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4E16–十一月–貓貓相談』(2 / 2)

縱使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術發揮到了此生所罕見的極限,那股交雜著悲傷、難過、懷疑、自卑、自我厭惡、自我否定的情感氣味也減淡了不少,卻仍然固執不散,在鼻尖徘徊。

看來真正讓這位發色如同黃金、膚色如同蜂蜜般的混血兒困擾的事物仍然縈繞在他的心裡。

名字被惡意否定、曲解,隻是那股惡意浮於表麵、最淺顯的一點。

“KIKI……”

鬆開手後,犬井戶締縱容了小金毛心情慌亂下的失態,仍由他一言不發地把臉埋進了自己的肩頸處,留下一串串溫熱的喘息和綿延的濡濕感。

“零君……”察覺到有些異樣的感覺,他金色的眼瞳稍微轉動了一下,有些好笑地眯了起來。他手上仍輕柔地拍著懷裡人微顫的背,像是無聲的安慰一樣,柔和下來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奇妙的親呢和促狹,“是哭了嗎?”

“……才沒那回事。”金發少年悶悶地說著,抬手環繞住犬井戶締的背,“我早就不在乎那個了。”

完全是在逞強嘛。

犬井戶締彎著眼睛,也沒有出聲反駁什麼,隻是揉了揉他的頭。

缺愛或者缺少穩定的親密關係的人會更加渴望肢體接觸,他們迫切地想要和彆人建立更為親昵、更可靠的信任關係,並從中得到自己需要的情感支持,這種需求正是促使他們發起更高頻率肢體接觸的原因。

雖然缺愛的人不一定都有皮膚饑渴症,擁有皮膚饑渴症的人也不一定缺愛——但降穀零似乎有點兩頭齊占的趨勢了。

金發少年一言不發,隻是靜靜坐在那裡,感受著被擁在他人懷抱裡的溫暖感,以及那份在微冷的秋風裡讓人難以抗拒的熱意。

他的身體像是融化在了篝火旁一般,懶散而不想動彈,隻有思維還在奇怪地跳躍著,一會想起兩個人第一次見麵時自己的狼狽模樣,一會想起第一次聽說犬井戶締時的那些話語。

雖然不同學校,但隔壁國中來了個混血兒的消息,早就順著班級裡的談話自然而然地流進了降穀零的耳朵裡了。

這當然不會是降穀零自己打聽的,他既沒有那個興趣,也沒有那個好人緣——客觀來評判的話,在班級裡降穀零的存在感大概等於課桌椅,隻有老師出於關注公共財產的目的會掃一眼,確認沒有遺失或者破損嚴重的程度。

他僅僅是在班級同學討論的時候無意聽了一兩句而已。

他們班不少有兄弟姐妹的同學都會把彼此學校的事當作談資,隨意地聊兩句,隔壁學校來了一個白發的轉校生的情報也是這麼傳過來的,隨之一起傳過來的還有新生那相當棘手的性格:失禮、直來直往、讀不懂空氣……

這些詞降穀零從來都是按貶義來推測的,但真正相處過後,降穀零才發現,這些詞原來也可以當作褒義來理解。

失禮——不顧他的拒絕,和諸伏景光一起相當強硬地把他拉回了家;

直來直往——說話從來都非常直白,不是喜歡藏著掖著的性格,心裡在想著什麼也一目了然;

而最後的讀不懂空氣……

比如現在。

明明是溫馨的擁抱場合,犬井戶締卻表現得好像在撫摸小狗一樣,不安分地揉著他的後腦勺,時不時還順一下毛。

最可氣的是他還沒什麼抵抗情緒。

“其實我有點吃驚喔。”一邊順著那頭金發,犬井戶締一邊小聲地開口笑道,“我一直以為零君是很酷的家夥……”

完全沒有想過,會嗅到那樣讓人感覺難過的情緒氣味。

原來零君是會乎這些事情的人啊——也隻有明確地嗅到了這樣的心情,犬井戶締才會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重新認識了一個自以為熟識了的人。

然後繼續進行自己的零距離社交。

“……現在不酷了嗎?”降穀零有些惱火地抬頭瞪了他一眼,“你剛剛還在說我的名字很酷!”

倒沒有犬井戶締想象中的那樣眼角帶淚,隻是鼻尖有點紅,眼神濕潤而已。不過他這副神情雖然沒什麼殺傷力,那種特有的野性感倒是回來了。

不是什麼可愛的家養幼犬,就算說是街頭遊走的野良犬都低估了他,假以時日,這必然是處在食物鏈頂端的野獸。

犬井戶締動了動指尖,輕輕地幫他擦過眼角,緊接著轉而碰了碰降穀零臉頰上還在結痂期的傷口,語氣也像是以前安撫從夢中驚醒的景光一樣,柔和了下來:“沒有哦——我吃驚隻是零君現在變得又酷又可愛了而已。”

“感覺就像是買一送一了一樣,大驚喜!”

意識到他是真心說出這番話之後,降穀零一時啞然。

……說起來,是不是靠的太近了?

