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裝箱的農婦哇啦哇啦跟安夏說了半天,安夏一個字沒聽懂,經陪同翻譯之後才聽明白,她是在說這個洞不是被蟲咬的,是被樹枝戳到了,沒事的。
安夏:“……”
這個豈止營銷沒做到位啊,根本就是裝箱都做不到位好嗎!
她叫來村長,指著大大小小好好爛爛的眾生平等果問村長:“這麼一箱蘋果,要怎麼定價?一箱賣多少錢?”
“這個……看著賣嘛,五塊?”村長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安夏:“……”
講道理……五塊二十斤,確實便宜。
現在華東市場上紅富士的平均價格是一塊錢一斤,如果要下手挑的話,再加兩毛。
這是把蘋果當盲盒賣了。
如果這裡是蘋果大戶,而且就在大城市的邊上,豐收時節囤在地頭一大堆,急著脫手,那是可以當盲盒賣。
卡車直接拖城裡去,連攤位費都不要。
可是,以這裡的條件,離當盲盒的供貨商十萬八千裡,根本就不可能這麼玩。
最好的辦法是設定統一標準,讓大果、中果、小果各自分門彆類的待著。
長得過於邪門的蘋果根本就不配出來見人,不管是變成蘋果汁,還是變成蘋果脯蘋果片,總之,就是不要在消費者麵前露出本相。
安夏當著公司收購部經理的麵,跟村長說這事,村長一臉茫然,他認為安夏的想法沒什麼意義,還麻煩,耽誤時間。
公司收購部經理表示理解,但是有個問題需要解決:
就是安夏的理想,是把長得好看的蘋果賣出去,把長得不好看的蘋果做成果汁和果脯。
但是鮮果汁太貴了,就算城裡人也消費不起,如果說當果脯的原料供應商,也不成,國內幾大著名果脯城市本身就是水果之鄉,不然他們也不會因此做果脯,既然他們有水果,又怎麼會千裡迢迢來鹽源拖蘋果回去?
以及,果脯本身很甜膩,成年人吃不了多少,小孩子想吃,家長也不會允許的。
還有果乾,現在人民群眾接受度最高的是桂圓乾,蘋果乾沒有形成消費習慣,如果紫金想要擔負起教育消費者的責任,那要花很多錢,不值得。
安夏這才醒過神,她自己不愛喝果汁,也不愛吃零食,對市場沒有什麼研究。
她想起現在最火的果汁飲料確實是果珍和口維可,都是用水衝衝的粉末,就連號稱有真山楂肉的大亨果茶,銷量都不如這兩個品牌。
現在賣鮮蘋果汁,確實過於超前。
要村民把小果和長得醜的蘋果扔掉,那是萬萬不能的,他們舍不得。
要是拿到集市上賣,那就更沒戲了,平時賣還得大果幫著帶一帶,最後賣不動了,搞個打包賣,不許挑。
“讓它們化做春泥更護花得了。”安夏看著那些醜了吧唧的蘋果就很不順眼,隻想把它們都埋了。
“把好看的蘋果價格抬一抬。”
村長和負責收購的同事都覺得安夏這個建議,有一種不知市場價的愚蠢。
村長磕了磕煙袋:“漲價?要賣不出去的哦。”
同事也說:“蘋果是耐儲存的水果,運輸也方便,全國各個產地的價格都比較統一,抬價……可能會賣不出去哦。”
安夏說:“你們有沒有考慮把蘋果做得複雜一點。”
蘋果……複雜……
同事的腦門上仿佛飄過一行字:“老板,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咱們聊的是一塊錢一斤的蘋果,不是兩萬塊一台的。”
安夏繼續解釋道:“比如在蘋果上弄出字來。”
“……弄出字?是用刀刻嗎?”同事還沒反應過來。
安夏指著他袖口:“就像你一樣,有衣服蓋著的地方皮膚白一點,沒有衣服蓋著的地方黑一點。蘋果也一樣,太陽照的地方紅,蓋住的地方就沒那麼紅,把福祿壽,平安吉祥之類的吉利話用紙樣剪出來,貼蘋果上,等蘋果長成了,蘋果皮上就都是吉利話,賣貴一點也很合理吧?”
同事:“!!!還能這樣!”
操作很簡單,原理不複雜,不過現在就是沒人想到要這麼做。
村長也聽明白了,還是覺得擔憂,真的有人願意為蘋果皮上的字額外掏錢嗎?
