣來上一堆顛覆性的舉動。”
“說起來——”李清月認真地打量了一番劉神威,叮囑道:“你那炸藥的工作同樣不必那麼著急。前人炸爐都炸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差著你那兩年,若是偶爾能搞出點這種副產品也不錯。”
劉神威若有所思:“副產品嗎……”
見李清月已在老農那頭的招呼之下打算先往韭菜地走一趟,他連忙快步跟了上去,“等一下,關於此物還有一件事需要和大都督商量。”
李清月停住了腳步,狐疑問道:“你不會是想說,在這東西上你居然還有其他的發明創造吧?”
“那倒不是。”劉神威抓了抓頭發,自覺安定公主實在是對他太過高看了,居然能想出這等話來。“我是說,農肥這個東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還是要以成本低廉為先,但是目前這個新藥是達不到的。”
“姑且不說礦脈開采的難度吧……”
這個還算是次要的問題,更何況聽那些礦工說,這種特殊礦石的儲備量相當驚人,若是真要開采的話還能算是個富礦。
“煆燒的成本太高了。”
李清月抬眸,“你剛才就跟我說,它需要被燒到冶鐵的溫度?”
劉神威答道:“雖然還不到那個程度,但是也確實相差不多了。”
這麼一聽還真是個問題。
總不能肥料比起田中種子的價格還高昂出數倍,卻不能真起到增產那麼多的效果,到時候肥料起不起作用還在其次,恐怕要鬨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話了。
若如劉神威這麼說的話,要麼就是降低木炭的成本,要麼就是降低煤炭的成本。
她問:“如果平壤那邊的煤炭開采順利,也能大批量運送到此地,你覺得最大的問題會是什麼?”
劉神威想了想,答道:“大概是煤餅經常隻燒到表層,受熱還容易碎裂,反而會堵塞爐子內部吧。”
李清月點頭,“行,我知道了,這件事由我來想辦法,你繼續管這邊的對照實驗。”
煤炭能充分煆燒節約成本的前提,就是既要保證煤餅的完整,方便運輸和增補燃料,又要有足夠的對外接觸麵積。
李清月目光一閃。
那不就是……製作蜂窩煤?
煤這東西吧,早在西漢年間就有以黃土作為粘合劑的煤餅,到如今已又有了一番改動,摸索出了些更容易用於糅合的成分。在達官貴人的暖爐中,煤餅連香料都加上了,顯然沒有太大的技術難題。
李清月怎麼想都覺得,這東西在她指示了方向之後,應該要比曲轅犁的改進容易實現一些。
而且,要用到此物的地方,恐怕也並不僅僅是劉神威這邊。
無論是泊汋城還是熊津大都督府,都日漸有開辟冶鐵行當的需求,確實要在這方麵節省下成本。
這原本就是擺在她麵前的需求。
固然那白山部靺鞨所在之地確實林木茂盛,泊汋周遭也有不少山嶺,讓她若是想要獲取到足夠的木炭,並沒有那麼艱難。
但既然煤炭便宜於木炭,還是優先考慮煤炭的發展吧。
她並未猶豫,便將研製蜂窩煤的計劃和其雛形樣子交代給了此地的匠人,而後蹲守起了這出韭菜生長的對照實驗。
泊汋城的百姓便很覺奇怪地看到,在城外一塊原本還算尋常的韭菜地周遭,竟然被拉上了一層層的防護網和隔絕開視線的布簾,就連那位身份特殊的封地主人也動輒往此地去跑。
可見那東西好像很不尋常。
奈何那一批還算大膽且懂得投機倒把的高麗人還沒等到這一季水稻收獲呢,總不至於在此時又冒著風險,去打探一下這其中到底有什麼奇特之處。他們隻能先忍耐著自己的好奇心,等到這變化被上頭的人自己說出來。
李清月可顧不上他們是怎麼想的。
隻是十多天的工夫而已,她就尤為驚喜地看到,這種大概率是“硫酸x”的肥料,並沒有隻是將其促進生長的作用發揮在野花野草上,在那韭菜的長勢上同樣有著極為顯著的效果,已經能讓人從韭菜的長度中比較出個長短來。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韭菜的生長周期原本就短,這種作用還更加明顯了。
除了最後兩塊地的藥物劑量太大,反而有點蔫之外,其餘的六塊地都比兩塊沒用這東西的地裡長勢更好!
這是擺在她麵前的事實。
隨同她一起來到遼東的醫者也在同時做好了準備,將要在這批韭菜收割後,開始對其是否有毒害作用進測試。
至於怎麼測試嘛……
韭菜這東西,是可以用來喂豬的,反正自李清月抵達泊汋開始便讓人養起來的豬,怎麼也要等到明年才能宰殺,正好看看喂養這新東西有無害處。
或者種些彆的喂給兔子老鼠,明年播種前必定能測試出來結果。
而既然在韭菜田中有了效果,也可以試試擴大推廣的範圍了。
“把水稻田也隔絕出幾塊來,選在澆灌水流的下遊地帶,”李清月指揮道,“不過今年就先隻先管這幾塊田吧,餘下的等看到結果了再說。”
“大都督要給這東西起個名字嗎?”澄心問道。
李清月糾結了一瞬,答道:“直白一點好了,就叫人造肥料一號。”
澄心沉默:“……”
她很想說,大都督的取名能力和她那個把“屯田司”改名叫“司田司”的阿耶,真可謂是不分高下,要這樣說的話,公主真沒必要對陛下有什麼吐槽的話,但她最終還是將話給吞咽了回去。
安定公主的年紀畢竟還小呢。
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公主在寄希望於她們還能折騰出二號、三號。
她剛想到這裡,忽然瞧見有人朝著這頭走來,連忙出聲提醒了公主一句。
李清月轉頭看去,就見那頭的來人竟是龐飛鳶手底下的巡城士卒。
“城中出什麼事了?”來人一到麵前,李清月便開口發問。
“不,不是出事,是有人到訪,說是繕工監的人,另外一位則自稱是大都督的主簿。讓我等儘快來給您報個信。”
李清月訝然。
奇怪,盧照鄰和馬長曦居然在這個時候到了!
按理來說,馬長曦作為李唐敕封的外朝官員,在行動上並沒有那麼大的自主權力。
所以李清月原本是打算過上一陣,借著將人調來改進挖礦工具的理由,讓其從海州北上的,但現在她卻提前到來了。
這很難不讓她懷疑,是阿娘在其中起到了什麼推動的作用。
又或者……是她讓馬長曦研製的曲轅犁有了結果,她申請來遼東做個試驗?
盤算著這其中的種種可能性,李清月快步趕回了泊汋城中,也在府衙廳堂之中見到了那位馬匠師。
李清月驚喜地看到,立於堂上的女匠人並未身著官服,而是依然穿著一身便於工匠辦事的短衫,看起來好生利落爽快。
除了她看過來的目光中有些過分的熱切,當真有點像後世的職場精英了。
以至於李清月原本想要在言語間對她表現出歡迎的,出口之時,說出的話又變成了——
“曲轅犁研究出來了?”
馬長曦一愣,又旋即笑了出來,答道:“那恐怕要讓公主失望了,此物我還沒開始著手去辦。”
她迎著李清月疑惑的目光,答道:“但公主不必覺得我是拿了錢不辦事。我隻是在想,稻田都已插秧種下了,這個時候再去研究犁地之物,也隻能趕上明年。反而比起犁田,最重要的應該還是灌排水之事。”
說到對她來說熟悉的工作,李清月可以清楚地看到,馬長曦何止是語氣輕快了不少,就連目光都像是在一瞬間點亮了起來。
“沿途之間的水田我看到了,應該正好到新一次排灌除草的時候了。此地的水車翻車和竹節溝都還有改進的餘地,我來先做這個!”
“公主放心,啟程之前我已先將指南羅盤的製作全安排下去了,絕不會影響到各方軍隊配備此物的進度。”
“……”
“……公主?”
馬長曦說到此地的時候,方才意識到,自己這一串滔滔不絕的話雖然是取得過盧照鄰的同意,卻終究是有點自作主張的跡象,也不知道會不會讓公主感到不快。
看李清月好像還有點愣神,連忙輕聲提醒了一句。
但她的擔心好像是完全多餘的,這位小公主旋即走上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走,我們去地裡看看,你說怎麼改更有效,若確實在理,我讓他們立刻動工。”
“啊?”這一次愣住的換成馬長曦了,隻能踉蹌地跟上了李清月的腳步。
這……
這是不是也太過雷厲風行,也太過信任了她了一點?
饒是馬長曦對於自己的本事很有自信,也免不了在邁出門檻的那一刻腹誹——
公主您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她還是個外人啊!
第152章
但若李清月能聽到她的這段心裡話, 必定會說,馬長曦的官位都是她幫忙申請下來的,又何來什麼內外之說。
她既看重的是對方這手在機關器械上卓絕的天賦, 更是她這顆會主動思考的頭腦,就不會讓這個人才從她的手裡漏出去。
畢竟,若是換一個人處在馬長曦的位置上, 因官職都得來特殊,收到公主的來信之時, 必定要想著儘快完成那曲轅犁的改進。
又怎會如她所做的那樣,當先考慮到了農事的環節, 決定將自己的本事用在更為急需的事情上。
她也無比果斷地將製作羅盤的工作落實到了海州各方工匠的手中。
真是好一個讓人覺得安心的人才!
在前往泊汋以南稻田的路上, 李清月便聽到馬長曦有條不紊地交代起了她在那頭的分工。
對於匠人來說,能學到本事的情況下就算是挨點罵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彆說現在還有了參與到要務之中的機會。
“盧主簿之前選人的時候還是有些本事的, ”馬長曦評價道,“這些人之前雖然沒接觸過寶石軸承, 但工匠這一行,隻要手穩, 就隻是差時間而已。”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有些疑惑地問道:“公主為何以這樣的眼神看著我?”
李清月緩緩開口:“我原本以為,在某項技藝上臻於化境的人,容易有些怪癖,比如不通人情世故之類的, 但現在看來, 我的這些擔心是不必的。”
“公主說的這種不通人情世故……”馬長曦想了想, 接道:“若是放在不需為溫飽擔憂的人身上,或許還有這個可能。放在尚需求生之人的身上, 便有些不妥了。”
她灑脫一笑,“倘若我真是這樣的人,恐怕我連將名字傳到盧主簿耳朵裡的機會都不會有吧,又如何有機會得到公主的賞識!”