雖然那股淺淡的消毒水味已經在鼻尖縈繞了好一陣,但直到現在,降穀零才像是大夢初醒一樣,從鏈接秋千的鐵索上帶著的鐵鏽味裡分辨出它。

奇怪、心跳好大聲……

奇怪的窘迫感促使他往後仰了一點,在晃動感和下墜感中,失去了平衡的降穀零又憑借著本能反應抓住了犬井戶締向他伸來的手。

隨著一陣鐵索搖動的晃啷聲,降穀零一手抓緊了鐵索,一手拽住了犬井戶締的衣袖。

但是比起剛剛的那點難為情,現在他麵臨了一個更窘迫的狀況。

那罐還剩了大半的,定價為130円的,由他人贈予的年糕小豆湯,終於還是回到了其主人的懷抱裡。

“……抱、抱歉……”闖禍了的幼犬立馬變得乖覺了起來,降穀零一邊慌慌張張地試圖伸手拍掉已經浸入繃帶和內襯裡的小豆湯,一邊就著低頭的姿勢悄悄抬眼。

“唔……”犬井戶締半抬著手,看著降穀零徒勞的挽救了一會才出聲,“算了,零君,沒事的。”

他稍微往後退了兩步,示意了一下地上滾落的鐵罐後,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衣服回去洗一下就好,繃帶直接換就行,沒關係的。不過這個恐怕得麻煩零君了。”

不說被喂了小半罐小豆湯的沙地,他身上看起來實在有些狼狽。

原本雪白的繃帶現在沾染上了淡粉色的汙漬,黑色的內襯上倒還好,光憑肉眼看不出什麼,隻有那股奇異的甜鹹味能泄露些許異樣。

雖然是真的沒生氣,但事情意外發展成這樣,原本沒說完的話是肯定沒法繼續說下去了,黏答答的衣服貼在腹部的感覺也實在難受——

好在有人比他更想脫離現狀。

“真的對不起——”金發男生表情慌亂,竭力壓製著自己的羞窘感,“我馬上就收拾!”

*

解決了地上傾灑的年糕小豆湯(指撿起罐子,然後像貓科動物一樣用沙土把被潑灑的痕跡掩蓋起來)後,還有某個人形自走小豆湯需要解決。

降穀零翻找出錢包裡的鑰匙打開了門,犬井戶締則乖乖地跟在他身後,看起來倒終於有了點傷患的自覺。

隨著防盜門被推開時門軸艱澀運轉發出的吱呀聲,門後傾瀉而出了暖色的燈光。

“我回來了——”(大聲)

“……打擾了。”(小小聲)

“歡迎回來。”聽到門口傳來的動靜,諸伏高明端著餐盤站在走廊拐角探了個頭出來,“時間卡的剛剛好呢……嗯?”

他眨了眨眼,視線從恨不得當場骰個潛行好消失在異次元的降穀零身上劃過,帶著幾分茫然意味停留在了犬井戶締身前的汙漬上。

他無聲挑高了半邊的眉毛:“……你們遇到麻煩了?”

“還沒到那種程度啦。”犬井戶締一手搭著降穀零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推,“隻是一點小意外——高明,你手裡端的是晚飯?”

“啊,這個的話……”諸伏高明低頭看了兩眼端著的瓷盤,若無其事地往身後藏了藏,慢吞吞地問道,“KIKI,你要不要先去換個衣服?”

“那個不是去晦宴嗎?”降穀零下意識問了一句,旋即才察覺到什麼,“……抱歉!”

犬井戶締眨著眼睛,茫然地和諸伏高明對視著思考什麼是“去晦宴”的時候,心虛的金發男生坐在玄關旁的走廊地麵上,輕手輕腳地換完了鞋。

“……驚喜?”犬井戶締遲疑地問道。

“……驚喜。”諸伏高明輕聲回答了他。

原來如此。

犬井戶締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難怪明明今天是他出院當天的日子,卻隻有降穀零來接他啊——

諸伏高明輕咳兩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廚房的方向,示意不要再討論這件事:“快點換鞋進來,我去房間幫你拿換洗的衣服。”

“零君的話……”還沒有什麼招待客人的經驗,諸伏高明撐著下巴思索了一下,一時間有些拿不準究竟是讓降穀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還是讓他去找景光聊聊比較好。

把零君一個人留在客廳好像有點失禮,但是景光在廚房忙著準備晚飯,讓客人進廚房好像也不太好……

“不用管我啦,我去給Hiro幫忙!”不等諸伏高明理順好關於招待客人的步驟,已經熟門熟路的降穀零就換好了自己專屬的拖鞋,接過諸伏高明手裡的盤子就步伐急促地跑去了廚房。

看來在他住院的半個月裡,景沒少拐他回家啊……

犬井戶締歪歪頭,視線對上諸伏高明。

“好了,彆呆站在門口了。”還係著圍裙的兄長看見弟弟這幅模樣,像是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但看著犬井順從地走過來的樣子後,又不自禁輕笑了幾聲。

他用圍裙側麵擦了擦手上的水珠,隨後攬住了國中生的頭,微微彎下腰,輕柔地抵住了他的額頭。

“KIKI,歡迎回家。”

在暖黃色燈光的照耀下,不僅是諸伏高明的黑發上像是點綴了點點星光,連犬井戶締的白發上也一樣,泛著模糊的光暈。

“嗯,我回來了!”犬井戶締彎著眼睛踮起腳,用右手摟住兄長的脖頸,給了他一個隔著石膏的擁抱,“高明,Hiro最近怎麼樣?”

