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鐵鏽般的腥味絲絲縷縷融進陰影裡,一成不變的房間猶如時間停滯。在滿屋死寂裡,林妧甚至能聽見明川微弱的喘息。
他大概是痛得厲害,每一次呼吸都短促又小心翼翼,讓她想起年久失修的破舊風箱。
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身旁的陸銀戈終於咬牙切齒地狠聲打破沉寂,當他開口說話時,握緊的拳頭傳來骨骼摩擦的哢擦聲:“該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妧沒有出聲回應,安靜向前邁開一步,讓自己離明川更近一些。
他終於擺脫了夢裡男孩子青澀稚嫩的長相,麵部輪廓更趨向於少年人的棱角分明,哪怕昏睡過去,眉頭也仍然下意識地緊緊皺成一個死結。
比起俊秀的長相,明川渾身上下猙獰的傷痕更加引人注意。
猛烈的毆打顯然發生於不久前,半邊臉頰被打得高高腫起,另一邊則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抓痕與鞭傷。長短不一的血口正處於半結痂狀態,之前沒來得及擦拭的鮮血順著側臉淌下來,凝固成一條條駭人的猩紅色長痕。
他穿著件長袖的純白襯衣,上衣被鞭子模樣的器具破開幾道豁口,狂湧的血跡在衣物上暈開擴散,幾乎把襯衣染成紅色。
林妧雖然早就料到孤兒院對孩子們存在虐待行為,卻從沒想過會如此嚴重。這已經不僅是單純的體罰,而是毫無人道可言的殘忍折磨。
她嘗試著克製心底不斷騰湧的怒氣,結果卻作用甚微。手裡的拳頭握了又放,當身後響起推門而入的聲音時,林妧差點就轉身直接給那人一拳。
意料之中地,走進房間的還是那位出場率極高的中年大嬸。她與之前相比沒有太大變化,乾癟臉頰像是一具慘白慘白的僵屍,披著走廊光線走進來時,被白光照射的皮膚更顯得毫無血色。
不知道是聽見鐵門打開的聲音,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光芒刺痛了眼睛,靠坐在牆角的明川眼睫輕顫,帶著些許茫然地睜開眼睛。
女人發出一聲“嘖嘖”感歎,在把少年從上到下粗略打量一番後,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所以啊,你這是何苦呢?從你進入臨光孤兒院的第一天起,我就認認真真警告過,千萬不要有報警或逃跑的念頭……明明已經熬了這麼多年,為什麼忽然想要逃跑了呢?”
她說著表現出十足惋惜且同情的模樣,語氣裡卻全是身為上位者耀武揚威的笑:“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其實院裡到處都安裝了監控攝像頭。你知道的、不知道的,明處的、暗處的,台式的、針孔的,太多太多了,你們這些小朋友不管做了什麼,大人們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絕對騙不了人。”
明川低著頭,似乎深深吸了口氣,支離破碎的呼吸聲亂成一團。
“真可憐。本來按照規矩,你是鐵定活不成了,但誰叫阿姨我疼你,一直在說好話。一頓打換一條命,值了。”說到這裡,女人聲調陡然降低,陰慘慘的語氣透著股瘮人涼意,“那些不聽話的孩子多可憐啊,身體變成一塊又
一塊,有用的地方被賣掉,沒用的就丟進垃圾堆或喂狗……你不想變成他們那種樣子,對吧?”陸銀戈與林妧同時愣住,無聲對視一眼。
“留在這裡,跟死了有什麼區彆嗎?”
明川嗤笑著出聲,抑製不住地咳嗽幾聲。咳嗽時身體的微顫帶動了渾身上下的傷疤,疼得他咬緊牙關,再開口後輕飄飄的聲音恍若飛絮,止不住地顫抖:“更何況,就算真的死了,也好過和你們這群人渣待在一起。”
“你這樣說,阿姨可就要傷心了。”話雖這樣說,中年女人語氣裡悠哉遊哉的嘲諷意味卻沒有絲毫消減,反而越來越濃,“大人們如果不賺錢,怎麼養活院裡那麼多孩子呢?”
