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箏。
聽見熟悉的名字,秦蘿猝然抬頭。
然而與此同時的小道深處。
與她的反應截然不同,身為被指名道姓的一方,楚明箏沒做任何明顯的表情與動作。
她曾經是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彼時站得多高,如今狼狽跌入泥潭,看熱鬨的人就有多麼層出不窮。
類似於此類的嘲弄諷刺,她已經遭遇了不知道多少回。
楚明箏麵無表情,選擇垂下視線,不去看那幾人的口型。
“中了毒還敢大搖大擺出來,也不怕傳給其他人。”
說話的是個瘦高男孩,隻有十三四歲模樣,毫不掩飾語氣裡的嘲弄張揚:“我可不想變成醜八怪。”
楚明箏不願搭理,自顧自繼續往前,猝不及防,身側忽然掠過一陣冰涼的風。
有人從她身邊跑過,指尖就要觸碰到遮麵的薄紗。
雖然修為就此止步,但憑她曾經的實力,避開這次偷襲綽綽有餘。
男孩眼睜睜看著她側身躲過,心中怒火更盛,迅速使了個眼色。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幾人便已一擁而上。
他們想要奪走麵紗。
楚明箏暗自咬牙。
自從中毒之後,她成了許多人眼裡的笑話。
出身低微、前路無光,渾身上下毫無可取之處,在漫無止境的嘲笑戲弄裡,楚明箏險些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她當真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
可她分明什麼壞事也沒做,就不得不麵對潮水般的惡意。那些人密密麻麻,織就成密不透風的漆黑,她自始至終獨身一人,根本沒辦法反抗。
——難道醜陋與平庸便是原罪嗎?
楚明箏想不通。
沒有人告訴她理由,沒有人喜歡她,也沒有人願意陪在她身邊。
麵對四個人的圍攻,說不害怕自然是假的。楚明箏深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閃躲,忽然察覺到一股從遠處襲來的風。
不知為何,她的心口重重跳了跳,再一轉眼,望見一抹雪球般的白。
——秦蘿一改曾經樂嗬嗬的笑,顯出幾分氣衝衝的怒意,邁開小短腿朝她奔來,像個搖搖晃晃的圓。
如同做夢一樣,帶著樹林外尚未散去的陽光,那團小小的圓擋在她跟前。
秦蘿氣得渾身發顫,卻還是張開雙手,護崽似的站得筆直:“你們不……不許欺負她!”
“秦蘿?”
為首的男孩一聲嗤笑:“聽說你從山上摔壞了腦子,沒想到還真變傻了——偏袒楚明箏做什麼?留這麼個師姐在身邊,難道不覺得丟人?”
楚明箏看不見秦蘿說了什麼,對於男孩的口型,卻是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所言不假,在摔落山崖喪失記憶之前,秦蘿分明那樣討厭她。
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她隻會給身邊的人蒙羞。
四下靜得可怕,秦蘿沒有動。
楚明箏害怕眼前的女孩轉身離開,更不想見到秦蘿眼中厭煩的目光——好不容易有人願意對著她笑。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堪。
也正是此刻,秦蘿身形一晃。
女孩沒有離開,而是俯身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旋即倏地一下,用力朝那群人砸去。
楚明箏認出那是團雪。
小姑娘力氣不大,雪團中途便骨碌碌摔在地下,下一瞬,秦蘿側過身來,輕輕握住她的手。
哪怕是曾經麵對巨型凶獸的時候,楚明箏的心跳都沒有這樣快過。
“不、不是的!”
因為秦蘿側了身,她能勉強辨認一部分口型。小姑娘唇瓣是淺淺的淡粉,因為憤怒或是彆的什麼情緒,正在顫抖個不停:“你們才是壞家夥,小師姐、小師姐比你們要好一千倍一萬倍!”
楚明箏看見她說:“她明明已經那麼難過了,你們從來不關心,還用這種事情欺負人……全部都是壞蛋!”
對於小朋友來說,“壞蛋”已經是她所能想到殺傷力最強的詞語。
可惜她的言語隻引來一串笑聲,為首的男孩咧著嘴角:“有沒有搞錯,你真傻啦。我們就是壞蛋,就想欺負她,你能怎麼著?”