她說話之間,眉眼間一片坦然,仿佛並未覺得這是什麼不能說出的話。
“你說得對。”李清月還以一笑,自這寥寥數句之中越發確認,這位馬匠師當真是對極了她的胃口!
“先得講究生存,才有資格傲慢。”她伸手朝著遠處的田地指去,“所以我們得先將這裡的農具、水車全給捯飭完畢了,再來討論其他的東西。”
“對了,”李清月忽然壓低了聲音,“你真的還會做武器啊?”
馬長曦看著李清月那雙在此刻異常明亮的眼睛,一時之間分不清,到底是自西南方向投來的日光剛好倒映在了她的眼中,還是這鴨綠江上的水波橫蕩,又或者——
這就是這位小將軍的勃勃野心在這一句輕聲發問中展露無疑。
但她連上司的計劃都敢提出變更的意見,也敢接下這個本不應該屬於女子的官職,對於李清月這位大唐將領的發問,可沒什麼不敢回應的。
“會。但公主得告訴我你最需要的是什麼。武器不比農具:農具做錯了可能隻是除草除不乾淨,武器做錯了,卻可能會讓持有此物的將士丟了性命。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時間。”
李清月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心中有數了。”
時間是她目前既缺又不缺的東西。
就像她願意給劉神威更多的時間,確保從他手中做出來的炸藥能以一種更加具有打擊能力的形態出現,對馬長曦也是同樣。
一步步來吧。
當先要解決的,就是這水稻田的灌溉問題。
馬長曦雖然意外於李清月對她的判斷給出了十足的信任,但在船隻抵達稻田靠岸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直接進入了工作的狀態。
李清月還沒來得及攔住她的腳步,就看到這姑娘以一種不管不顧的方式跳到了臨岸的河水之中,朝著那個附近的水車走了過去。
“……”
這也太敬業了!
李清月更是看到,她在撥弄了幾下水車後,繼續朝著後方的水渠走了過去。
但還沒等走出多遠,又先行回到了船邊,將她隨船帶來的木箱給挎到了身上。
“公主請稍等,我需要將附近的幾架水車和水渠都給全部檢查一遍。”
“需要我跟著嗎?”李清月問道。
“那倒是不用。”馬長曦朝著周遭的稻田看去,又在離開前多問了一個問題:“可否容我多問公主一句,這片田地還需要向山中擴展嗎?”
李清月搖了搖頭,“不用,明年開發的田地和這裡的情況相似,但不在此地。”
“那就是不需要用上翻車了。”馬長曦輕聲嘀咕了一句,又轉而用回到正常的音量說道:“我明白了,隻是還得勞煩公主將製作水車的工匠也給請來此地。”
李清月剛要回頭找人。
結果這一回頭,就看到盧照鄰這家夥以一種近乎於條件反射的舉動,往後退了一步。
“……你這算是個怎麼回事?”李清月很是無語地發問。“你出身幽州哎,你來這裡,不是應該算回到距離老家不算遠的地方,混個如魚得水嗎?”
盧照鄰低聲答道:“您可能沒有體驗過這種感覺,就是明知道她罵的也不是你,但是很難不覺得……好像自己也要遭到波及了。”
“有那麼誇張嗎?”李清月嘀咕。
但很快她就長了見識。
在從她這裡得到許可後,她眼睜睜地看到馬長曦將這些工匠從水車取水效率,到灌排竹節溝溢水,到這條回路搭建的可持續性批駁了個遍,直接從這些人的手裡拿到了主辦此事的權力。
即便她還沒向著這些工匠宣布自己出自繕工監的身份,也並不影響這些人已在這一番連珠炮後,接受了一個年紀比他們小的姑娘重新檢修水田器械。
“……她之前,也是這樣的?”李清月緊繃著麵色,開口發問。
盧照鄰又不知道,李清月此刻的神情不過是想要讓自己彆當場因為這出好戲而笑出來,有損自己作為上司的威嚴,還以為她是被馬長曦的囂張做派給震撼在了當場。
他連忙說道:“您千萬忍住啊!這是您自己請回來的官員!”
盧照鄰可沒忘記,公主說,自己往邊境封地跑來的理由,還是在給這位馬匠師請封的時候忘記了告知陛下性彆。要是現在又一言不合地將人給卸職查辦了,公主自己的臉麵估計也掛不住。
然而下一刻,他就瞧見公主朝著他翻了個白眼,“你想什麼呢?”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對她不滿意了,我隻是在想,這裡麵有沒有我能借鑒的東西。”
“啊?”盧照鄰傻眼在了當場。
李清月卻覺得自己這話說的沒什麼問題。
雖然說她現在走的是戰場立功和以德服人路線,但天知道往後隨著她和阿娘的權力抬升,會不會遇到更多人的反對。
到了那種時候,就算有著實打實的政績、軍功在手,也總會有迂腐之人能拿著他們的那一套邏輯來發出控訴之言。
既然如此,在有些不適合直接拔刀的場合,嘴皮子利索一點顯然不是壞事……是吧?
盧照鄰正在思索自己是不是捅了個天大的簍子,讓本就有些不遵管教的安定公主乾出更加出格的表現,忽然又聽李清月說道:“你也多學著點啊,萬一你以後得幫我寫檄文,總不能罵不過對麵吧。”
李清月抬了抬下巴,朝著盧照鄰解釋道:“你看馬匠師的指點思路就挺清晰的,抓著個己方明確的專業知識碾壓一頓輸出,搞出個先聲奪人的排場。再說了,她這個算是嚴於律己,嚴於待人了。”
在拿到主動權的同時,她自己的本事也得過硬,更得對於此地的情況有著絕對的了解,不漏過任何一點細節。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唇角浮起了一縷笑意,“起碼我現在也相信了,若是真將製造武器的工作交到她的手中,她是能為我辦好的。”
而且,能坦率直言的人,總是要比遮遮掩掩的人相處起來愉快的。
李清月甚至在想,一邊是在化學上走出了各種奇異分支的劉神威,一邊是口才出眾性格直率還聲稱能製作強弩等武器的馬長曦……
也不知道將這兩人湊到一起頭腦風暴,能不能給她帶來點其他驚喜。
“對了,既然你已經到了,不必繼續留在海州,我有一件事需要你來辦。”
一聽李清月這樣說,盧照鄰先前都快到嗓子眼的“他可能學不來那一套”,又先被他吞咽了回去,擺出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大都督但說無妨。”
現在他都已經到泊汋這邊來了,公主總不至於又讓他往長安去送信吧?
算起來,他這個熊津大都督府的主簿,截止到目前為止,可能就沒乾過正兒八經的主簿工作。
他這麼想的,也將話給說了出來。
“那呂布也不乾主簿的活吧?”
盧照鄰:“……?”
“跟你開個玩笑罷了,方才那個學不學的也都由著你。”李清月擺手笑了笑,“我要你帶著王子安和楊令明他們在泊汋城中開一門課程,專門教學那些高麗人學會中原的官話。”
“要如何教他們,我不多加過問,你們幾個才子湊在一起,總不能還想不出個合適的方法。若是你們想的辦法類似讓人來參與到為期一月的學習,每日打卡後在月尾能領取到雞蛋若乾,需要向我對此事上給出資金補給,隻要利弊分析擺在我麵前,我都能通過。”
“但我隻有一個要求,第一,不能在城中生亂,第二,不能耽誤在城中進行的其他事項。”
要李清月看來,現在無疑是教導這些高麗人學習大唐官話的最好時間。
稻田的種植隨著兩個月過去,已顯露出欣欣向榮之態,誰都可以看得出,隻要其中彆出現什麼問題,到了水稻豐收之時,那些嘗試著和唐軍打交道的高麗人,應當能從中謀取到一些好處。
被李清月帶來的大唐醫官在城中新開了醫館,以相對低廉的價格為城中的百姓看診,更進一步地說明了這片土地的新主人,在行事方略上和淵蓋蘇文有著天壤之彆。
或許他們當真可以對她多付出一點信任,繼續融入到大唐治下,而不是讓其中的大多數人除了登記戶籍之外,依然和唐軍保持著涇渭分明的界限。
更重要的是,現在封地內的人口數量還少,還能有這個安穩教學的環境,等到人多起來之後,大概也隻能依靠高麗人之間的自發傳播了。
先將此地的官方語言明確規定,總是沒錯的。
至於為何要將此事交給盧照鄰來辦——
難道還讓他去種地或者搞科研嗎?
總得物儘其用、人儘其才吧!
但李清月說得輕巧,盧照鄰卻頓覺自己身上的壓力不小,他也還不曾教過這樣規模的人。
可再仔細一想,其實大都督已經在方才給他指出了一種可能方向了,又有王勃和楊炯從旁協助,他若就此打退堂鼓,那才是對不住公主的信任。
當年一並行遊於嘉陵江上的眾人裡,段寶元雖還是那益州都督府長史,卻已累積了數年的政績在手,恐怕再有一兩年就能升遷了,唐璿已成了梁州刺史坐鎮一方,阿史那卓雲憑借著戰功混成了伊麗道行軍副總管,公主和澄心同樣參與了百濟和高麗的戰事,唯獨他……
現在稍微有一點功勞的,可能就是挖掘出了馬長曦這個奇才。
這麼一看,他果然還是得更努力一點才好。
“我現在覺得,我可能對盧升之沒那麼了解。”李清月望著他這個好似突然打了雞血的背影,著實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麼東西,隻能和身旁的澄心感慨了一句。
“說起來,公主為何不將姚元崇也給一起安排到這份差事之中?”澄心好奇問道。
她看得出來,公主對姚元崇有重用之心,但還想讓他多看多做,所以在讓姚元崇和那幾個高麗少年人接觸後,讓他與對方的聯係不斷加深。
按說,若是想要讓此地的高麗人更清楚地意識到學習大唐官話的好處,還能從姚元崇接觸的那幾人這邊做出些示範。
但很顯然,在李清月方才向盧照鄰布置的任務中,並未將其考慮進去。
李清月一邊順著稻田邊的小路緩步而行,打量著田中整齊的稻苗,一邊答道:“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他幫我主管。”
“算起來,也真是一點不給人以休整的時間,若要籌備的話,現在也差不多是時間了。”
澄心好奇:“那是什麼事情?”