明川的身體猛地顫了一下。
“所以就變本加厲地折磨我們,再把錄下來的影像高價賣出去?所以就毫不猶豫地舍棄那些病弱和年紀大的孩子,把他們……”他極力忍著疼痛,聲線在此時沙啞得難以分辨,仿佛是用儘了全身力氣才緩緩吐出一句話,“把他們的器官全部賣掉?”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不知什麼時候收斂了冷笑。
她一步一步向前,穿過林妧與陸銀戈虛無的身體,徑直走到明川跟前:“既然被好心好意地收養,你們就應該有為了孤兒院犧牲的準備。我們花巨資修好這裡,可不是大發慈悲、打算養一群沒用的小孩吃白飯的。”
“明川說的‘把器官賣掉’,應該是指人體器官販賣吧?但他說在前麵的那句‘變本加厲折磨我們,再把錄像帶賣出去’,這樣真的可以賺錢嗎?”
陸銀戈把兩隻拳頭捏得哢擦響,深棕色瞳孔裡氤氳著晦暗殺機,如果仔細觀察,能發現青年的指甲正在徐徐伸長,變成鋒利狼爪模樣。可無論此時有多麼憤怒,沒有實體的他對任何事情都無能為力,唯一可以做的,隻有站在一旁自顧自發脾氣。
他說著把視線移動到林妧那邊,頗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在陸銀戈的印象中,她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嚴肅且陰沉過。
林妧一改曾經在任務裡沒心沒肺的模樣,垂眸望向明川時,瞳孔全然被睫毛陰影籠罩,漆黑得如同一汪幽深沼澤。直到聽見陸銀戈的提問,她才眨眨眼睛,褪去少許眼底的殺意與怒氣。
“聽說過‘暗網’嗎?”她把聲音壓得很輕,見陸銀戈茫然搖頭,旋即耐心解釋,“我們平常上網時,能通過互聯網引
擎找到的內容都屬於表層網絡,而所謂‘暗網’,就是被人為地使用特殊手段加密並隱藏、無法被尋常引擎輕易搜索出來的內容。”
陸銀戈罕見地做出一副乖寶寶模樣,認真點頭:“暗網我大概能聽懂,但它和臨光孤兒院虐待小孩的事兒又有什麼聯係?”
“彆著急。”
林妧無聲歎了口氣,不答反問:“能光明正大出現在網民視野裡的,毫無疑問是安全無害的互聯網信息,至於暗網……你覺得究竟是
怎樣的內容,才需要費儘心思地偷偷摸摸、特意隱藏?”
陸銀戈渾身一震,耳朵隨之晃了晃。
“雖然暗網最初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互聯網用戶的隱私,但出於它優越的隱秘性,已經被許多不法分子當成了大肆斂財的法外之地。在暗網上,你能見到為數眾多的商品交易——槍/械買賣、地下影片流通、甚至是人口販賣和殺手雇傭。其中十分火爆的一種項目,叫做‘兒童虐待影像’。”
她說罷停頓片刻,極快地瞥一眼明川傷痕累累的身體。透過襯衣破開的裂口,能望見內裡血肉模糊的鞭痕。
在夢境裡,明川每次遇見他們時都用長袖長褲遮住身上絕大多數皮膚,哪怕在夏天也不例外。林妧曾經詢問他會不會覺得太熱,得到的回應隻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怕冷”。
現在看來,其實是為了遮住身上遍布的疤痕。
“這個世界上,總是存在著很多擁有特殊癖好的人。有人熱衷於受虐,有人癡戀一動不動的死物,也有人出於獵奇、報複或宣泄壓力的心態,對虐/殺情有獨鐘——如果對象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成就感會空前提高。”林妧似乎想起什麼,飄忽不定的聲音裡莫名有幾分自嘲的味道,“你一定想不到,這種生意如果做得不錯,能在短短幾年內收獲好幾百萬人民幣。”
陸銀戈聽得後背發涼:“乾嘛說得這麼詳細,你難道做過這種事?”
