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之後, 周曉春將鐵鍬放回板車上,悄悄揉了揉肩膀。
馬超英在後麵瞥見,問他:“受傷了?疼嗎?”
周曉春飛快地搖了搖頭:“沒有, 不疼!”
馬超英已經不相信這小子的嘴了,把他揪過來,扒開肩膀上的衣服看了看, 還好, 隻是青了點, 沒破皮,比上次好多了。
周曉春拉好衣服, 跟著眾人一起過馬路, 來到廠子門口。乾活的漢子們說說笑笑地走進去,周曉春看著他們的背影, 眼神羨慕。
馬超英沒進去,而是走到了門崗處, 和保衛科的人打了聲招呼,熟門熟路地拿出一個網兜, 裡麵有三個鋁製飯盒。
他把網兜遞給周曉春,拍拍他道:“回去吧!”
周曉春抿了抿唇, 嘴角流露出一絲很輕的笑意。
他拎著飯盒往家裡走,飯盒裡的飯菜還熱乎著, 他好像聞到了紅燒肉的香味。
周曉春知道食品廠的夥食好,他們的菜,不管是雞肉鴨肉,還是紅燒肉,都很大塊,油汪汪的, 要是放點白菜豆腐進去,能燴一鍋。
今天就不燴了,妹妹喜歡吃紅燒肉,可以讓媽和妹妹多吃點!
周曉春心情很好,在回去的路上,甚至輕快地跳了兩下。
然而,他的好心情在回到家便戛然而止。
“甜妞,他們是不是又來欺負你跟媽了!”
周甜妞的頭發濕漉漉的,隻穿著一件單褂,坐在屋子裡洗衣服,邊洗邊哭,聽到開門聲,她忙用袖子擦乾眼淚,卻還是讓周曉春看見了。
周曉春將飯盒往桌上一放,拉開門就要出去:“我找他們去!”
周甜妞來不及擦乾手裡的泡沫,趕緊上前攔住他:“哥,哥,彆彆……我沒事,媽也沒事,你彆去了……哥!”
周母聽到外麵的動靜,喊道:“曉春?是不是曉春回來了?”
周家的房子是裡外兩間,裡間傳來“碰”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碰倒了。
周母眼睛不好,自從家裡發生大變,經常忍不住流眼淚,哭多了,眼睛就更不好了,晚上天色一暗,就看不清。
周曉春和周甜妞擔心周母,忙衝進房間:“媽,沒事吧?”
“沒事,沒事,媽就是不小心,把搪瓷缸碰倒了?水是不是灑床上了?”
周母一雙手在床單被子上摸索,周甜妞把搪瓷缸撿起來,抓住她媽的手,說:“沒有,水灑地上了。”
“那就好,那就好……曉春,”周母伸出手,周曉春上前,把手給他媽,周母拍拍他的手,“大晚上,彆出去了,你出去,我跟你妹都不放心。”
周曉春臉上尤帶著怒火,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當初他奶奶去世,他爸氣不過,拿刀砍傷了戴國富那個王八蛋,後來被抓了起來,他們家沒有大人,往常那些友好親切的鄰居就全變了臉。
之前他大哥二哥在還好……不,他沒有大哥二哥!
周曉春一直都知道那兩個人不是他親哥,和甜妞不一樣,那兩個人嚴格上來說,是他和甜妞的堂哥,是大堂伯和二堂伯家的兒子。
他爸以前就經常說,他爺爺去世早,他奶奶和他爸相依為命,兩人日子過得很苦,饑荒的時候,要不是大爺爺家送來糧食,他們就餓死了。
所以他家欠大爺爺家救命的恩情,他爸進城之後,大堂伯二堂伯說讓兩個堂哥到他家來住,方便在城裡上學。
他爸為了報恩就答應了,大堂哥和二堂哥,一個五歲,一個六歲就來了,在他家生活了七八年。他爸、他媽、他奶奶對他們四個從來都是一樣的,還讓他跟甜妞彆喊堂哥,就喊大哥二哥,說這就是他們親哥。
可是他爸出事後,因為戴國富是廠長,他爹還是總廠長,就要把他們家從家屬院趕出去。
他大堂哥、二堂哥怕被戴家報複,偷偷收拾了行李,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們走時,他媽在後麵哭,他們卻說他們也有自己的親爸媽要孝敬。
白眼狼!周曉春內心暗暗啐了一口,更讓他恨的是家屬院的鄰居。
當初戴國富逼他們搬走,他媽咬死了不搬,說要是不給他們家活路,就帶著他跟妹妹去戴家門口撞死。
戴國富明麵上不逼了,卻暗示家屬院的其他人,隻要他家搬走了,房子空出來,就分給家屬院的人住。
為了這一套房子,他們家就再也沒有好日子過。
後來戴國富惡有惡報,被抓走了,他家的日子好過了一點,也隻有一點,還有人不死心,盯著他們家房子。
他媽身體不好,乾不了重活,周曉春不得不出去找活乾,他一出去,家屬院的人就欺負他媽和妹妹。
他打上門幾次,他們竟然還不消停!
周曉春憋著火,周母卻堅決不讓兒子出去,曉春才多大?趙家三個兒子,最小的一個都比曉春大!曉春回回打架,打贏了又怎麼樣?還不是一身的傷?
上次更是滿頭滿臉的血,她真的都快嚇死了!她是真怕啊,家裡就剩他們三個人了,曉春要是再出事,可怎麼辦啊?