李清月歎了口氣,“還不是那越冬禦寒之事!”
彆看李謹行那邊答應了,若是能促成各方都督府合力開采煤礦之事,無論李清月這邊的封地需要多少煤礦,他都可以做主將其贈予過來。
李清月很清楚,這個煤礦數額不可能讓她獅子大開口。
否則,要麼是長安那邊要懷疑她在封地不乾好事,要麼,就是她以煤炭禦寒的消息傳出,讓泊汋的人口以超過她計劃的方式陡增,到負擔不過來的地步。
這批煤礦隻能用於泊汋城府衙、冶鐵以及劉神威那頭的科研所用。
可這些高麗的百姓要依靠什麼方式來禦寒呢?
據說這遼東越冬之時,凍死幾個人根本不是什麼大事,但泊汋城和其周遭目前登記在冊的戶口就隻有這麼一千戶,少了任何一個人,對她來說都是一個莫大的損失。
對於有著後世經驗的李清月來說,她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棉衣。
可想法很美好,事實很殘酷。
不錯,棉花已經在南亞能找得到,無論是王玄策這種出使印度的使者,還是玄奘法師這種前往印度取經的人,應當都在域外見到過,甚至隨著絲綢之路的開辟,傳入到了西域以及隴西之地,此物在中原卻還暫時沒有開辟種植市場的機會。
百姓的耕地上連種糧食都不夠,又怎麼會用來種棉花呢?
遼東這種無霜期短的地方,原本也不適合種這東西。
另一個反應大概就是火炕。但姑且不說此物的壘砌成本,就說其中的木柴、木炭、煤炭消耗,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也過於奢侈。
李清月有心將此事丟給姚元崇來負責。
當然,在此之前,她得先想辦法考慮個大致的方向。
“總不能給每戶發點毛皮吧……”李清月沉思。
這也太為難她了!
真要達成這樣的目的,恐怕得往北邊草原上去找個不聽話的部落打一頓,劫掠一批牛羊回來。
“公主,您是不是忘了個東西?”澄心指了指麵前的這片稻田,說道:“稻草本身,就是禦寒之物啊!”
李清月目光一頓。
是了,她怎麼忘記了這一點!
在沒有鴨絨、棉花填塞衣物被褥的時候,在無法如同達官貴人一般身著裘襖大氅的情況下,尋常百姓最為廉價也最為行之有效的方式,就是用稻草、茅草來鋪床,塞進衣物之中,堵塞窗戶屋頂的漏風之處。
那麼這一片會在十月裡收獲的水稻,就能嘗試著曬乾,分入此地的各家之中。
但光是如此,可能還有些不夠。
她遲疑著問道:“在本地,有更好的草嗎?”
當澄心說出稻草二字的時候,李清月的思路頓時被打開了不少。她有理由相信,這些本地人應該也會考慮到用動植物來禦寒遮風。
或許就能從中得到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案。
被姚元崇找來的少年阿左聽到李清月的再度發問後,篤定地答道:“有,但是需要公主給我一點時間,我回家去將其取來。”
等他再度來到府衙的時候,手中已多出了一雙皮靴。
李清月伸手接了過來,就見這皮靴的內部,有一層植物捶打而成的草墊子。
“我阿娘往北走去打獵的時候見到的這種草,”阿左解釋道,“我們給它起了個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紅根子草。這種草不容易折斷,很是堅韌,雖然葉片細長,但是捶打柔軟後編織在一處,便能禦風防寒了。”
“可惜……我們這一片的野草大多不長成這個樣子。”
李清月追問道:“那它長在北邊的什麼地方?”
阿左指了指李清月麵前的地圖,答道:“在白山靺鞨居住的山上,或者……再往北去的黑水平原。”
它們長在……那更為遙遠的草甸之上。
第153章
“公主的意思是, 要趁著我方秋收之前的空檔,再次出兵靺鞨部?”
黑齒常之看向了李清月麵前的行軍地圖,出聲問道。
被阿左稱為“紅根子草”的防寒草, 明顯是長在白山靺鞨以及黑水靺鞨的地盤上。
也被李清月按照阿左所描繪的那樣,將其圈了出來。
所以當黑齒常之抵達府衙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李清月麵前標紅的地圖。
在從公主的手中接過了那隻草編內絮的鞋子後, 他更是當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現在還隻在六月裡, 也是這遼東地界上和暖舒適的季節。但想想去年的唐軍是在何時殺奔渡河的,便不難想到, 這氣候轉變留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
而采草防寒之事,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
若隻是需要少量采摘,或許可以隻派遣出一小隊人來將其帶回。
可若要將其用在五千多人, 甚至是更多人的過冬之中,那就不太一樣了。
起碼也得有一支割草的隊伍北上, 越過那片太白山,抵達北部草甸, 在將草給割下來後,還得將其用車馬拉回來。這樣一來,沿途之間與靺鞨部的人免不了要打交道。
言語不通的問題,注定了當他們的車馬過境之時,極有可能要被懷疑是從北方帶回了什麼金銀之物。必須要防止有人攔路劫掠。
為了確保意外不會發生, 這恐怕就是……發兵的架勢了。
“不是出兵, 是秋遊。”李清月認真地糾正了黑齒常之的說法。
黑齒常之:“秋……秋遊?”
“對。”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斷:“目前安東都護府的長史就出身靺鞨部, 白山部靺鞨裡的刺頭也已經被我們所擒獲,一部分押送到營州落戶生根, 一部分送到我們這裡耕作,算起來我們和靺鞨部應該叫做:不那麼親密的鄰居,甚至還能算半個朋友。”
“若是他們還想如同此前幾年之中一樣,在草原上的糧食不足以供給生存的情況下,便想要來大唐邊境劫掠謀生,那麼我們就必須將他們擊退,但起碼我們不適合在當下表現出過分的敵意。”
說割草就割草,她都不打算多動草原上的一頭牛。
秋遊期間,為滿足封地內的過冬需求,帶點紀念品回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這話說得過於坦蕩,讓黑齒常之有一瞬間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將安定公主給想得過分心思深沉了。
她所策劃的這出行動並不像是對靺鞨部的針對。
反正等到草甸入冬,這些紅根子草也會隨之枯黃,不適合充當牛羊飼料,還不如作為遼東人口安然度過寒冷季節的工具……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到李清月一改方才調侃“秋遊”的語氣,用更為正式的口吻說道:
“這趟北上,我會告知於李謹行李將軍,他要不要讓人與我們同行,看他的安排,但我們這邊必須拿到需要的東西。沒有發生交戰最好,如果有人非要來觸大唐的黴頭,搶掠我們手中的東西,那我也不介意讓他們每年體會一次唐軍的本事!”
“當然,在此之前,我會先讓人去采摘一批紅根子草回來,確定此物的作用真如阿左所說的那樣,和其他草相比在保暖性能上格外出眾。”
“今日先將你叫過來,隻是想要告訴你,先做好在秋日出行的準備,此外——在訓練此地駐軍這件事上,我需要你費一點心思。”
不能因為目前在封地內有著種種挖礦、種地的需求,就將戰鬥的本事給落下了。畢竟,在這種靠拳頭吃飯的地方,再沒有什麼能比軍事武裝實力更能威懾對手。
黑齒常之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一點他當然不會忘記。
因他麾下的人手中,還有不少是從熊津大都督府調撥過來的百濟部從,公主也放心地交托到他的手中,黑齒常之愈發確信,自己得到的乃是大都督絕對的信任,絕不能對其有所辜負。
降將做到他這個地步,真可以說是條件優渥了,隨著公主的地位水漲船高,他說不定還能有更多的機會,絕不能在當下乾出偷奸耍滑的舉動。
這份信念在他的臉上寫得好生明白,讓李清月都覺得有些好笑。
她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等有了具體的秋遊消息,我會再讓人通知你的。”
等黑齒常之退下後,她又將姚元崇給喊到了麵前。
“你的高麗語言是不是已經學得差不多了?”李清月問道。
姚元崇承認道:“和他們尋常交流已經沒什麼問題了。不過我聽說公主已讓盧主簿他們教習高麗人學習大唐語言,算起來這才是正道。”
李清月輕笑了一聲:“你何必自謙呢?你這語言天賦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和陌生人快速打成一片的本事,當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
雖然很有意思的是,和姚元崇相處的那些高麗少年一方麵和他往來甚密,一方麵又對他有種遇到天敵的惶恐,打探消息還要專門打探到王勃的頭上。
當然,除此之外,姚元崇還保持了之前李清月安排下去的課業學習。
足以見得,他此前覺得自己隻能當個武將,屬實是對自己最大的誤解。
“我有兩件事情需要你辦。”
“第一,儘快帶領一批人手北上,前往黑水平原草甸之地,給我帶回來五十套衣服以及鞋墊所需的紅根子草,隻許有多,不許太少。需要多少人,你去找常之商量。”
姚元崇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他自來到此地後,活動範圍便一直被框定在泊汋城周遭,雖然經略領地,看著這些高麗人在緩緩展開的改變中歸心,也是一件格外有意思的事情,但還是少了點刺激。
可北上黑水靺鞨部的領地,便大為不同了!
這無疑是對他的一出正經考驗。
“第二件事,等你回來之後做。我要你通過交好的那幾人,在城中選拔出一部分人手,用於之後的草編行當,這些人最好是城中已不適合外出狩獵耕田之人,具體如何組織,你和盧主簿那邊商量著辦。”
姚元崇心中思量,覺得公主可能是想將此民生行當與高麗人歸並入大唐的進度給結合起來。
那麼,以他此前參與到戶籍登記之中所見,可能有些想法了。
李清月想了想,又在隨後將龐飛鳶給叫到了麵前。
之前飛鳶在城中擔任起了巡查的工作,確保抵達泊汋的百濟士卒和當地的高麗百姓若是發生了衝突,都能按照大唐律法來解決,而不是按照邊境的拳頭道理。
所以李清月看得很清楚,在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在城中已逐漸積累起來了一點威望。
更重要的是,她也已經日漸接受了這個事實。在父兄陣亡於蛇水之後,她確實有了一個替代他們在朝野立功,讓龐氏重新占據一席之地的機會!
