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陳叔家裡,嬸子得病去了,他一個人撫養六歲的小女兒,征兵的人到他家裡,要將他拉去,他苦苦哀求,都給他們跪下了,但那些人就是不鬆口。陳叔家裡窮,為了給嬸子治病花光了家底,沒辦法像李嬸家那樣花錢買通,可是他走了,誰養活他小女兒?”
“你知道陳叔怎麼做的嗎?他拿出刀來,把自己的左腳砍了,從此是一個殘廢,就算上陣也打不了仗,這才沒被抓走!”
韶音氣憤地說著,雙手叉腰:“你覺得這樣昏庸殘暴的君主,舍得給我們放賑災糧嗎?”
裴九鳳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簡直抬不起頭來!
“你也彆氣了。”韶音冷靜下來又說,“指望什麼不好,你指望那個昏庸殘暴的東西?再說咱們家還有你畫畫賺的錢,還剩下不少,省著點花能撐到明年開春。”
“等明年開春後,你的腿早就養好了,到時候跟我一起找事做,實在不行我們離開青縣,到沒有遭災的地方去。”
裴九鳳已經羞愧得深深埋下頭。
他從沒有如此羞愧過。
簡直不敢睜開眼睛,隻覺得入目一切皆是對他的譴責。
因為他不理朝政,甚至暴政,所以王大春一家過得艱難。
已是深秋,王大春連件厚衣裳都沒有,而且看著長短還是幾年前的舊衣。
更不必說陳叔的慘然。
從前他不會在乎這些,哪怕餓殍遍野,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可是現在,聽著韶音氣憤地說著,他隻覺難堪得無法麵對她。
他終於記起來,他是裴九鳳,他不是王大根。
他是她憎恨著的昏庸殘暴的君王,不是她疼愛養育的弟弟。
他是個卑劣的小偷,做著殘害她的事,卻享受著她的愛護和照顧。
“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他捏緊拳頭,閉著眼睛在心裡大喊,“我要醒過來!讓我醒過來!”
他心裡拚儘一切地大喊,而妖人似乎聽到了,一股微弱的扭曲漫過身體,隨即恢複了正常。
眼睛還未睜開,裴九鳳的鼻尖已經嗅到淡淡的熏香。
謔地睜開眼,他怔怔看著尊貴、華麗、精致講究的寢宮,忽然眼睛一刺,疼得他淚水漫上來。
“孤得到密奏,西南三郡的賑災糧絕大多數都沒有送到災民手中。”
朝堂上,他臉色蒼白地坐在龍椅上,一改往日的懶散不經心,渾身迸出駭人怒意:“孤不過是幾日不殺人,有些人的脖子癢了!”
嗅出少年天子複燃的殺意,而且比往日更駭人了百倍,臣子們驚惶發抖,跪了一地。
“臣等一定調查清楚!”
“定還西南三郡的百姓一個公正!”
裴九鳳冷哼一聲,手指輕敲著龍椅扶手,發出緩慢而有節奏的聲音,一下又一下,令人懸著一顆心:“朕隻給你們半個月。如果半個月內,不能讓西南三郡的百姓們吃上賑災糧——”
後麵的話他沒有說。
但是都明白那結局是什麼。
“臣等一定不負聖望!”
裴九鳳派心腹監察。
他雖然不理政務,但當年鏟除兄弟們,也是積攢了力量的。
若非如此,他如何坐得穩這龍椅?
心腹每日差人送來密報。
貪汙的一律斬首,家人流放。
按他往日的脾氣,滿門抄斬都是心慈手軟,誅九族才是他的風格!
但是妖人不會允許他如此。
王大春……想必也不會喜歡。
那就流放。
讓他們都嘗嘗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滋味。
一路斬首,一路抄家,禦史大臣與他的心腹在半個月內將賑災糧運入西南三郡。
而裴九鳳的心腹得了另一個命令,將王李二人抄家,一部分銀兩送給王大春姐弟,其餘的接濟窮困人家。
做完這些,他終於鬆了口氣,癱倒在龍椅上。
半個月,他幾乎沒合眼。
他睡不著,也不敢睡。
他不想再看見王大春了。
“皇上,護國寺的高僧與青雲觀的道長請來了。”
遲疑了下,他啞著嗓音道:“宣。”
僧人做僧人的法事,道士做道士的法事。
有沒有邪祟不要緊,關鍵是皇上認為有邪祟。
這些僧道都不想被砍頭,誰不知前一陣皇上派人去往西南三郡,走了一路,斬了一路?
“皇上,邪祟已除。”
僧人與道士一齊複命。
他們並不是一家,甚至互相還有競爭,但是此刻為了保命,兩人卻聯起手來。
裴九鳳知道他們耍花樣。
但他沒有發怒,隻是淡淡地說:“有勞了。”
一文錢也沒賞賜,叫他們出宮了。
他們糊弄他,不砍他們的頭,已經是他心慈手軟!
送走僧道之後,裴九鳳行至高處,俯瞰皇宮。
他不知那妖人究竟在何處。
但他知道,僧道沒發現端倪。
秋風蕭瑟,吹動他的衣擺。
太監們不敢上前叨擾,一個個站得遠遠的,低頭垂眼,不敢發出一絲動靜。
裴九鳳身著裘衣,腳蹬雲靴,哪怕登臨高處,身上一點都不感到冷。但心裡空蕩蕩的,如缺了一個大洞,呼呼直灌冷風。
他捏了捏手指,雙手冰涼。
心中卻想,有了賑災糧,有了王李二人賠的銀子,王大春舍得買棉衣了嗎?
她現在的手是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