“我要是乾過這麼暴利的行業,早就開著私人飛機滿世界環球旅行了,還會淪落到和你當同事?明明是你自己平時偷懶,沒有關注這方麵的新聞——有個網站創始人在不久前落網,把行業產業鏈抖了個一乾二淨。”
她加重語氣,收斂神色:“也就是說,臨光孤兒院以‘收養無家可歸的孩子’為由,建立了一條暗網上的不法產業鏈,依靠販賣虐待小孩的視頻獲利。按照明川說過的話來看,一旦某個孩子身體情況出現嚴重問題,或是年紀太大、不再適合拍攝,就會被殺死並賣出器官。”
“這不就是把孩子們徹底當成賺錢的工具嗎?”陸銀戈瞪大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活著要受到沒有止境的虐待,一旦死了,身體還會被整個掏空後賣出去,這也太……太不可思議了。”
“不像是現代會發生的事情,對吧?”
林妧居然朝他笑了一下,很快又把嘴角壓平:“可事實是,在很多人不知道的地方,的的確確存在著許多匪夷所思的犯罪行為。你可以試著回想一下我們聽到的那幾個故事。”
陸銀戈抿著唇,一言不發地安靜聽她解釋。
“第一次進入記憶碎片時,那位僵屍一樣的阿姨念了幾首童謠——把父母分彆砍四十多下,從而將他們肢解的莉茲波登;把陌生女人的心臟、肝臟與眼珠一個個拿出來觀賞,抱著個腦袋四處遊蕩的瑪莉;還有身體裂成一塊又一塊、雜亂散落在房間各處的男人。”林妧抬眸與他對視,語氣篤定又認真,“每一個故事都有其獨特的深意。你難道沒有發現,這三位有個非常明顯的共通點嗎?”
“你是說,”陸銀戈隻覺得陣陣惡寒,身後的大尾巴不由自主卷成一團,“他們都和‘肢體分解’有關?”
“沒錯。這應該恰好對應了臨光孤兒院謀殺孩童,並將身體拆分後販賣器官的事情。”
林妧的眼神更黯淡了些:“第二次見到那女人,她對明川說出《小紅帽》的故事,並直接點明了其中的隱喻。你還記得嗎?”
他當然記得。
中年女人帶著癲狂笑意的聲線不斷回旋於腦海,像是有千百隻蜜蜂在耳邊嗡嗡亂叫,吵得陸銀戈心煩意亂。
她說小紅帽被欺騙後吃掉了外婆的肉,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狼同床共枕。灰狼對年紀尚小的女孩懷有著彆樣的心思,想要暗示的內容不言而喻——
十分恰巧地,與錄像的受眾者們不謀而合。
陸銀戈狠聲低喃:“那些家夥……還真是和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沒什麼兩樣啊。”
“再然後,就是《萵苣姑娘》的故事。”林妧深色不變地說,“女巫利用萵苣姑娘的美貌,誘惑無數青年攀爬高塔,等他們爬上頂端,再趁機實行謀殺——這與孤兒院孩子們的遭遇不是很像嗎?”
同樣是無辜又無力反抗的孩子遭到強迫,同樣是利用外形與長相吸引旁人,也同樣地,都有一個幕後黑手操縱全局,並從中獲取暴利。
難怪當時明川很快就猜出了整個劇情,不僅因為他耳濡目染了許許多多黑暗童謠,更重要的是,這個故事與他本人的經曆實在太過相似。
原來所有的真相都早有預示。
如果真如林妧所說那樣,記憶碎片裡出現過的故事都對應著臨光孤兒院裡孩子們的遭遇,那明川刻意讓它們在他人麵前顯現的目的又是什麼?
因為它們是強烈到難以忘卻的記憶麼?或者說……那其實是某種無聲的傾訴與呼救?
陸銀戈大腦一片混沌,趁著整理思路的間隙,把注意力挪回中年女人與明川那邊。
女人斷斷續續向他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轉身準備離開時,忽然意猶未儘般回過頭:“以示懲戒,你還得在禁閉室呆至少三天。為了防止太無聊,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