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靜得仿若無人。
氤氳的香爐,飄出檀香香氣。香爐底座上,可見隱隱的鏽綠斑斑,經年累月的痕跡,是歲月厚重的傑作,如這數百年的寺廟,如這三千多年的城池。
何未輕聲道:“而此生,我也隻能儘孝一人。為男兒,頂天立地,為父親,慈善正直,為家國,鞠躬儘瘁,為民族,從無私心。”
她又道:“我父親何知行走前,遺憾於當今局勢,寫了一幅字留給我,一句古人的話。至臻姐姐和我自幼一同背過,你七歲,我五歲那年,教書先生連著誦讀了數次,你嫌先生囉嗦,說你早記住了、背下了。不知姐姐可猜得到?”
她看向麵色陰晴難定的何至臻:“但悲不見九州同,家祭無忘告乃翁。”
何至臻心慌至極,隻覺得親自挑選的檀香過於濃鬱,熏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未未啊……”母親從恐懼裡掙紮出聲,“何必說這些。”
“方才提到儘孝,便想到了。”何未道。
她把茶盞重新端起,輕抿了一小口,愜意品著茶。
生意場上爾虞我詐多年曆練出來的脾性和氣度,並非偏殿內的女人憑著富貴女的名頭能壓得住的。大家見她喝茶,方覺空氣流暢,紛紛端起茶杯,跟隨一道喝。
何至臻雖重開錢莊,但多是做著暗裡的勾當,由她第二任丈夫在背後指點幫襯,架子虛,沒等何未喝第二口茶,便喚了婢女,輕聲吩咐,給小少爺和小小姐們早用膳。
“姐姐從未去過何二府,”何未忽然道,“不如今晚帶著孩子們,去住一晚,你我姐妹也好敘敘舊?”
何至臻怔了一怔,旋即笑道:“今晚我在寺裡。”
她回:“孩子靈性大,住山裡不妥,還是回城得好。”
憑著親生姐妹的血緣關係,何至臻從何未眼睛裡窺探到了什麼。
何至臻下意識想離開座椅,但怕行為突兀,克製住心底湧出的懼怕。
“姐夫上次匆匆見過一麵,沒打過招呼,”何未仿佛閒談,憶往昔,“好像在山海關淪陷前,是不是?”
“是,”何至臻強撐著,輕聲道,“你記性好。他如今出關……做生意去了,脫了軍裝,不再管戰場上的事了。”
“雖對不起曾栽培他的鄭老將軍,但人各有誌,不能強求,”何未瞧著何至臻的眼睛說,“總好過關外投敵的畜生。長城磚牆上的血,遲早有一日要用那些漢奸的血來祭的。”
女眷們附和連連,提起賣國賊,同仇敵愾。
有年少的女孩子見何未提到長城,主動說到,長城抗戰時,自己去給將士們收屍,抬著傷員往北平城內送的往事。
還有女孩子撞起膽子,對何未說:“何未姑姑,我們真心仰慕你的,運送物資出去。”
何未笑了笑。
“何家曆代從商,享過尋常人未有過的富貴,到該出力的時候,就不能躲開,”她對那個女孩子笑著說,“你若有心,來航運公司做,我讓人安排。”
那女孩子喜悅應了。
母親的煙槍早滅了,沒留意,她坐於兩個親生女兒之間,竟一個字都說不出。無論對疼愛偏寵的大女兒,還是早早過繼出去的小女兒……都沒了掌控力。
偏殿門被推開,何至臻身邊的婢女悄然入內,小聲道:“少爺和小姐用過齋膳了。”
何至臻心慌難抑,小聲道:“知道了。”
“我雖沒姐姐孩子多,但有了斯年後,也有了做母親的心思,”她望著何至臻道,“斯年常常問我,何時有人能出關抗日,倭人才能被趕回去。她雖小小年紀,對國格和人格倒是有了認識,姐姐的孩子們,如何看待抗日的?”
“他們……”何至臻目光閃躲,“年紀小,不如斯年懂事。”
何未輕歎,又道:“斯年他們命好,生在北平的何家,雖家中無人有功勳,至少都在竭儘所能支持抗日。那些漢奸的孩子就可憐了,也許父親是軟骨頭,可孩子生下來,如何能選自己的父母?一旦父輩判國,日後的路如何走?作為一個母親,心疼無辜的孩子。”
先前對何未的言辭,何至臻還抱著僥幸心理,而今到這一句,如冰水澆頭……她不覺回視,眼底的慌亂再難掩飾。
何未反而看偏殿外,夜幕將至。
“天要黑了,大人們留在山裡無妨,”何未道,“孩子趁天亮送回城,對他們好。”
血色,從何至臻的臉上漸漸消失。
何未帶著善意,輕聲勸道:“我是孩子們的親人,姐姐交給我,隻管放心。”
何至臻五內俱焚,如被火燒。皮膚滾燙,血色重回臉龐,色澤越來越重。她已難呼吸,像在做著掙紮……
“倘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一同回去,”何未又道,“畢竟,孩子們離不開親生母親。”
檀香香氣濃鬱。何未的雙眼泛了紅,為那幾個孩子,為過去的自己。
她輕聲、最後勸道:“若困了,累了,沒娘親在身旁,會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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