“我需要你做的事情聽起來也容易,就是在城中巡防的隊伍中招募第一批高麗人。這些人是從打獵好手之中招收,還是從頭開始培養,都按照你覺得能掌控住的方式來做。”
“我不會過問太多,但我希望到明年的開春,這支隊伍已經初具規模和實力,你明白嗎?”
龐飛鳶點頭,而後領命而去。
“公主這是,要開始收網了啊……”澄心看著龐飛鳶的背影,說道。
這個收網說的可不是對這些新到身邊的伴讀收心,而是——對這泊汋地界上的高麗人收網。
之前的少有過問,不過是因為強扭的瓜不甜,但近來李清月的舉動,基本都是在將這第一批封地戶口徹底納入她的掌控之中。
農事上,先讓一部分人品嘗到甜頭,最遲在明年開春,自然會有一批人為了能吃飽飯,加入到她的麾下,改變自己原本的漁獵模式。
語言上,有盧照鄰、王勃、楊炯等人開辦課程,讓更多的高麗人從扶餘語係轉入大唐官話,下一步緊接著的,應該就是詔令的下達和傳播。
醫官看診和協助高麗百姓過冬,應當是這其中的民生讓利。而民心顯然是最為要緊的東西。
接下來就是另外兩項加強聯係的行當了——
手工業草編,和參軍協防。
前者針對的是體弱年邁之人,後者則是遴選出其中的身強力壯之輩。
而居中的那些,恐怕就是耕作的主力軍了。
“這不是還應該感謝你提到的稻草嗎?”
李清月托腮望向了窗外,對於這出越來越清晰的前景,更多了幾分掌控局麵的把握。
算起來這還是跟阿娘學的溫水煮青蛙呢。用在高麗這頭的收攏人心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對了,”她又忽然將目光給轉了回來,“讓人替我備馬,趁著姚元崇他們北上尋找第一批紅根子草,這邊的水田改造也有馬匠師主持,我去平壤走一趟。”
正好她要跟李謹行交代那出秋遊,也要將之前擱置的觀摩煤礦之事重新提上日程!
“那麼李將軍大概要頭疼了。”澄心調侃道。
又是一出新的計劃擺在李謹行的麵前,又是他的夫人得到公主的全力支持,李謹行估計很難不覺得,自己在遼東的生活當真是精彩得過頭。
而且很顯然,這一次李清月預計的登門造訪時間絕不會太短。
“李將軍為什麼要頭疼?”李清月一臉無辜地發問。
澄心失笑。
是了,李謹行是李將軍,她們的安定公主也是李將軍。
這個李將軍……正在春風得意、諸事順遂之時呢——
當李清月從平壤回來的時候,姚元崇已將第一批紅根子草帶回了泊汋城。
雖然此地的高麗人大多不會離開自己所住之地太遠,否則在唐軍攻克高麗的時候,他們就可能已經跑了,但這其中顯然會有幾個特例。
比如說,打獵為生之人就偶爾會走得遠些,偶爾因為在山中走了岔路險些迷失方向,也是難免的事情。
“阿左的母親給出的消息並沒有錯,我們這一路所帶的東西不多,也正好避開了沿途靺鞨部的交手。”姚元崇仿佛還未徹底從這出外出的興奮勁裡恢複過來,在李清月回返後彙報道。
“您需要我找的其他品類的草,也都在這裡了。”
在李清月麵前堆放著五大摞的草。
紅根子草,茅草,還有幾種草原上能找到但很難一時之間稱呼出其名字的長草。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要測試用哪種草來充當飼料呢。
大概隻有知道內情的才知道,公主要做的事情,對於遼東百姓的意義何在。
“做個對比實驗吧。”李清月吩咐道。
之前在那農肥上,對比的是劑量對韭菜的影響,現在則是對比,在遼東百姓常用的皮革之內,到底墊上哪一種草最有效果,能起到保暖越冬的效果。
該說不說,此地要想檢測此事還挺方便的,畢竟往北去,就有那終年不化的太白山積雪之地。
為了做到控製變量,李清月自己都還在平壤觀摩煤礦開采的時候,就已先讓人將一批豢養條件相似的羊給采購了過來,把羊肉風乾充當冬季備用糧的同時,將其皮毛給單獨留下,選出了其中厚薄程度相似的一批,用於此次實驗。
在那些長草被加工、捶打、編製的同時,這些羊皮的處理也已經過了水洗、脫毛、脫灰、脫脂和晾曬,即將進行鞣製處理,方便下一步製作衣服和鞋子。
李清月之前沒見過這樣的場麵,乾脆在將編草工作丟給姚元崇後,便跑去圍觀皮料加工了。
但等澄心晚一步抵達的時候,卻看到公主一副表情恍惚的樣子,仿佛已經走神了有一陣了。
“說好的李將軍不頭疼呢?”她說話間,將祛味的薄荷丸遞到了李清月的麵前。
李清月頓時覺得自己活了過來,有氣無力地答道:“我以為他們是用植物鞣製皮革的。”
植鞣革植鞣革,不都是這麼說的嗎?
但在這個鞣製現場,情況和她所想象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們用的是在外麵放了一段時間的羊腦!換句話說,這是乳化脂肪。
“可這樣做出來的皮革才能防水,而不像是一般的毛皮還會吸水。公主之前說要讓這些鞋子能在雪地裡走,自然得這樣做。”澄心耐心地給她解釋道。
李清月看了眼自己的羊皮靴,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麼說也對,按照如今的條件要想保暖又防水,最原始的方法,也恰恰是最有用的辦法。
“那麼……那一缸又是什麼東西?”
澄心順著李清月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正有個工匠從一個大缸中舀出了一勺“水”,隨同著那些鞣製皮革之物,一起澆淋在了羊皮之上。
以這個小心翼翼的樣子和用量,這明顯不是水。
澄心原本覺得自己的生活經驗不少,竟然還真沒能在第一時間看出這東西的來路,也隻能揚聲朝著那工匠發問,試圖解答公主的問題。
“這個?”那工匠答道,“這是個新花樣,就是劉博士之前弄出來的農肥。”
“……啊?”李清月茫然地朝著說話之人看去,險些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什麼問題。
但麵前之人這個一本正經回答的樣子,完全看不出這其中有弄虛作假的成分。
“劉博士說您讓他可以休息休息,看看能不能弄出點其他名堂的東西來,乾脆嘗試看看這農肥除了能用在消腫和當肥料之外,能不能有點其他用處,這一試還真讓他試出了個好用處。”
“您也看見了,我們在鞣製皮革的時候加一點這東西,能讓它變得更加柔軟,但也更加厚實……”
李清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東西能消腫作用於皮膚,被劉神威直接延伸到毛皮上,還能算是個有理有據的聯想呢——
才怪!
他腦子是怎麼長的!
“我看劉神威要是哪一天忽然跟我說,他還把這個肥料用在了製作炸藥上,我估計我都不會覺得有多驚訝了。”李清月從這處理毛皮的地方離開之時便忍不住說道。
“可這對公主來說也是個好消息吧。”澄心應和道。
李清月沉默了一瞬,老實答道:“不錯,我原本還覺得有些遺憾,必須在自己的地盤上先將煤礦鐵礦給放棄掉,哪知道這個意外發現的無名礦產,居然能有這樣多的用處。”
更重要的是,隨著礦脈的發掘,李清月也已知道了,這東西的規模不小!
她一邊覺得劉神威真能開辟新賽道,一邊又為自己將他引上了化學之路而覺驕傲。
“隻是這樣一來,無論是劉神威那邊的研究經費,還是開采這個礦產的人手,都還得再加一加。”
光靠著她的小金礦,還真不一定養得起這樣的團隊。有了劉神威這個創造奇跡的先例在,李清月覺得,自己可能有必要讓他的隊伍也進行一下擴張,誰知道能不能誕生第二個如此有天分的人物。
在方今這個年代,很多時候,不是他們不能做,隻是不敢往這個方向隨便折騰,也沒人給他們這樣的鼎力支持。
但這也真是個甜蜜的煩惱啊。
就像現在,誰也不敢保證,第二天會不會有新的驚喜。
李清月她都還沒找到一條合適的銷贓渠道呢……
不行,這種問題絕不能出現!苦了誰也不能苦了科學家。
她當即掰著手指盤算道:“遼東的新米,新的肥料,引入新材料製皮做出的皮衣……”
這都是她在年底能帶回去的東西。
但要用來作為禮物的話,可能還差了些分量。
她得想個辦法再將它們包裝包裝,然後正好能從阿耶這裡敲……不,拿到一筆支援的資金!
第154章
要李清月看來, 這當然不能叫敲詐。
宮殿什麼時候都能建,像是劉神威這等本事的化學天才,卻當真少見。
李清月毫不懷疑, 雖然他沒能順著原本那條作為孫思邈弟子的路繼續走下去,但若是讓孫思邈知道自己弟子今日的成就,估計也隻會覺得欣慰的。
一種既能用於消腫, 又能用於農肥,還能用於鞣製皮革的“神藥”, 在弟子的手中開創出來,簡直是一件普天同慶之事。
若非如今沒有化學這門學科, 李清月都能直接將“化學家”的名頭冠在他的頭上。
也不知道當研發資金充裕的時候, 他能不能帶出一批同樣對此道有興趣的弟子,把化學實驗所用的器具給研究出來。
尤其是用於製作實驗器皿的……玻璃。
那才是有著壟斷價值的商業產品啊。
但李清月也隻是將這些想法在心中過了一遍,並不打算就此給劉神威帶來什麼心理負擔。
在她和阿娘還沒能真正掌權的時候, 將這種東西給折騰出來,也沒有推廣的底氣。
還不如先將今年在泊汋地界上的成果保住, 在年末拿到一筆支撐此地發展的資金,同時尋求將金礦合理變成各種材料的方法。
既然是要讓這份禮物能換回足夠的效益, 李清月覺得自己也不妨再努力一點!
下屬都這麼努力了,她這個當人上司的怎能有所懈怠呢?
