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堂皇的宮殿內, 姿容美麗的少女坐在殿首,一手支著腮,神情慵懶而恣意。
黑色衣袍襯得她身材曼妙,又透出幾分不正經的邪氣。
在她身後, 站著一名容顏秀美的少年, 似是她的守衛。少年神情嚴峻, 麵色冷然, 然而餘光落在她身上, 又帶出幾分隱蔽的灼熱。
這一幕極具衝擊力,放肆而大膽, 古怪而邪氣。陳封全無防備, 猝不及防地看到這一幕,心頭陡然湧上濃濃的不適, 瞳仁狠狠一縮,俊眉緊緊擰起。
目光落在少女的臉上,遊移起來。
這是, 音音?
怎麼會是音音呢?他記憶中的少女,溫柔可愛,清麗動人, 瞳仁清亮而閃閃發光, 絕不是這般表情慵懶而漫不經心, 渾身氣質堪稱邪氣四溢的模樣。
偏偏她的容貌與音音一般無二。
她……究竟是誰?
“你來了!”韶音卻已經看到了陳封, 她早就從手下口中聽說他要來, 此時見他站在門口,抬手衝他招了招,“進來坐,彆客氣。”
她這一開口, 仿佛又是他熟悉的何靈音了。
陳封蹙起眉頭,薄唇抿起,臉上覆了一層疑慮,緩緩走入殿中。
殿中跪著一團血肉模糊的男人身影,在地上打滾嘶嚎。不過,他的聲音被人封住了,一點兒聲音也沒傳出來。
“這是凡人宗的叛徒。”韶音見他看去,便解釋了一句,“他背叛了我,所以我在懲罰他。”
陳封的眉頭重重一跳!
她懲罰人的手法,竟如此狠辣!
倒不是說這樣不好。換成他被人背叛,手段隻會更加狠辣。
他隻是覺得,她不應該如此。
誰都會做這樣的事,隻她做來顯得古怪。
他抬頭望過去,隻見她眼底一片平靜,好似這樣的事情做了百遍千遍一般,習以為常,遊刃有餘。
陳封心中更加複雜起來。這,真的是音音?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再次相見,她跟他想象中的情形,差得太遠了。沒有一絲一毫的重疊,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的樣子!
她跟著那位前輩的這些年,都學了什麼?
“罷了,今日饒過他。”來了客人,韶音審訊的興致被打斷,吩咐身後的少年,“把他帶下去。”
少年走出來,應道:“是,師父。”
來到男人身邊,彎腰拽住了男人的衣領,拖著他往外行去。
路過陳封身邊時,偏頭看了他一眼。
陳封被少年略含敵意的眼神看得莫名。
想到這少年方才看音音時,那隱蔽又灼熱的眼神,又想到他喚音音為師父,陳封的腦仁突突地跳。仿佛曆練的這些年,世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認識的人,他知曉的事體,統統變得陌生又奇異起來。
“好久不見。”韶音端起一杯茶,笑著朝他打招呼。
陳封抿緊了唇,一時沒答。
左手摩挲著劍鞘,眼神不見重逢的喜悅,此刻銳利中隱著幾分刺探。
他們分開了很多年。在一起的時光隻有十五年,不在一起的時光卻有幾十年。他們之間,應該是陌生大於熟悉的。
她卻表現得好像他們從未分開過,互相之間沒有任何生疏。
陳封心底一瞬間升起警戒。
“好久不見。”良久,沒有從她的神態中發現異樣,他緩緩開口。
韶音飲了半盞茶,將茶杯隨手放在桌上,慵懶而隨意地靠著椅背:“找我什麼事?”