“恢複的很好,已經差不多能正常說話了。”

“啊、等等,再抱一下……不要管衣服了,反正是圍裙。”完全不知道諸伏高明心裡在想著什麼,犬井戶締隻是自顧自地撒著嬌,緊了緊手臂,把想要鬆手的諸伏高明拉著往下壓了一點,“都半個月沒見了,半個月誒——”

“醫院的氣味超難聞的,嗚,我真的忍了好久,感覺鼻子都不是我的了!”他努力地嗅著諸伏高明的氣味,試圖捕捉到自己不在時的變化。

“哪裡有半個月?我難道沒有去醫院看你嗎。”諸伏高明被他刻意放軟的甜聲撒嬌弄得有些頭大,“KIKI,這種地方就不要學景光了,他還小,你也……”

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了。

……仔細想想的話,KIKI和景光其實是同歲來著。糟了,最近KIKI成熟得太快,以至於親自去辦了手續的諸伏高明都要忘記這回事了……

“嗯……?”犬井戶締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含混不清的催促音。

諸伏高明麵不改色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來,等下周周末我們要回一趟長野。”

“好——知道了~”犬井戶締最後蹭了蹭他,感覺哥哥身上已經沾染上了自己的氣味之後,爽快地鬆開了手,“那我先去換衣服了。”

他掀起自己的上衣示意,風衣口袋裡的硬幣跟著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黏答答的,粘在身上的感覺好難受。”

看樣子是自動販賣機裡的飲料灑了啊,不過這種又甜又鹹的味道和淡紅色的痕跡……有點和印象裡的產品對不上號。

諸伏高明仔細嗅了嗅,可惜沒能像犬井戶締那樣光憑借嗅覺就得到答案,隻好開口問道:“KIKI,這個是沾到了什麼?”

“自動販賣機裡的年糕小豆湯啦,又甜又鹹的,還能是什麼?”犬井戶締壓低聲音,嫌棄地皺了皺臉,“說起來,高明,我們能不能拆石膏的時候換一家醫院?”

“……嗯?繼續說。”諸伏高明若有所思地盯著他,“上一家有問題麼,為什麼要換一家?”

“我的意思是,把這個作為理由告訴糸色醫生,這樣就可以不去他那裡拆了。”犬井戶締拉開自己的房門,諸伏高明跟在他的身後,兩人邊走邊說,“不然我到時候上哪找石膏給他拆?”

諸伏高明看了幾眼他吊在胸前的左手,裝作沒明白他的意思。

“這個真的超麻煩——”犬井戶締說著,拉開衣櫃翻了件寬大的T恤出來。他拎著那件純黑色的T恤,轉過身去,麵對著兄長在自己身上比劃了一下,“你看,一個人要想換衣服都很難……”

“景光會很樂意幫你的,”諸伏高明抱著手臂,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我也一樣。”

犬井戶締品出了他話裡的意思:“……誒?”

“糸色醫生是怎麼和你說的我不太清楚,但是,你要謹遵醫囑才行。”諸伏高明上前兩步,幫著他脫下了外套掛在椅背上,隨後半垂著眼簾,一個個地解開了襯衣的扣子,“石膏要打多久,也是醫生說了算的事。”

“哪怕我可以立馬痊愈?”

“哪怕你可以立馬痊愈。”把沾到汙漬的上衣搭在臂彎,諸伏高明輕輕瞥了他一眼,語調平靜,“第一天晚上,我和景光徹夜未眠,想必零君也是如此。”

犬井戶締不由得心虛氣短了起來。

“嗯,說起來,那天我打車趕到醫院的時候,景光就哭了很久了。”諸伏高明點了點自己的下巴,明明有著堪稱過目不忘的才能,這個時候卻故意作出了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樣,“之後好像也在學校裡偷偷哭過的樣子呢……”

“……高明,學校的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啊?”

“沒辦法,零君也很擔心你。”諸伏高明溫和地笑了起來,但這種時候他這溫和的做派隻讓人無端感覺背脊發涼,“KIKI如果真的不想打石膏的話,其實也不是不行。”

他的目光在自己幫忙拎回房間的行李上轉了一圈,威脅的意思已經圖窮匕見了。

……兩害相較取其輕,比起整日坐在床上,在消毒水和藥劑的刺鼻氣味裡百無聊賴地數葉子,還是打著石膏在家裡虛度光陰吧。

犬井戶締能屈能伸,隻好短暫地放棄了作弊的想法。

但在那之前……

“……高明。”犬井戶締搓了搓左手的臂膀,雖然他不怕冷,但光著上身站在這裡聽著威脅也還是覺得背後發涼。

國中生討好地蹭了過來,“稍微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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