“可以用在晚熟品種上,你們這邊的晚熟品種下樹的時候,都已經快十二月了,又是聖誕又是新年,新年還有好多地方祭祖,普通一隻烤豬多少錢,等它變成祭祖金豬,又是多少錢……大過年的,為了圖個好彩頭,城裡人挺願意花錢。”
確實,“大過年的”跟“來都來了”一樣,是讓人喪失理智花錢的重要理由。
“你要不信的話,先試試嘛,剪幾張紙貼蘋果上,又不花太多錢。”安夏的聲音充滿誘惑,“說不定能賣到五塊錢一斤哦。”
“怎麼可能嘛……”村長嘴上不信,卻是狠狠心動了,這裡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力,花點功夫,要是真賺到錢了呢……沒賺到也不虧什麼。
安夏在跟村長繼續說往蘋果村下鋪鋁箔,反射陽光,讓蘋果紅得更均勻的時候,旁邊有一個男人在認真的聽。
安夏感覺有人在盯著自己,轉頭看著他,發現他年紀不大,稚氣未脫,不能叫男人,最多叫少年。
“你家也有果園嗎?”安夏笑道。
少年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沒有,我是幫彆人種蘋果的。”
後麵的事情,就不用安夏操心了,紫金平台的收購員在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之後,他頓悟了,他甚至想給蘋果套模子,讓它長成《西遊記》裡人參果的樣子。
安夏:“你還可以考慮讓它變成方形,放在箱子裡的時候,就像堆磚頭,便於運輸,節省空間。”
“對哦!!!”
村長向全村宣布,要試種喜慶果,先從已經掛果的中熟果開始嘗試,然後在晚熟果身上正式推出。
村民們將信將疑,但是村長在這裡有著絕對的權威,再加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投入的成本幾乎可以視為零,於是大家開心的剪紙、貼果,每個蘋果都貼一遍。
安夏飯後散步,在經過某戶人家的時候,忽然聽到了激烈的方言吵架聲,安夏想起分公司經理對她說的:“涼山的人野哦!一言不合就動刀子,凶滴很。”
聽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響,安夏開始擔心:這彆是一會兒要見血吧?
她見識過民風彪悍,同村人一對一的單挑仇殺掀不起什麼大風浪,警察能管的警察管,警察管不了的有宗族村老管。
怕就怕,相殺的雙方不是一個村的。
湖南馬井村事件,就是由兩個不同村的人因為一點小事引發,最終雙方拉出土炮,參戰人數過兩千的大戰。
安夏想起前些年,因為兩村械鬥,造成她要收的剁椒沒收上來,少賺了一大筆錢,少賺就是虧啊,越想越心疼。
她這邊剛剛教會鹽源人民在蘋果上玩花樣,要是這邊因為什麼小事,發生互相拉土炮出來……不拉土炮,放土槍,搞得血流成河,也很不幸啊。
她趕緊找來村長,想讓他過來調停一下。
見到村長,兩邊才消停,安夏這才看清,吵架的其中一方正是她在果園旁看見的那個少年。
“吵什麼!”村長手拿旱煙袋,氣勢十足地站在兩人中間。
“他啊!”中年男人指著少年:“村裡剛說要做吉利果,他倒好,說要回家!他在我家吃,在我家住,有事了一點指望不上他。”
少年爭辯:“我家裡真的有事,我哥托人來說,我老漢病了。”
中年男人:“前麵閒著你不說有事,現在忙起來了,你就有事。”
“你不信可以去問嘛!再說,我又不是不回來,就是帶點藥回家看一下。”
安夏問道:“你帶藥回家?你會看病?”
“差不多就那些藥,隨便買一點。”
安夏震驚了:臥槽?生病吃藥,是可以隨便買一點的事嗎?!
差不多的症狀不一定是同一種病啊,就像後疫情期間,凡是差不多的病,都以為得的是新冠,其實是:甲流、乙流,甚至還有瘧疾……
安夏:“怎麼不把他送去醫院治?萬一看錯了,耽誤病情不是很糟糕。”
少年聲音低啞:“他下不來。”
“下不來?多叫幾個人幫忙抬嘛。”安夏誤以為他是指“下不了床”。
剛剛還跟少年吵架的中年男人插話:“他家住在山尖尖上頭,下來要爬梯,要是真生病,怕是不得下來哦……那邊的山,這麼陡。”
中年男人比劃了一個九十度的山。
“啊?那你們怎麼上下?”安夏不解。
少年回答:“爬藤梯。”
由於村長和安夏都在場,中年男人還是把少年放回家去了,安夏挺好奇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村子,便開車帶著少年先去縣城買藥,反正也不知道是什麼病,感覺症狀相似的病,非處方藥都來一點。
然後開著車,把少年送到離他家最近的地方。
少年遙遙一指:“那邊就是我家。”
看起來不那麼遠的地方,有一個陡峭的懸崖,在懸崖上,仿佛有梯狀物,說是仿佛,因為看起來,它就是山自己隨便瞎長出來的,並非人工造物。
安夏想起分公司經理說的,除了鹽源,彆的地方不要去,這裡的黑彝一向把漢人當肥羊,她就這麼目送少年,看他背著一個巨大的藥包,順著藤梯向上爬去。
“這得爬多久啊?”安夏感歎。
旁邊開車的收購員回答:“大概五小時吧。每個月我都會在集子上收一回山貨,上回他們說要早上四點出發,然後十點多才能到集子上。每次也背不了多少東西,就掙幾塊錢,錢也帶不走,轉手在集子上就買東西背回去了。”
“……他們手上一點餘錢都沒有?”