“我……”陳封攥了手指,麵上漸漸複雜。
他原是履行諾言,再次尋她,想要跟她確定心意。擔心她壽元無多,他連去玄天宗複仇都推遲了,第一時間來找她。
然而,此時看到的,令他不確定起來。
她變了許多。
她的神態,她處事的手腕,她周身散發出的氣質,處處陌生,看不出當年的影子。
她全然變成陌生人的樣子,除了一張臉長得相似,便再也瞧不出熟悉的地方。
“前輩呢?”不知如何開口,陳封索性換了話題。
韶音道:“她老人家不在。”
頓了頓,“現在凡人宗的宗主是我。”
陳封一愣,下意識道:“不行!這太危險了,你又不是修士——”
察覺到她身上波動的靈力,聲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漸漸睜圓,不可置信地直起身子:“你如今是修士了?!”
韶音笑笑,好似得意顯擺一般,點點頭道:“是!前輩喜歡我,為我開拓出筋脈,助我修煉啦!”
陳封神情複雜起來。
那位前輩……又搶到他前頭了!
他此次著急前來,還有一件事,便是早早為她種下靈根,引導她踏上修煉之途。
他在那秘境中被挖去金丹,卻也收獲不小,為她準備的靈物便取到了手裡。
隻是,她怎麼,怎麼不等等他?
總是這樣,上回她被人欺負,是前輩救了她。這回他要為她種下靈根,引導她修行,也被搶先了!
仿佛他背地裡做的那些事,全都白做了,全無價值!
“師父,中午用什麼?”少年又走進來,行至韶音身前問道。
韶音朝陳封看了一眼,而後說道:“你看著整治一桌就是,比平時多添兩個菜。”
“是,師父。”少年應聲。
離開之前,又冷冷瞥了陳封一眼。
陳封皺眉,看向韶音問道:“你弟子?”
“是,我家老三。”韶音笑著回答,“當初見他做飯的手藝不錯,便收在身邊了。”
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改不掉凡人的習慣,仍舊保持著一日三餐。”
“這沒什麼。”陳封搖搖頭,有心想說,那少年看她的眼神不對勁,她注意一些。
但是這種事,無憑無據的,頗不好開口。她和那少年畢竟是師徒,論起關係來,比他親厚多了。
這讓他本來就複雜的心情,更添了一縷悵然。
他以為隻要努力,他們之間的距離會重新拉近,像曾經一樣。
但事實是,她雖然成為了修士,成為他夢寐以求的修士,但他們之間的距離卻更遠了。
就連一個不知道哪裡跑來的毛孩子,都比他更接近她。
陳封不提結道侶的事,韶音當然不會提。
權當沒有這回事,跟他閒聊著。
聊聊凡人宗的發展,聊聊她平時做的事,問問他這些年好不好等等。
“師父,飯菜已經備好,幾時開宴?”容顏秀美的少年再次走進來,跟方才不同,這時他袖子挽起了一截,露出精致如玉的小臂。
陳封總覺得這少年在針對他。
身為雄性的直覺。
他有些不悅,但沒有表現出來,隨在韶音身後繞過大殿,進入一座精致幽美的小院落。
院中設有石桌石凳,擺放了滿滿一桌的飯菜,色香味俱全,看著便讓人食指大動。
“快坐下,嘗嘗看,我這徒兒的手藝極好。”韶音率先落座,拿起筷子,笑著說道。
少年名叫何鈺,原本姓什麼,韶音也不知道,總之他拜師後非要從她的姓。
韶音便將“何”姓予了他。
“小鈺彆拘謹,就跟平常一樣。”見三弟子不大動筷子,韶音便叮囑了一聲。
何鈺抬頭,乖順地答:“是,師父。”
展開手臂,去夾陳封麵前的菜,並抬頭看了他一眼。
雖然還沒確定自己的心意,但是被一個毛頭小子屢次挑釁,還是讓陳封氣笑了。
“我與你師父一起長大,算是青梅竹馬,你叫我一聲師伯也可。”陳封笑著,從儲物袋中拿出一盒市麵上難見的珍貴靈果,“既是音音的弟子,便也是我的半個弟子,這是師伯給你的見麵禮。”
何鈺僵住。
臉色跟吞了什麼似的。
陳封麵上不顯,心裡早就樂了。
毛都沒長齊的臭小子,也敢挑釁他?