他們沒動手,就不會留下線索。即便秦蘿告訴掌門,他們仗著人多也能矢口否認,沒有誰會相信劣跡斑斑的秦蘿。
男孩說得隨心,沒想從對方口中得到回答。事實也的確如此,在張口之前,小女孩眼裡的水珠已經嘩啦啦落下來。
然而意料之外地,自叢林裡傳來另一道男聲:“能怎麼著?把你這不肖子弟傷筋動骨抽筋扒皮再丟去亂葬崗一條龍,滿不滿意?”
這聲音……
男孩心頭微震,一扭頭,竟望見三道高低不一、但清一色殺氣騰騰的影子。
“雲師兄,”一個女孩忍著脊背發涼,竭力開口,“還請注意言辭。”
雲衡嗬嗬冷笑:“言辭?你們配嗎?整天胡亂狗叫算什麼本事,有種衝過來咬我啊。講話比駱明庭燉的冬瓜還爛,也不曉得那些七拚八湊的腦癱語句有什麼意義。哎喲,你還瞪,再瞪你的追悼會我可就不去了。”
修真界大多講究養心養性,哪曾料到會殺出這麼一個程咬金。幾個小孩被罵得昏天黑地,臨近最後,隻能發出“你你你”的支支吾吾。
他們萬萬不會想到,雲衡師兄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他修為頗高,出身亦極尊貴,是絕不能無故招惹的煞神之一,而且看樣子,他是在維護秦蘿。
……雲衡不是當著許多人的麵,怒斥過秦蘿的種種劣跡嗎?
說老實話,雲衡也覺得自己離譜。
他討厭秦蘿,也討厭見到小孩掉眼淚,這會兒視線望向她,方才還憋了滿肚子的嘴炮,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他聽到的所有傳言裡,秦蘿都不是能為了彆人強出頭的類型。
食鐵獸有點分辨不清,怎樣才是真正的她。
他本想厲聲來上一句:“是女人就彆哭哭啼啼的!”
真實的雲衡:“彆哭了,回去給你那什麼……大熊貓摸。”
*(此處臟話屏蔽)。
他在心裡給了自己一拳。
“我、我們錯了!駱師兄,我——”
為首的男孩變通很快,見雲衡倒戈,視線落在一旁的駱明庭身上。
駱明庭性情和善,定不會輕易動怒,是尋求援助的頭號選擇。
然而他話沒說完,便被少年毫不留情打斷:“待會兒滾去戒律堂。”
一群人徹底不敢吭聲。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楚明箏用了半晌,才再度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響。
在漫天大雪裡,映襯著星星一樣的淺紫色小花,包裹在厚大棉襖中的女孩向她轉過身,用力吸了吸鼻子。
秦蘿荷包蛋淚眼:“嗚嗚嗚小師姐沒事了嗚嗚嗚,我們、我們回家去嗚嗚嗚。”
她的一顆心悄無聲息軟下來。
“不要聽那些人的話。你給我送藥,帶我去藏書閣,給我們介紹這裡那裡的山……沒有人比你更好。”
秦蘿說:“小師姐是我的小師姐,我特彆、特彆特彆開心。”
這是毫無修飾,最最樸素的話。
可不知怎地,楚明箏低頭的刹那,眼眶裡居然湧出滾燙的透明水珠。
起初的時候,她始終堅定著一個信念,隻要用善意對待世界,終究能得到世界回饋的善良。
可真相總是事與願違,幼稚的善意一文不值,不過是被他人嘲弄的笑話。她得到漫無儘頭的欺辱與嘲笑,隻能日複一日縮進自己的小小世界。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
但楚明箏畢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孩,無論佯裝得多麼堅強,同樣會難過。
沒人在意她有多難過。
可是——
淚眼汪汪的小團子雙頰緋紅,嘴巴癟成波浪線,笨拙為她拭去淚水,似乎覺得不夠,墊腳將少女擁入懷中。
有種軟軟的觸感落在臉上,帶著輕綿熱度,楚明箏聽不見聲音,卻隱約感到它的律動。
那應該是一聲微不可聞的“啵”,來自女孩泛著奶香的櫻紅薄唇。
此時此刻,夜幕降臨,冰雪封天。
她卻在經久不散的黑暗裡,見到一團滾燙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