……
“隻是測試紅根子草的防寒效果,您怎麼也親自來了……”姚元崇看著出現在隊伍之中的安定公主,覺得自己的頭有點痛。
最讓他頭疼的無疑是,當他朝著公主的腳上看去的時候, 就看見她和周邊的將士一樣, 穿著的是那新製成的皮靴。
這羊皮靴為了節省用料隻用了一層皮, 在裡麵也沒有厚實鞋履裡襯的一層保暖絨毛,隻有一層草編的內絮, 和一層用於隔絕開草編的麻布。
僅此而已。
在這七月的天氣裡,身在泊汋城中還能算是熱了點,穿著這樣的鞋子無妨,可在寒冬臘月裡,這樣的一雙鞋子依然隻能算是簡陋。
而他們行將前往的太白山積雪地帶,便同寒冬處境下沒什麼區彆!
此刻隊伍合計三百餘人,分作了五隊,每隊都穿著不同內襯的羊皮靴,正要如同李清月所計劃的那樣啟程入山,趕在來得及為冬日做出準備之前,將那紅根子草的效果給測試出來。
可姚元崇怎麼都沒想到,這出行的隊伍裡居然還能混入一個意外來客。
堂堂一位公主,怎能穿著此物啊。
“公主,山上挺冷的。”姚元崇提醒道。
按照計劃,這三百人原本的身體條件和抗寒能力基本相仿。
那麼他們走到覺得腳冷的程度就直接後退折返,在山道溫度正常的位置等待其他人返程,就能看出到底是哪一雙內襯的靴子最能讓人堅持到最後。
可這也意味著,這不會是一場太舒服的出行。
所以公主大可以直接在山下等個結果,沒必要自己親自來,還換上了用於測試的靴子。
李清月卻拍了拍自己的背包,“我帶了更換的靴子和衣服,萬一覺得有不妥,我即刻就能換上,權當在旁做個見證。這關乎到泊汋境內五千民眾,乃至於安東都護府境內數十萬之眾的越冬之事,我哪能坐得住。”
“水稻種植都是我一點點看著長進的,這邊自然也該如此。沒事,我不搶你的功勞,你按你計劃的路線走就行。”
姚元崇:“……”
誰在擔心公主弄這一出會不會搶功勞了!
他擔心的明明是公主的安全。
他接著說道:“太白山中還有靺鞨殘部,萬一出現交戰的情況,公主身在此地,實在很危險。”
李清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一石弓和箭囊,用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向了姚元崇。
這一眼和一指仿佛是在說,她在外麵打仗的時候,姚元崇還在家裡打獵玩鬨呢。
這些士卒都知道,她身上背著的這把弓不僅在抵達泊汋的數月間從未間斷訓練,箭術日益精進,還曾經在高麗之戰中被用來射殺了淵蓋蘇文的兒子。
若是當真遇到了靺鞨部的人,到底是她還是姚元崇拖後腿,可能還不好說呢。
何況,她也不是沒帶著扈從精銳。
她還多說了一句:“去年白山部靺鞨因高麗滅亡遭到了不小的打擊,遷離此地的不在少數,若是我等入山的這一遭還能遇到他們,那就是你的路線規劃有誤了。我想,你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吧?”
麵對這樣的一句問話,姚元崇除了點頭,恐怕也沒什麼好說的。
他也確實有這個自信,他此次入山,並沒有拿這三百士卒的性命開玩笑。
他雖然沒有實地的作戰經驗,但他有著細致入微的洞察力,足以確定自己的這出任務不會被人力意外所打斷。
“你還有問題?”見姚元崇還擋在她的前麵,李清月問道。
“公主為何要帶上這些人?”姚元崇朝著李清月的身後指了指。
除了她為保安全而帶上的精銳外,竟還帶著數位采藥人。
彆人或許覺得那些人和尋常兵卒沒有太大的區彆,姚元崇卻認得出對方的身份。
為了籌備進山之物,他們還各自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裹,顯然是工具齊備。
但也……和這支出行的隊伍略顯不搭就是了。
李清月卻是一本正經地答道:“上一次進山,光顧著剿匪、捉拿謀逆了,這次親自前來,實在該當趁機看看這山中珍寶。聽聞山高三百丈的位置,最容易出野山參。若是有幸得見,自然要采摘幾株回去,送予我阿耶阿娘。”
“這白山之地還不屬於我李唐境內,自然是空有寶山,卻不能將寶物敬獻於長安。也隻能我趁著身在封地,前來代行收納了。”
“不過你可以放心,他們不會耽誤你們的進程,等到回程之時給他們一點時間就行了。”
“而且,我覺得我還是有一番皇室氣運在身的,說不定在返程之時就能尋到重寶,給你這出測試一個更加完美的收尾。”
當然,最後那句話純屬畫大餅瞎說,也就是前頭的幾句還有些道理。
若是按照現代的高度來算的話,在這七月進山之時,要還想行走在白雪皚皚之地,起碼也得攀登到海拔兩千米以上的位置。
而李清月問過那些種田的靺鞨人,他們此前遇到的山參幾乎都長在千米左右的高度。
夏秋季節,這一帶的積雪都處在消融的狀態,正好令其中的山參開花結果能夠為人所見。
不趁機上山找一找,那可真是太浪費了!
李清月又問了一句:“這有何不妥嗎?”
姚元崇啞然。
不,這沒什麼不妥的。
他雖然直覺公主這個親自進山還帶上了采藥人的舉動,和進山實驗草編防寒效果放在一起,稍有幾分微妙,但她已將自己的行事動機解釋了個明白,又確實對他要擔負的任務沒什麼影響……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若還是固執己見地拒絕公主參與,反而是他這個做下屬的沒點眼力見了。
他便隻是說道:“公主請千萬當心便是。”
一行人等策馬順著鴨綠江上遊而去,在抵達了臨近白山之地的都護府戍守小城時,便將所騎乘的馬匹都給寄放在了此地,而後朝著山中繼續走去。
姚元崇留意到,到了這時,公主有意退到了後方,仿佛是不想對這些士卒造成乾擾。
在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說道:“你跟他們說,該覺得冷就是冷,不必因為我在這裡就要逞能。到時候測試的結果出了問題,我讓他們跟著一起穿這鞋子衣服過冬。誰若敢在外麵多套一件鎧甲,誰就是個孬種。”
姚元崇輕咳了一聲,雖然覺得這話說得過於直白了些,但既然這是公主的指令,他還是好好遵從為好。
所幸,除了公主加入到了這個隊伍之外,其他的情況都如同他所計劃的那樣,並沒有任何的問題。
這支三百多人的隊伍順利地穿過了並無靺鞨人經行的小路,進入了太白山脈之中,而後通過他選定的方向,朝著山中高處行進。
在山中紮營了一夜後,一行人繼續朝著山頭雪白之地進發。
到了此地,已幾乎沒有道路可走了,更沒有什麼前人所留階梯可言。
姚元崇這才不得不承認,彆看公主的年紀小,她的體力真是要比大多數人都出眾得多。
在繼續朝上攀登的路上,姚元崇這個擅長騎射與捕獵的都能感覺到,隨著山勢愈高,空氣中也泛著一層冷意,令人隻覺一陣肺腑發涼,也不自覺地將腳步放慢了不少。
好像連呼吸都要比之前困難一些。
可安定公主的腳步依然穩健,在他偶爾回頭後望的時候,還能看到她抬眼看來的催促目光。
他連忙收回了擔心公主的目光,繼續將注意力放在這些士卒的表現上。
是該好好觀望他們的表現了。
當眾人走到白雪不化之地的時候,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哪怕有經過鞣製的皮革阻擋了雪水的滲入,寒氣依然在止不住地往鞋子裡鑽,仿佛要將他們剛通過登山走熱的腳,又給重新凍結上。
到了這裡,鞋子到底能不能防寒,可以說是一覽無餘。
姚元崇都不由倒抽了一口寒氣。
他畢竟家世不差,在此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居然要身著此等衣著鞋履,行走在宛如冬季的寒風之中。
他看不到自己的臉色是不是已經蒼白了起來,或者被凍得通紅,但他能夠感覺到,明明方才還能忍受的爬高,好像都因為這份腳上的寒冷,而開始邁不開腳步。
當他覺得自己的腳上已開始冷得發麻的時候,回頭一看,在雪地上走出的足跡,居然才隻有三十多丈。
“支撐不住了?”
安定公主的聲音從後方傳來,讓姚元崇原本還想再憋著一口氣往前走幾步。
可想到若是真要穿著這樣的玩意度過整個冬天,簡直更像個噩夢,連忙止住了腳步,用行動表達了他的答案。
李清月問:“你鞋子裡墊的是什麼?”
姚元崇答道:“白茅。”
李清月點了點頭,示意他先往後退回到未被積雪覆蓋的地方。
事實上,姚元崇絕非第一個往後退的人。
積雪覆蓋的高山之上,氣溫早已掉到了零下,而在入冬季節,光要靠著一層羊皮來禦寒,顯然遠遠不夠。
另外的幾種草編內絮或許確實能稍稍阻擋住一點嚴寒滲透的溫度,可相比於被高麗獵人按照生存經驗遴選出來的紅根子草,又當真是差了不少。
於是當其餘幾隻隊伍都已退回到姚元崇所在之地的時候,穿著紅根子草所做鞋子的人倒是還剩下了三十多個。
“回去吧,”李清月招呼道,“我心裡有數了。”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或許這紅根子草編成的內絮還不足以起到足夠顛覆性的作用,讓遼東百姓徹底在溫暖的條件下度過冬日。
但這一點“不同”,已經足夠讓條件艱苦的百姓多一份溫暖,在必要的時候,這就是多出來的一點求生機會!
站到最後的三十多個人,就是最好的證明。
所以在九月底之前,她必須讓黑齒常之將足夠數量的紅根子草帶到泊汋城中!