“拿著吧。”見何鈺不動,韶音當他不好意思,衝他點點頭。
何鈺抿著唇,放下筷子,起身雙手接過,雙眸斂起,姿態恭敬得不得了:“多謝師伯。”
陳封揚眉,這小子還頗有些城府!
他也沒在意,勉勵了幾句,便如常用餐起來。
雖然許多年不曾這樣吃飯,但是同桌坐著知根知底的熟人,而且她說笑時又現出幾分往日的影子,還是讓陳封心頭恍惚,不知不覺珍惜起了這一刻。
飯後,陳封便打算告辭了。
“大老遠跑來,就為了吃一頓飯?”韶音笑道,“好歹也歇一歇,停留幾日罷?還是覺得我招待不周?”
她這樣笑著,好似又是曾經那個何靈音了。
當眉眼不再恣意時,她即便穿著黑色錦袍,也看不出邪肆的模樣。
但他知道,曾經的何靈音不會穿黑袍。
“當然不是。”他說道,左手握緊了劍柄,心裡有些澀意,“隻是,我還有些要事,急著去辦。”
韶音見他執意要走,便不再客套,說道:“那你去吧,萬事小心。”說完,自儲物戒中取了一塊令牌,“有事聯絡我,不要客氣。”
到底是一個村出來的,互相照應一下。
陳封看著那塊令牌,喉頭動了動,緩緩伸手接過:“好。”
“那你去吧。”韶音痛快地道。
陳封見她毫無不舍之意,心頭澀意更深。
他其實不想離開,他隻是心裡有點亂。
他一直視她為聖地,將她看成是錨。數次迷失時,他都是想到她才找回了原路。
他原是期盼跟她結為道侶。但此次相見,她變化如此之大,令他此行像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不似真實。
他的初衷被衝擊,搖搖欲墜。
原有的信念變得模糊鬆動,他開始看不清心中的錨,那塊聖地也被迷霧籠罩。
出神不過是一瞬間,很快被一道破空聲打斷。
“誰?!”
伴隨著一聲哈哈大笑聲,一道魁梧的身形飛近,立在凡人宗的主殿之上。腳下一跺,頓時半座宮殿都“嘩啦啦”倒塌了。
“哼!居然打傷我無崖門弟子,還以為是多麼了不起的人物,原來不過是區區一名金丹女修!”
*
凡人宗的宗主是一名女修,喜穿黑衣,行事張揚,在越洲漸漸傳開了。因此,無崖門這名修士剛一抵達,便將目光對準了韶音。
“區區金丹女修?打他!”灰灰聽後,怒不可遏,“音音打他!”
韶音輕輕眯起眼睛,仰頭看著屋脊上的男修,向一旁伸手。何鈺立刻將長劍奉上,她握在手裡,緩緩拔劍:“踩塌我凡人宗的大殿,可是要賠的。”
屋脊上的男修神情張狂,大笑道:“賠!稍後提了你人頭,也會賠你一口好棺材!”
“放肆!”陳封和何鈺同時斥道。
陳封更是立刻拔劍,要上去教訓他一番,讓他知道狂妄行事的後果!
“不必。”韶音按住他,提劍飛起,落在屋脊上,“事先說好,稍後打起來,造成的一切損失,都由無崖門承擔。”
男修已是元嬰修為,但見這女修不過金丹中期,壓根沒將她放在眼裡,想也不想便道:“好!”
“痛快!”韶音笑道,橫劍於胸,“來吧!”
