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躍從馬上下來,真想對前方石凳上坐著的人道一句“戲演得不錯呀。”
錦衣衛百戶沈煉身穿黑色甲衣,左肩包著厚厚的白布,有肉眼可辨的血跡在上麵。
裴綸帶著兩名手下走過去:“沈百戶,在下南鎮撫司裴綸,這位是東廠的林掌班。”
沈煉看了二人一眼,麵露不解:“這裡的事應該不歸南鎮撫司管吧?”
錦衣衛係統有南北鎮撫司兩大機構,南鎮撫司負責錦衣衛內部的法務、軍紀等事件,北鎮撫司的職權就大了,上到調查各地藩王官員不軌,肅反肅貪,偵辦皇帝特彆交代的案件,下到監視民眾,搜集情報,製造火器……機構下設詔獄,可不經刑部直接進行偵緝、審訊、判決與處置工作,故而民間畏懼北鎮撫司多於南鎮撫司,兩者的地位也是一高一低。
這也是為什麼電影裡裴綸自嘲曾是沈煉同僚,因為翹辮子被人拿住把柄,貶去南鎮撫司當值,雖然百戶的品級沒變,但是實際權力降了。
“哦,是這樣的。鎮撫使大人交代我調查淩總旗被殷澄夥同賊人加害一事,調查過程中發現可能與北齋先生有關,於是叫人去查畫師下落,得知沈兄在緝拿北齋先生的時候遭了埋伏,裴某便想來這裡看看有無可用線索。”
裴綸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塊糕餅放進嘴裡。
“榮月齋的點心,來這裡的時候買的,要不要來一塊?”
沈煉搖搖頭。
裴綸有看向林躍:“林掌班呢?”
林躍沒有跟他客氣,自緹騎捧的托盤裡捏起一塊嘗了嘗:“有點兒膩。”
裴綸笑笑,沒有說什麼,打量一眼沈煉肩膀的傷口:“刀傷呀?不是繡春刀吧?”
“裴大人什麼意思?”
“彆誤會。”裴綸說道:“我聽說金陵樓發生命案當晚,你跟手下小旗官殷澄鬨得很不愉快,昨晚襲擊你的人該不會是他吧。”
沈煉臉色稍霽:“那人不是殷澄。”
“這麼肯定?”
“你也說了,殷澄是我手下小旗官,難道裴大人比我還了解他?”
“問問而已,彆生氣嘛。”裴綸笑笑,回頭瞄了林躍一眼。
嗬,裴綸可以的。
想來剛才沈煉聽到那句“不是繡春刀吧”,心裡肯定不會平靜。
彆人或許不清楚,林躍可是心知肚明,沈煉肩膀上的傷就是繡春刀傷,還是他自己割的。
電影裡陸文昭乾掉郭真後還想殺北齋滅口,吩咐淩雲凱去辦這件事,沈煉因為很喜歡北齋先生的畫,好奇心驅使下自願同往。
倆人在夜色掩護下進入北齋的居室,一番尋找後才發現敢於諷刺魏忠賢的畫師居然是個女人,還是個漂亮女人,更有意思的是,之前沈煉從永安寺回來的時候遇雨,這個女人給他撐過傘。
淩雲凱覺得這麼漂亮一個女人一刀砍了太可惜,想在下手前樂嗬樂嗬,沈煉於心不忍,要他適可而止,結果淩雲凱在無常簿上寫下“沈煉暗通逆黨”的內容,徹底激怒了沈百戶,倆人一番搏殺,以淩雲凱的死亡告終,北齋則趁亂逃出民居。
他進入《繡春刀》的世界後,改變了殷澄的命運,自然沒了沈煉去永安寺找靜海法師為殷澄超度的事情,也就少了跟北齋偶遇的一幕。
知道陸文昭派沈煉過來殺北齋,林躍昨晚藏身屋頂,準備在恰當時機出手援助,救她一命。誰知第一次見北齋的沈百戶心軟了,聽完她的故事後直接把人送走,完事拿刀在自己肩膀割了一道,又偽造出與人搏鬥的現場,以此來欺騙同僚,撇清自己的嫌疑。
仔細思考一下,電影裡有淩雲凱在旁,沈煉就算有心放過北齋也不敢付諸行動,直至咄咄逼人的淩總旗把他趕上絕路才暴起殺人,後麵冒雨追逐北齋也是怕她把淩雲凱的死因傳出去。
這裡沈煉一個人過來執行任務,那操作空間就大了,對北齋是殺是放全在他一念之間,既然電影裡他那麼在意北齋的字畫,這裡刀下留人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林躍在北齋走後搞了個小動作,故意踩斷了一片瓦,令沈百戶警覺。
所以今天裴綸為了挖苦沈煉險些逼死部下,問他肩膀上的傷是不是繡春刀造成的,他的反應才會那麼大。
“林掌班,走吧,去裡麵看看?”裴綸招呼林躍一聲,邁步走入房舍。
正對大門的地方置一張木案,左手邊是書架,字畫書籍和文房擺件掉了一地,硯台裡的墨汁也灑了,地上還有被刀削成兩截的毛筆,而靠近水缸的地方落著星星點點的血跡。
沈煉確實用心了,任誰看到這一幕也會得出此地發生過打鬥的結論。
裴綸撿起地上的印章看了看,遞給林躍檢視,又走到裡屋轉了一圈,在靠近窗邊的地方嗅了嗅:“脂粉味?”