有了這一條實地觀測出的結論,李清月往回頭去的腳步都顯得輕鬆了不少。
當逐漸下攀到山高千米的這片林木中時,她便將思緒從“冬季是不是還要讓醫館分發驅寒的藥湯”轉移到了采藥之事上。
被她帶上山來的這些采藥人,早已在登山前就得到了她的叮囑,便在士卒放緩前行腳步、暫時駐紮下來休息的時候,朝著遠處分散開來。
“你看,我們這趟登山的時間選得就很不錯。”李清月的目光追隨著采藥人的索探棍移動,順便和姚元崇說道。“五月裡的人參剛開過花,現在到了開花結果之間的過渡階段,若是有些果子生得早呢,便已在此時結出來了。”
人參果實是紅色的,在這一片綠色中便很醒目,比起尋常時候要更容易發現。
若是他們走過的這條路是前人開辟出來的,她或許還需要擔心一下,這裡的藥材是不是都已經被旁人給挖走了。
可當這條登山路還是他們這一行三百人剛剛踐踏出來的時候,這種擔心就顯然是多餘的。所以這種易於發現反而是好事。
她也隻需要讓采藥人找到最合適於人參生長的環境也就夠了。
這對於一度被選拔到東都尚藥局的他們來說,應該一點都不難。
比如說,他們停下來的這個位置就是個被觀測出來的好地方。
這邊的士卒甚至隻休息了小半個時辰,李清月就聽見,遠處傳來了一聲采藥人的高呼:“公主,這邊有個大家夥!”
李清月當即朝著姚元崇擺了擺手,示意他在原地駐紮,自己則背著弓箭,拎著一根木棍撥開了道路,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走去。
這顯然不是尋常的人參。
若是等閒的年份,那些采藥人早已開始問詢這是幾葉的,而現在,在李清月走到近前的時候,他們隻是相互看了看,卻都沒敢將自己的猜測給說出來。
“怎麼了?”李清月開口問道。
說話之間,她的目光也順帶掃過了那一點被從亂草中撥出來的紅果。
當其周遭的草木被鐮刀清理掉一些後,這株人參的地上部分就被徹底展現在了眾人麵前。
比起李清月在東都尚藥局看到過的人參全株,這一株明顯過於粗壯了。
人,或許未必是越壯實的越能打,但植物這種能將年份表現在外形上的東西,卻有著相對明確的比較規律。
起碼,這不可能是一株簡單的人參。
“公主……這可能是一株百年人參。”采藥人之中為首的那個艱難地將這句猜測給說出了口。
饒是他們已經猜到結果可能會比他們想象中更好,在上來就找到這樣一個大家夥的事實麵前,他們也忍不住麵麵相覷了一陣。
但想想也對,放在中原容易被人抵達的地方,這樣的一株人參或許不可能保存這麼久。可在遼東苦寒之地,就連白山靺鞨都少有抵達的地方,便成了可能!
在做出這個猜測的下一刻,他也立刻蹲了下來,借著已經被清理出來了一部分的周邊環境,將手中的棒槌針小心地紮了下去。
人參這種東西采摘起來當真要小心,若是不小心切斷了其中的某條根須,價值便要大打折扣了,更何況還是為公主挖掘此物。
所幸,在又半個時辰的努力後,他和同伴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將這株人參的上部給清理了出來。
到了此刻,他們已不難憑借著人參裸露出來的部分推斷出其完整的大小。
那確實如他們所猜測的那樣,是一株百年人參!
可能還不止百年,或許有……有將近二百年!
“公主,真是百年人參!”他驚喜異常地將這個結果朝著李清月彙報了過去。
“繼續挖,千萬當心,彆功虧一簣了。”
明明在挖掘人參的並不是李清月自己,她都覺得有點緊張了。
站在此地看著那幾根棒槌針一點點挑開上頭的土,卻難保下一刻不會直接傷在人參上,更是讓人心神緊繃。
可在聽到這個結果確定地從采藥人口中說出時,她又忽然鬆了一口氣。
彆看她在登山之前和姚元崇說什麼她“有幸得見”人參,將其帶回,在沒什麼規律的自然生長中,她也沒法做出個保證。
但現在的情況不同了。
事情的演變和她所計劃的相差無幾。
到時候她就可以說,許是因為她親自入山測試草編防寒能力的誠心,才讓她在返程途中尋到了人參,正好作為禮物獻給天子。
在這龍朔二年,泊汋一城之地,也有田地肥沃、水稻高產並且意外得到一種新肥,還有越冬保民之舉,故而有人參神藥賜予安定公主,以示嘉獎。
當這株人參還有百年年齡的時候,她能在李治麵前說的話可就更多了。
這樣的一份吉兆與孝心擺在麵前,作為天下掌權者的李治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吧?
李清月一邊盯著這幾名采藥人的動作,一邊謀劃起了自己討要啟動資金的說辭,覺得自己能夠得手的機會不小。
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刻,遠處的姚元崇忽然麵色愕然地朝著其中一個方向看去。
眼尾餘光中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匆匆將目光從那幾人的身上挪開,轉向了距離那株百年山參不遠處的地方。
在那裡躺著一塊巨石,巨石之上有著一點冒出頭來的黑影。
那黑影未動的時候,看起來便像極了一層黑土覆蓋在巨石之上。
當它還距離那些士卒休憩之地有著二三百步之遠,在並未有什麼特殊情況的時候,也根本沒人會留心於那一處的動靜。
可忽然之間,它竟像是被風搖落,而後在落地的瞬間,以兩倍於人類跑動的速度,直奔那圍攏在人參旁邊的幾人而去。
也就是它行動又露麵的瞬間,姚元崇這才辨認出來,那分明是——
是一隻黑熊!
“公主!”
不知道它是否因為並未遭到過靺鞨部的捕殺,這才對於這樣一支人類的隊伍並無懼怕之心,又或者是它篤定於自己能在士卒發出狩獵之舉前,成功將其中一個獵物給帶走飽餐,以至於它竟是直接選擇了在這樣一個時間出手。
野獸的習性,恐怕注定了它在看到這一群獵物的時候,會將那個最為顯眼的當做捕獵的對象。
而此刻除了那幾個蹲著的采藥人之外,站著的就隻有安定公主了。
姚元崇當即驚呼出聲,“公主當心——”
他也在這一聲呼喊發出的同時,當即朝著士卒招呼,意圖穿過前方充當阻擋的這片林木,選擇合適的角度對著那頭黑熊做出射擊。
但有一個人的動作遠比他快得多。
甚至在他來得及邁開腳步之前,李清月就已彎弓搭箭在手,快得有些不可思議。
喜得人參的快意並沒有讓她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也沒讓她忘記,在這等並未經曆過開發的野生山林中,除了聚居的靺鞨部族人之外,本就還有野獸會隨時出沒。
所以當她聽到那一點不太對勁的聲音時,早將手給搭在了箭羽之上。
轉身之間看到黑熊的那一刹,她的心思更是出奇的冷靜,和她此前在戰場上的情況彆無二致。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心神合一。
或許是因為她很清楚,與其寄希望於那些遠處的士卒能夠將黑熊給齊射而倒,還不如寄希望於自己的本事。
也或許是因為,她還知道一個事實,人若是想要靠著自己的腿跑贏熊,也未免癡心妄想。
既然如此,她唯一的選擇就是,將其射殺在當場!
她手中的一石弓,折算到現代的弓箭,殺傷力比八十磅複合弓還要強上一些,這是個足夠用來獵殺野豬與黑熊的利器。
隻要她能射得準一些,足夠了!
哪怕她從開始接觸弓箭到如今,滿打滿算都沒有兩年,但她每日拉弓練習的次數卻遠比尋常士卒多得多。
遠勝過她這個年紀該當有的體力和眼力,也賦予了她射出這一箭的底氣!
第一支箭有如疾馳的電光飛掠而出,卻並沒有射中那隻黑熊,而是落在了那黑熊疾衝的前方。
那黑熊的腳步有一瞬的遲緩。仿佛是一種規避危險的本能,讓它免於遭到箭矢的打擊。
然而李清月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箭的命中,而是這一下停頓中,讓她看清楚自己的狩獵目標。
電光石火之間,和第一支箭幾乎是同時搭上弓弦的箭矢,伴隨著弓弦鬆開的“砰”聲猛地飛出。
而這一箭,才當真是分毫都沒給這黑熊以躲避的機會,正中了它的右眼!
更是以蠻橫異常的力道,僅僅留了半支箭矢在外。
另外的半支已是徹底貫入了黑熊的腦中。
箭矢入腦的瞬間,劇烈的疼痛讓這黑熊發出了一聲異常憤怒的咆哮。
憑借著方才行進的慣性,它仿佛還要繼續著往前的腳步,直到用利爪將這可惡的弓箭手給拍扁在麵前。
然而還沒等它走出兩步,又一支利箭自它的左眼穿入。
先後兩箭的命中,以一種鮮明異常的態度昭示著,根本沒有任何一點東西能夠影響到這箭矢的主人,對著威脅到她生命的目標,做出一道強有力的打擊。
又哪怕黑熊皮糙肉厚,這兩支貫穿頭顱的利箭還是太過要命了。
在眾人的視線中,那黑熊忽然失去了平衡,直接仰天摔倒了下去。它一度試圖重新爬起,卻最終還是失去了對身體的把控。
經曆了一番徒勞無功的掙紮後,這隻突然發起攻擊的黑熊不僅沒能成功狩獵到自己的晚餐,還在此地停止了動作,重新變成了一團坍塌下來的陰影。
……
危機解除了。
“沒踩壞人參吧。”因為黑熊突然出現而腳下一軟的采藥人,聽見頭頂傳來了這樣的一句。
他抬頭就對上了李清月冷靜如昔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答道:“沒……沒壓到。”
作為采藥人,他絕不會犯這樣的過錯,他也下意識地讓開了這個方向。
隻是他現在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但凡安定公主出箭的速度慢上了幾分,他就很可能要被衝到麵前的黑熊拍上一巴掌。
一想到這裡,他那握住棒槌針的手便開始不住顫抖。
然而安定公主卻好像根本沒有這樣的心有餘悸。
他們都還沒能重新站起來,她就丟下了一句“那你們繼續吧”,而後朝著那已然倒地的黑熊逼近了過去。
但奇怪的是,她並不是一派審視已死獵物的狀態,而是彎弓搭箭的警惕。
在它依然沒有動彈的狀態下,李清月端詳了一番角度,毫不猶豫地發出了第四支箭。
這一箭迅如雷霆,貫穿了黑熊的咽喉而過,甚至直從頭頂方向穿出。
她耳朵很尖地聽到,在這穿過闊葉針葉林的風聲之中,赫然還夾雜著一聲熊羆從咽喉中發出的哀鳴。
而在這一聲後,它方才徹底沒有了聲息,變成了一隻真正的死物。
李清月心中大定,這才轉頭朝著姚元崇看去。
這少年人再如何淡定從容,也難以避免地沒能在這一連串的驚變中反應過來,還像是一尊石像一般站在原地。
不,或許說是石像有些不妥。他還是往前邁出了一隻腳的。
在驚見李清月先行出箭的動作中,他竟然忘記將那隻腳給落下,定格在了空中。
直到她收弓的動作跳入眼簾,他才意識到——
啊,原來這個時候是可以呼吸的。
“愣著做什麼?”李清月將手在衣擺上微不可見地蹭了蹭,蹭去了掌心的汗水。
可從姚元崇和遠處其他士卒的角度看來,這位剛剛兩箭殺熊的公主分明是一派將軍引弓、好生從容的風姿。
隻不過,她殺的不是猛虎,而是不弱於虎狼的黑熊。
她抬了抬下巴,“來幾個人,把這黑熊抬下山。我要將這塊熊皮,做成獻給我阿耶的禮物。”
和那百年人參一起!