男修的武器是霸道長刀,靈力也十分暴烈,招招蠻橫粗獷。陳封站在下方,唇抿得緊緊的,眼底儘是怒氣。
氣那位前輩,居然將凡人宗交給音音,她才金丹中期的修為,如何能扛得起這重擔?!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打鬥的畫麵,隻待她有危險,便及時上去救援。
他當然沒有等到。
不出五十招,那男修就敗了。
被韶音在身上刺出數十個血洞,整個人已經成了血葫蘆,而韶音依然動作翩翩,瀟灑悠然,頭發絲都沒有亂一根。
任誰見了,都知道兩人不是一個層麵上的!
男修愕然不已:“你,你隱藏了修為!”
“是啊!”韶音痛快地承認,“行走在外,誰沒有幾手底牌?”
男修憋屈得快炸了!
他也有底牌,但是根本沒機會用出來!
“給你宗門傳信,讓他們來贖人。”韶音將他捆了,一腳踹落,而後翩然落地,將長劍交給何鈺。
何鈺恭敬地接過,麵上盈滿狂熱,拿手帕將劍身的血跡一絲不苟地擦淨,這才收入鞘中。
男修不肯傳信,梗著脖子道:“你殺了我吧!”
“殺人的價格很高的。”韶音低頭瞥了他一眼,“你付得起嗎?”
男修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完全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
“你,你們——”
“是,我們窮。”韶音好整以暇地坐在石凳上,“快傳信吧,否則我便將你的狼狽模樣用留影石錄下來,滿大街發放。”
“到時候你們無崖門的麵子,可就保不住啦!”她笑意盈盈,“想在宗門內丟臉,還是在整個越洲丟臉?”
男修忿忿。
不等不給宗門傳信。
韶音這才看向還沒離開的陳封,擺擺手道:“小事一樁,你不用擔心,忙你的去吧。”
陳封沒動。
抿著唇,神情複雜地看著她。
她方才跟男修交手的身形,與多年前跟祝長老交手的身形,重疊上了!
一樣的張狂,一樣的肆意!
一瞬間,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無數念頭在腦中湧現。
她本是凡人,卻被選為聖女。
她被種下靈根,並受到重點培養,短短時間內便成為金丹修士。
如果……如果根本沒有什麼前輩,從頭到尾都是她呢?
當年,“她”和祝長老交手,他望著那道纖長身影,心裡說不出的古怪。現在想想,分明是因為她們身形相仿!
她雖然遮了麵,但身形不變,他本能覺得熟悉,隻是沒敢往她身上想,才覺得古怪!
落在身上的視線過於濃烈,韶音不禁詫異,看向他道:“你怎麼了?”
陳封注視她半晌,始終難以確定,她究竟是被奪舍了,還是有奇遇。
畢竟,他自己身上就……就有一個老爺爺。
遇到危險,還會代他迎敵。
“沒什麼。”他搖搖頭。眼瞼微微垂下,淡淡地說:“我走了。”
不再看她,縱身飛起,轉瞬間遠去了。
韶音也沒往心裡去。男主是衝他的青梅來的,而她變化這麼大,他肯定受到衝擊。隨他去吧。
“說完沒有?”她問無崖門的男修,“給不夠賠償,我凡人宗可不願意的。”
男修將方才的情形都傳回去了,也把韶音的修為彙報過去了,聞言斷掉通訊,怨恨地道:“你等著!”
他們無崖門可不是凡人宗,小貓兩三隻!
韶音輕哼一聲:“等著就等著。”
等的結果,當然是無崖門傾力賠償。
越洲與清洲相仿,能打的宗門並不多。
韶音采取了跟清洲時一樣的戰略,以極陰之體為引,吸引了一大波邪修前來,全都抓住,種下印記,讓他們四處開分堂,宣揚凡人宗的宗旨。
仇恨都是互通的,這些邪修一樣怨恨韶音的欺騙和奴役,到處給她拉仇恨。江湖門派用不著韶音出場,但修真門派就用得著了,韶音多次親手殺掉“愛徒”,訛詐資源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