說完這句話走到手握案卷的緹騎前麵,要過案卷看了兩眼,微微皺眉。
“沈兄,你昨晚來時可曾看到屋裡有女人留宿?”
沈煉搖了搖頭。
“這就怪了。”裴綸來回走了兩步,好像發現什麼可疑之處,抬頭盯著屋頂某塊區域看了好一陣子。
“昨晚寅時前城裡一直在下雨對吧。”
旁邊隨行緹騎點頭稱是。
“走了,林掌班。”
他轉身離開房間,微笑著同沈煉告辭,翻身上馬往城裡行進。
“看來沈百戶隱瞞了一些事情呀。”
“哦?”
“我得查查他。”
林躍說道:“有方向嗎?”
裴綸說道:“以前跟殷澄喝酒的時候聽他提過一嘴,說沈百戶跟靜海法師是好朋友。這裡……離永安寺不遠。”
林躍暗暗點頭,這個裴綸確實聰明,觀察力也很強。
“你跟殷澄喝酒?”
裴綸回頭看了他一眼,麵帶微笑說道:“林掌班彆開玩笑了,東廠派人過來跟案,不就是因為這點兒事嗎?”
“你比我想的要誠實。”
“那是自然,我可不想得罪魏公公,丟了飯碗事小,萬一腦袋搬家,那就不好嘍。”
林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裡喊聲“駕”,那馬突然加速,嘎達嘎達朝前跑去。
……
入夜時分,林躍在前街稱了一斤牛肉,半包花生米,拎著二兩酒回到家裡。
推開房門一瞧,周妙彤跪坐在餐桌旁邊的竹席上,前麵掌著燈,旁邊是兩個素菜一盤炒蛋,還有兩碗白米飯,不過已經涼了,看起來等了不少時間。
“你回來了。”
林躍點點頭,走過去坐下,把油紙裡的牛肉、花生米和酒壺放到桌上,端起碗來扒了兩碗米飯。
“飯菜涼了,我去給你熱熱吧。”
“不用。”林躍製止她,順手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呲的一聲仰頭喝下,完事夾了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裡。
“得月樓的牛肉醃的不錯,比城南鴻運樓強多了,嘗嘗吧。”
周妙彤沒有動,隻是定定看著他。
他把她接回來已經兩天了,卻並沒有做出傳言中太監可能會做的變態行為,要不是知道他的身份,放在另一個時間段另一種場合,根本看不出他是一個宦官。
見她不吃,林躍也不強求,一塊牛肉,一筷子炒蛋,一片黃瓜,間或喝一口酒,也不嫌涼,很快便把桌上的菜吃掉大半。
一刻鐘後,酒足飯飽。
周妙彤起身把桌子上的菜端下去,又泡了一壺茶端上桌。
林躍心說要放在現代社會,拋開身世不提,誰要娶到這種媳婦兒,那可真是祖上有德,蔭蔽後世子孫。
“你早點睡吧,我一會兒還得出去趟。”林躍一邊喝茶一邊說道。
周妙彤放下拿來挑燈的銅針,望著他的臉說道:“這麼晚了還有案子要辦?”
林躍點點頭,喝了口茶水。
“你好像並不恨我?”
周妙彤說道:“殺我爹的人不是你,抄我家的人也不是你。”
她看了一眼房間裡的陳設,客廳北牆有一幅字,上書“寧靜致遠”四字,臥室東牆也有一幅字,寫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外麵的雨聲,忽然覺得你跟那些給魏忠賢立生祠的人一樣,隻是想把日子過得舒服一點。小時候爹爹說過,好的環境可以把人變成賢能,壞的環境可以把人變成鬼魅。”
林躍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愧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說話確實比一般人有見地。
“你比我想的還要知書達理。”
周妙彤端起茶壺給他倒滿杯:“其實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但不知道該不該講。”
林躍望她說道:“什麼問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