第155章
當這頭黑熊被抬入泊汋城府衙的時候, 身在此地的人看著麵前這頭野獸屍體都陷入了沉默。
負責製作羊皮靴的工匠倒是先被推到了那黑熊的麵前。
“能將熊皮完整取下來嗎?”李清月開口問道。
“能,當然能!”那工匠端詳了一番熊身上的傷勢,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這個判斷。
隻有三支箭而已, 還幾乎都在黑熊的頭部貫穿而過。
對於工匠來說,這就是一張再完整不過的料子!
若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不能將其好生取下來,那就是他們這些工匠沒本事!
“真是厲害的箭術。”工匠又繞著這黑熊屍體走了兩圈, 嘖嘖稱奇。“我聽當地人說,太白山脈之中的黑熊不僅狡猾還力大, 以往都需要十幾個青壯才能將其拿下,就算是這樣, 還動輒出現傷亡, 又或者是因為黑熊的臨死反撲,在皮上弄出不少痕跡,還從沒見過能以這等乾淨利落的手法殺熊的。”
能開一石弓的, 在軍伍之中並不少見。像是黑齒常之就能拉到兩石之高。
但箭術精準,還能以這等方式射殺熊羆的, 卻當真是少之又少。
更彆說,安定公主今年才九歲!
也難怪在去年, 公主能親自參與到那場覆滅高麗的會師之戰中,還在其中拿下了頭功。
“行了,少誇兩句吧,把皮給我好好弄下來就行。”李清月想了想,又提醒道:“對了, 把皮鞣製得軟一些, 也彆留下血腥味在上頭, 還有三個月的時間,好好打理它。”
“公主放心, 這點不用您提醒,我們也有數的。”
這個時間足夠了。
聽到公主打算趁著這個吉兆,將黑熊皮好好剝離下來,而後敬獻給天子,這些工匠哪裡有敢懈怠的。
若能將此事辦好,就算不能在天子麵前露臉,也能在公主這裡博取到一個好印象,簡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或許那些采藥人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
此前山中的驚變隨著公主的開弓射箭而落幕,哪怕他們的心緒其實還沒從中平複下來,在公主讓他們繼續將人參挖出的命令中,他們也還是讓自己強行穩定住手上的動作。
他們當然得好好地將那株罕見的百年人參完整出土,否則怎麼對得起公主這番卓絕表現!
那人參的上半部分花了他們半個時辰的時間,下半部分則用了整整一個時辰。
但這份用心顯然沒有白費。
這株根須完整的百年人參,現在已被放置在了盒中,而後放進了府衙的淩陰之內暫時保存。
這樣一來,現在的這份黑熊皮也不能太差才對。
李清月交代完了這些,轉頭就見姚元崇已在跟圍攏上來的盧照鄰、王勃等人說著當時的情況,就連向來穩重的澄心都在旁邊聽得入神。
李清月走過去的時候,正聽到姚元崇在說:
“我們從山上下來的途中,士卒在半山腰位置稍事休息,公主讓隨行的采藥人碰碰運氣,看能否尋到太白山中的人參。要說運氣還真是不錯,居然真叫那些采藥人發現了一株百年人參……”
“……危險就是降臨在猝不及防之間。”
“我看到那隻黑熊出現的時候,是真沒反應過來。”
“對,我早年間是有點捕獵經驗,但我打的是山雞野兔,又不是黑熊。我要是有這本事,我早就從軍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公主彎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
“然後射中了黑熊的眼睛?”姚元崇低頭,就見說話之人居然是祚榮這個靺鞨部的小不點。
這家夥平時在跟著學中原文化的時候喜歡擺著個臭臉,也不知道這麼大的脾氣是跟誰學的,今天倒是因為這份擺在臉上的求知欲,看起來可愛多了。
“沒有,射在了黑熊前方的地上。”
祚榮撇了撇嘴,結果下一刻就被姚元崇蹲下來捏住了臉蛋。
“你這小孩懂什麼啊,就是這一箭才乾得漂亮。要不是因為這一箭先逼退了黑熊的動作,公主後頭的兩箭哪能射得如此之準。再說了,若是從黑熊胸膛上穿過了,這皮毛也就沒有現在完整了。”
“換了你,你能一箭射左眼,一箭射右眼嗎?”
祚榮搖頭。
他雖然覺得,自己遲早是個部落中武力卓絕的奇才,這才在唐軍北上靺鞨部作戰之時,完全不顧自己尚且年幼,也要讓自己和這些叔伯長輩站在一處,絕不苟且偷生。
但他也知道,這樣的箭術怎麼也得等到他成年才有可能施展出來。
姚元崇鬆開手,轉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還差得遠呢,哪裡能領會到公主的厲害。”
“而且你們知道嗎,那黑熊著實狡猾。明明身中兩箭還都在要害之處,居然在倒地後並沒有當場死亡,而是想要等著有人上前來,讓它在死前再行反撲。說不定就能趁著這個機會反敗為勝,或者趁亂脫逃。”
“哪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隻見公主安撫了那些采藥人,持弓上前,一箭射入了那倒地黑熊的咽喉。然後就成了你們看到的這樣了。”
這一記補刀可真是讓姚元崇開了眼界。
也讓他越發覺得,自己被選作公主的伴讀跟在她身邊辦事簡直是莫大的幸事。
身處公主麾下,他不僅不會參與到什麼皇室繼承人的爭鬥之中,還能學到真本事!
雖然下一刻他就聽到自己背後傳來了公主的聲音,“元之,你不去講說書,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啊。”
連“說時遲那時快”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看來姚元崇現在隻是和那些高麗少年人打交道,實在是有點浪費他的本事。
姚元崇後背一涼,連忙在轉身間努力端正了神態,朝著李清月行了個禮,“公主,我這不過是在陳述事實而已。而且我敢說,今日隨行的那些士卒說出來的描述必定比我精彩得多。”
“不過,要我看來……”他正兒八經地分析道:“雖然難免會有以謠傳謠之嫌,但這九歲獵殺熊羆之事若能在此地傳開,對於公主吸納更多人前來泊汋,有著莫大的好處。”
反正,這份奇異的山中經曆是公主自己達成的。若無她要親自見證紅根子草的防寒效果、若無她想令采藥人采摘人參獻於長安,也不會有那隻橫空殺出的黑熊,和公主應對的三四箭。
這出令人拍案叫絕的反應,與這遼東過冬要事聯係在一起,在姚元崇看來,簡直是最適合用來與此地百姓拉近關係的話題。
誇張?
民間傳說誇張得多了!
……
“這或許也是養成厚臉皮的大好機會吧。”李清月努力如此說服自己。
她今日戴上了鬥笠,穿著尋常的衣物,往泊汋城的街道上逛了一圈,就發現,在姚元崇口中還算是在寫實、隻多了點抑揚頓挫語氣的描述,到了那些同行的士卒口中,就成了她自己都認不出來的樣子。
泊汋城中的百姓早就因近來府衙頻頻做出的舉動,對李清月有著十足的好奇,所以當今日有這樣的大消息傳到麵前,便各自都抱著好奇心來看聽一番。
可眾人口口相傳,簡直是最容易發生事實扭曲的途經。
最開始還隻是公主力大無窮,能一箭射穿黑熊的頭顱,隨後就變成了“公主三箭同發,一箭封鎖了黑熊的退路,兩箭穿過了黑熊的雙目”,再後麵就變成了,“那黑熊乃是山中精怪妖靈,守衛百年人參而來,公主要以神藥獻給李唐天子,當即以弓箭守衛……”
李清月望天。
她真是謝謝這些人沒來個什麼天賜神箭,公主射日的說法。
然後她途經了城中的醫館,聽到參與到此行的士卒來取凍傷藥,順口就跟路人說起了此事。
李清月到的時候,就聽到這家夥扯著嗓子嚷嚷:
“我騙你乾什麼,這是我親眼所見好不好?我要有這樣的箭術,我今天就隻背著弓箭上街,其他都不穿了。誰敢質疑我的行為,我就用弓箭讓他看看,是不是真有如此準頭。”
“……”
那倒也大可不必。
為了防止自己再聽到什麼奇怪的發展,導致她這個英明神武的形象在眾人麵前維係不住,李清月果斷選擇,還是安分留在府衙中,先把其他事情給商榷完畢。
比如說,那株人參到底要如何處理。
“公主是想用乾參敬獻還是鮮參?”醫官問道。
李清月托腮看著這株圓潤飽滿的人參,答道:“能讓參中營養減少流失,自然是鮮參。但我阿耶的情況你們也是知道的……”
像李治這樣的情況,無論是孫思邈還是長安禦醫給出的建議都是,過分增補益氣的東西,千萬不能過度使用,否則反而會引發反麵的效果。
人參,可以用,適量的情況下還能補氣活血,多了就不行。
就算真送上了鮮參,哪怕是不等她從遼東回返,直接就讓人將其快馬加鞭送到長安去,這東西大概率還是要進行曬乾炮製的。
因為在鮮參敗壞之前,陛下用不完,除非他願意將其分擔給旁人一起用。
但此物既然是安定公主為了陛下的健康而敬獻上來的,他大概也不會將其分出去,隻能將其浪費掉。
“那就還是隻能用乾參?”醫官思忖,“可這樣一來,在品相上就不如鮮參好了,用來送禮的話可能不夠好看。”
李清月搖了搖頭。
不錯,正如醫官所說,這樣在品相上不夠好看。
作為一個“禮物”,還是要表現出“親自采集得來”的禮物,就有點不夠看了。
她緩緩說道:“那隻能既保留鮮參的形態,又選擇一種能延長其存放時間的方式。”
有這種方法嗎?放在現代當然有,那就是用酒!用高度的白酒!