“沒得。真的不容易。”
“你去過他們村子嗎?”
“去過,房子都要塌了,還住。”收購員搖頭。
這些人住在山尖尖上的原因,往前追溯,也都是“先祖避亂”,隻不過,他們這個桃花源,隻能避兵禍,卻不養人。
他們活得特彆糙,所以生活也就這麼糊弄過去。
吃東西:生水混玉米糊糊,山上打點野兔之類的東西,但不是人人都會打獵手藝。
睡覺:沒床沒被,穿著他們的傳統服飾“擦耳衣”往地上一倒,合衣而睡。
有追求的年輕人,比如那個少年會下山,給人幫工賺錢,老一輩就繼續留在山上,過著周而複始的生活。
安夏問:“那像他爸那樣,生病了怎麼辦?”
收購員:“治得好就活,治不好就等死。彆說山尖尖,就算鹽源縣裡,都有人是沒錢治不得,活活痛死的。”
安夏震驚:“……近幾年的事?”
“誒!”
安夏忽然想起在她的時代,有人真情實感地認為“現在早就時代不同了,全國的村子都有水泥路,家家有車”。
“消滅絕對貧困人口”這個口號,在網上被各種調侃,很多人說“我要被消滅了”。
而實際上,直到2023年,還有非常偏遠地方的人,字麵意義上的“吃了上頓沒下頓”,這些人,是無法在網上發聲的。
不過扶貧是個大項目,是國家層麵才能撬動的事情,比如像三峽移民那樣,給他們一個安置村。
收購員還在絮叨:“山尖尖上的風景好是好,就是太難爬了……”
“風景好?”
“誒!我覺得不比什麼黃山泰山差,還有好多彝族的東西。”
哦?有風景有人文?聽起來,很有希望讓它變成旅遊景點啊。
就是上下交通不便,要遊客爬五小時這麼危險的藤梯,那是不現實的。
安夏看著遠處的山體:“你說……有希望用卷揚機,給他們做個電梯嗎?”
現在做這個為時尚早,起碼得等到國家正式推行黃金周,這個偏遠地區的旅遊業才有可能發展起來,那是1999年的事了。
在鹽源轉了一圈,安夏與當地領導簽定了電商計劃,等蘋果大量上市的時候,紫金平台專門給他們留專欄,他們也要配合紫金平台做各種宣傳活動,包括穿著民族服飾摘蘋果、唱歌跳舞之類的。
安夏從鹽源轉成都,直接進京,去跟劉主任把合同給補簽了。
事情進行的很順利,簽完新的合同之後,劉主任說要跟安夏再單獨談談項目上的問題,要安夏晚上去他辦公室。
他對此做出解釋:“這段時間我白天比較忙,不斷的開會,隻有晚上有時間。”
安夏以前供職的某大廠,確實如此,部門負責人約人麵試時間是晚上八點半,半夜十二點給組員們開完會,主管們休息十分鐘,再接著開……所謂996是福報,它真的是福報,因為晚上九點下班都是很難得的好事。
可是……現在就已經卷成這樣了嗎?
安夏對此表示懷疑。
既然劉主任沒說要她一個人去,她就帶上陳嘉,既然是談項目,帶個人記錄很合理。
當然,如果劉主任指名要她一個人去,那她是絕對不會去的。
根據她閱片無數的經驗,但凡在劇情裡,有人指定另一個人去某某地方,那不是綁架交贖金,就是搞什麼彆的非法交易,總之,絕對不會是好事。
安夏想起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那位醉熏熏的領導對她說的話,讓她不要愛上劉主任,還有劉主任的最強嶽父傳說。
劉主任想乾什麼,她心裡大概有數。
無非色與錢。
她不打算就範,現在紫金科技是獨一無二的技術壟斷,哪怕不跟鐵道部合作,她也有的是合作對象。用不著她用這種手段去拉關係,搞合作。
到了約定的時間,安夏就與陳嘉一起出現在劉主任的辦公室門口。
劉主任衣著非常休閒,看得出來,是努力往親和友善很有魅力方向走,他見到安夏,臉上一喜,然後又看到她身邊的陳嘉,喜悅瞬間僵在臉上,嘴角垂下來:“跟你們公司簽的那個合同啊……嗯……情況有點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