“曉春,媽聽你是不是帶飯盒回來了?咱吃飯好不好?”周母的語氣裡帶了懇求。
周曉春最終還是鬆口:“……好。”
飯菜已經不怎麼熱了,但味道還是很香,周曉春打開飯盒,周甜妞就“哇”了一聲,邊吸著鼻子,邊給她媽介紹:“媽,今天有紅燒肉!還有豆角茄子,聞起來好香啊,肯定好吃!”
周媽很瘦弱,臉色有一種病態的白,卻露出笑容:“媽也聞到味道了,甜妞喜歡紅燒肉,今天多吃一塊,曉春也多吃點,你還要乾活,不吃飽哪有力氣?”
三個飯盒,兩盒米飯,一盒菜,裝得滿滿當當,蓋子都差點蓋不上。
正常來說,三個人吃是夠了,尤其周家三人,除了周曉春半大小子胃口大,周母身體不好吃得少,周甜妞才十歲,還是個孩子,胃口更是隻有成年人的一半。
但是這三盒不隻是周家今晚的晚餐,還是周母和女兒明天中午的午飯。
周曉春從櫥櫃裡拿出碗筷,抽出一雙筷子,先撥了大半盒的米飯放到碗裡,又拿起裝菜的飯盒,將三個菜各撥了一些到碗裡。
“甜妞,放櫥櫃裡了,明天你跟媽煮了吃。”
他又把剩下的米飯倒到鍋裡,加一點水,再切一個紅薯進去,這樣燒出來,一家人吃就都能吃飽了。
家屬樓是筒子樓,屋裡的空間小,各家的灶台都在走廊上,周曉春煮飯的時候,旁邊鄰居就一眼一眼地瞅,好像眼神能穿過鍋蓋一樣。
見周曉春看她,還笑著問:“哎呀曉春呀,你家今天又吃什麼好吃的啊?我怎麼好像聞到了肉味?”
周曉春沒理她,燒開後,就關火,把鍋端屋裡去了,門外還傳來鄰居的聲音:“切,有什麼了不起?長輩問話,答都不答一句的咧,果然是有娘生沒爹教……”
這樣的話,周曉春已經聽過很多次了,甚至還有更難聽的,他隻當作沒聽見,招呼妹妹過來吃飯。
周曉春把鍋放桌上,拿過碗,先給他媽盛了一碗,再給他妹妹盛了一碗,最後才給自己盛。
他媽和妹妹碗裡白米飯多,輪到他自己,就挑著紅薯塊盛。
周甜妞說:“哥你也盛點白米飯,我愛吃紅薯,紅薯給我吃吧。”
周曉春已經呼嚕呼嚕地吃起來,邊吃邊口齒不清地說:“你吃你的……我中午吃了整整一盒白米飯,肚子還撐著呢……”
“那你吃點菜,彆光吃紅薯……”
最後一塊紅燒肉,周母摸索著夾給了兒子,周曉春又夾給了妹妹,周甜妞夾回去,周曉春已經放下筷子抹抹嘴:“你吃!我吃飽了。”
周甜妞又要夾給她媽,周母用手蓋住自己的碗口,不肯要,說道:“甜妞吃,媽牙不好,吃肉塞牙。”
周甜妞這才將最後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裡:“啊嗚……好好吃!真的好好吃啊!哥,他們的夥食好好哦,我以後要是能去他們廠裡就好啦!”可以天天吃到這麼好吃的菜!
周曉春摸摸她的頭:“那你就繼續上學,等考上高中,去廠裡參加招工考試,哥打聽過了,那個炸雞店也是盛世的,炸雞店招女工,還會經常給員工發吃的,比廠裡的活輕鬆,工資不比廠裡低。”
周甜妞眼睛都瞪大了:“就是那個那個……店很大的炸雞店?哇……”
她聽趙大寶說過,趙大寶是趙家的大孫子,也是趙家唯一的孫子,在趙家很受寵。上次他就和家屬院裡其他人炫耀,說他爺爺帶他去吃了炸雞,還喝了一種叫奶茶的飲料。
據說炸雞又香又好吃,奶茶甜絲絲的,比大白兔奶糖都好吃!
周甜妞憧憬了一下,搖搖頭:“還是算了吧……”
她要是去上學,她媽怎麼辦?上學還要花錢,她哥已經很辛苦了。
“放心,你上學的錢,哥有……”
周曉春和周甜妞說著話,周母在一旁聽著,也說:“媽手裡也還有錢……”
一家三口商量著,雖然困苦,但好像前麵還有希望,就像今晚的飯菜,在這之前,他們也沒想過家裡還能吃上這樣的菜。
清荒的活不輕鬆,雖然大家照顧周曉春,但是他要是偷懶,也沒臉拿廠裡的飯菜,所以,一天下來,累得不輕,倒床就睡。
然而半夜,周曉春卻讓敲門聲給吵醒了,他家就一個臥室,他媽和妹妹睡,他睡客廳,他揚聲問:“誰啊?”
門外沒有人回答,隻有嘟嘟囔囔的話,聽不清楚說的什麼。
周曉春爬起來,走到門口,想了想,又退回去,把菜刀握在手裡,才再次開口:“誰啊?是不是走錯了?”
“我!趙老二!”門外傳來調笑聲,“林寡婦?林寡婦你開開門啊,我周哥進去兩年了,你不想得慌——”
周曉春聽到這裡,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媽就姓林,鄰居裡有人嘲笑過,說他爸被判了十年,她媽一個人就跟寡婦一樣。
周曉春猛地拉開門,舉刀就砍!
生死關頭,趙老二酒一下子就醒了,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喊:“曉春,曉春,是我不對,我喝多了,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