但在唐代人的想法裡是沒有這一條的,因為酒水的度數不夠,不足以將人參之中的藥性給浸入酒中。
就連被定性為“烈酒”的,放在現代來看可能也就二十多度。
相比於浸泡人參藥性所需的四十度以上,還差了不少。
可現在已經有了這個機會。
三四月間李清月從長安啟程途經洛陽的時候,孫思邈就向她抱怨過,說她怎麼還將他這邊的從醫弟子派到那回紇商人的地方去,讓他們幫忙研究什麼酒水提純的工作。
李清月反正是覺得這事情很有必要的。
唐璿所在的梁州供給葛薩的第一批小麥,在年初已經釀造完畢,可這樣的一批酒雖然因為酒方酒曲不差,不會讓葛薩虧本,甚至還大有得賺,但要用於占領洛陽長安等地的市場份額,卻還遠遠不夠看。
李清月隻能再次提供場外指導,讓他們嘗試著以蒸餾之法造酒。
在她前來封地之前,這些人就已經用前朝的蒸餾器摸索出了規律。
五月裡梁州收獲的冬小麥應該已經被葛薩再度收購走,正是要按照這種新法釀酒的。
口味如何姑且不論,那釀造出來的蒸餾酒估計也要靜置一段時日才能送到市場上去供人品嘗——
在其隻是要用作藥酒底料的時候,卻顯然沒有那麼多要求。那麼這正是一種合適的保存手法。
等等!
李清月忽然目光一亮,離席而起。
在想到這個方式儲存人參的同時,她可能也找到了另一條更為恰當且安全的賽道,將酒給兜售出去。
對於喝得起好酒的人來說,能將藥性更多地保留在其中,就是一句最了不得的廣告詞。
光是看在這一點的份上,也沒人膽敢砸了葛薩的飯碗,讓大家都少了延壽的機會!
她連忙先對著眼前之人說道:“你先將人參妥善陰乾,放在合適的地方,保存上半個月到一個月,然後我會給它找個妥善去處的。”
得到公主這條指令的醫官雖然還是有些不太明白,她到底要用什麼辦法來處理人參,但反正到時候沒辦法了再做成乾參也不遲,還是先接下了指令。
而後,盧照鄰又被她叫到了麵前。
“公主,我還在負責那個語言班的事情……”
盧照鄰很是無奈地聽到李清月說,讓他先往海州去一趟,讓那裡的工匠選一塊足夠通透乾淨而且體積大一些的白水晶雕刻成瓶罐,然後往洛陽去找商人葛薩,從他這裡拿到幾壇新出的烈酒,然後再折返回到泊汋來。
很好,他又要去當跑腿的了。
“你給他們布置這大半個月裡需要做的事情不就行了。”李清月理直氣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又要和海州打交道,又要和葛薩來往,還得辦事利落得我信任,舍你其誰啊!”
“你看,留下來的人說不定還要被我出個命題作文,寫寫這泊汋的治理現狀,寫寫我那射殺黑熊之事,相比之下,是不是跑腿這個事情更好辦一點?”
盧照鄰:“……倒也未必。”
文章詩賦這個東西,明明就是他的老本行。
結果他剛不小心將這話說了出來,就見公主笑逐顏開:“那行,你在回去的船上多寫幾句吧。”
“……啊?”
盧照鄰抗議無效,又踏上了返程之路。
但想想他要去的兩地又確實是由他來溝通最不影響事情,便覺公主所說不僅沒錯,還顯然是對他的重視。
而且,公主都親自殺熊為禮了,他這個做下屬的怎能落後太多。
公主此舉,分明是要將手下能動用的產業都在這出送禮中聯動,達成利益的最大化,那在任何一環都不能掉鏈子!
或許不僅是盧照鄰這樣想,黑齒常之也是這樣想的。
公主親自測試出的防寒結果已經擺在麵前,紅根子草就是對於當地百姓來說的最優解。既然這些草生長在距離泊汋城有一段距離的白山黑水之地,那就由他去將其帶回來好了!
“都說了是秋遊不是作戰,不要拿出這種請戰的氣勢落人話柄……”李清月嘀咕了一句,卻沒將這話直接說出來。
黑齒常之所表現出的戰意與自信,也未必就是壞事。
在日漸於遼東站穩腳跟的事實麵前,有些避讓也確實沒這個必要。
李清月下達了指令:“八月你就出發!”
第156章
八月的這場北上“秋遊”, 隨同黑齒常之一起出行的還有兩方人馬。
一個是營州都督周道務的部從,一個是安東都護府長史李謹行的手下。
雖然安定公主沒將自己親上太白山射殺熊羆、測驗越冬防寒之物的事情奏報長安,但此事終究要在年末上達天聽, 那麼無需多想就能知道,陛下到底會對此持以何種反應。
誰能不為之振奮!
也彆看李清月自己在名義上統轄的熊津大都督府位於原本的百濟之地,若要抵達這遼東邊界還有些麻煩, 在算起這東北戍守戰線勢力的時候,絕沒有人膽敢將她給跳過去。
既然這黑水草甸之上的紅根子草真能有此等卓越的抗凍效果, 他們也不妨從中參與一二。
就算不能將其用在所有人身上,總要拿出一個態度來。
反正, 在挖掘煤礦這件事上, 也算是陛下親自下達聯合指令了,如今也不過是將聯合的內容繼續擴展到其他領域而已。
“羨慕嗎?”
李清月站在城頭,朝著黑齒常之領兵而去的背影, 朝著龐飛鳶問道。
沒等龐飛鳶答話,她就已經自己先說了下去, “幾年前我曾經和卓雲也說過相似的話,不過我們當時是送彆薛仁貴薛將軍, 後來我們也真做到了在遼東戰場上打出毫不遜色於他的戰績。”
龐飛鳶心中感慨,那何止是不遜色啊。滅國與尋常的勝利之間,其實有著天壤之彆。
所以這分明是公主和阿史那將軍這邊做得更好了。
她忽然又聽李清月問道:“我聽澄心說,你之前隻是想在白州買一塊地?”
龐飛鳶的表情僵硬在了當場,“我開玩笑的……”
怎麼這個也跟公主彙報啊!
哪怕這個真的是她的目標, 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其說出來, 還是在公主的麵前說出來, 她是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羞恥。
比起公主希望能穩定邊陲,從泊汋城開始讓此地百姓過上好日子的目標, 她的這個買地買房期望好像顯得有點幼稚了。
李清月看著她的臉色就能猜到她在想什麼,笑道:“這怎麼能叫開玩笑,置辦實業這種事情又不丟臉,你看我就想努力把封地擴大一點。”
誰讓這東西還和她能活的壽命掛鉤。
“我隻是在想……”李清月轉頭,眼神認真地朝著龐飛鳶問道,“你為什麼不將目標放得大一點呢,比如說封侯拜相,加官進爵,領取大唐的食邑俸祿,那比買地可風光多了。”
“我……”龐飛鳶啞然。
饒是在蛇水行遊、祭拜父兄之後,她確已將自己的目標放高了許多,但和公主此刻所說相比,又還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行了,不逗你了。先把你手底下的那些新加入的高麗人訓練出來,明年製定個小目標。”說話間,李清月伸手指了指北部。
從這個位置其實看不見她真正要指向的地方,但龐飛鳶就是能看出,安定公主指著的是那片太白山脈。
“幫我拿下一個不聽話的靺鞨部落,試一試你們的身手。”
她對龐飛鳶還是很看重的。
如果說阿史那卓雲是偏向騎兵將領方向發展,黑齒常之算是步騎兩用、兼並山地作戰的話,龐飛鳶新招攬起來的這一批就會是她計劃中的近身格鬥隊伍。
再算上趙文振的斥候團隊,她缺的大概隻是一位能在中路指揮的步兵將領了。
但若是不能得到合適下屬的話,她也可以將自己往這個方向培養。
當然,還可以再多一路水師,不過在這方麵劉仁軌做得就不錯。並不一定非要有新人。
反正,老師還正在老當益壯之時。
所以,總得給龐飛鳶把目標,再趁著送彆出征的當口,製定得高一點才行!
但這句話忽然砸在龐飛鳶的麵前,還是讓她覺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站在城頭呆呆地望著那頭的隊伍已經隻剩遠處的一線,轉回到近前才發覺,公主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下了城樓。
她不免將目光往自己的手上轉去了一瞬,用隻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問道:“我真的行嗎?”
但行不行的,好像總得試試才知道。
而且,公主都說她行哎。
李清月才沒走出幾步,就忽然聽到後頭朝著她發出的喊聲。
她一回頭,便看到那嶺南姑娘手腳靈活地從城樓階梯蹦了下來,疾衝到了她的麵前,口中還喊著,“您等等我——”
“我等你做什麼?”李清月好笑地發問,“我要去那頭的水稻田中再看看,免得一個多月後的河水陸續結冰出現問題,你要負責的是城防,可不能擅離職守啊。”
“不不不,我想請個假。”龐飛鳶小聲說道:“我聽說那位馬匠師很有管教手下的本事,也很有……自信,但她在城中的時候看不太出來,能讓我去實地看看嗎?”
“……”李清月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當說,龐飛鳶真是很有上進心,這麼快就先找好了一個效仿的目標,還是應該說,按照這樣的學法,她這邊的隊伍最後好像會變成奇怪的樣子。
但想想看,學習馬長曦的語言藝術這話,還是她先跟盧照鄰說出來的……
啊,那沒事了。
偏巧又在這時,李清月聽到有個從城門下走過的小孩兒,像是發現了什麼稀奇玩意一樣,向著她身邊的長輩,用有些磕磕巴巴的大唐官話問道:“這就是那個徒手殺黑熊的將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