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舊事(七)(1 / 2)

第122章

光影漂浮,血漬四濺。黑色圓球支離破碎,如同裂開的水泡般散落一地,與猩紅汙血融合在一起,寂靜的地下室裡恍若地獄。

遲玉顯然不明白身體自行愈合的原因,微微瞪大眼睛低下腦袋,透過血絲與淚影勉強看清自己如今的模樣。

像是時光倒流那樣,被腐蝕殆儘的手指漸漸恢複原狀,隻留下些許不太嚴重的傷痕;身上致命性的創口儘數複原,雖然不能達到百分百痊愈,卻要比之前半死不活的狀態好上許多。

然而也就是在這同一時間,少年悶哼一聲,猛地弓起身子咬住下唇,因為太過用力,有絲絲血跡從唇角溢出來——

原本愈合大半的身體裡仿佛被植入了炸/彈,在這一瞬間陡然爆開。每條血管裡都像被灌進滾燙的沸水,把難以忍受的痛苦傳遞到全身何處,與此同時皮膚毫無征兆地破開一道道裂口,仿佛有某種力量正在噴薄而出,將他的五臟六腑全部撕裂。

人類的軀體無法承受惡魔的力量,必然會出現十分嚴重的排斥反應。那時的遲玉永遠不會想到,他好不容易跨過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正當無比慶幸之時,卻在下一秒墜入了另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

林妧終於抑製不住心底翻湧不息的情緒,捂著臉顫抖起來。

在未來那麼漫長的時間裡,遲玉都是像這樣一遍又一遍重複著瀕死與複生,在無止境的痛苦裡毫無希望地度過每一天啊。

狹小空間裡填滿了遲玉細碎的沉吟,傷口一次次出現,又一次次消失愈合,如同沒有儘頭的輪回。忽然耳邊響起劇烈的開門聲,林妧哽咽著回頭,在逆光的陰影裡勉強看清來人模樣。

是江照年,還有特遣隊裡的其他人。

“遲玉!”

江照年被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驚得微微愣住,在看見那個血肉模糊卻生機尚存的少年時,不由自主露出喜悅與憂慮兼有的複雜神色,第一個衝到他身邊蹲下。

遲玉恍惚抬頭,努力朝他扯出蒼白的微笑:“年哥……你們不是三天之後才會來?”

“笨蛋!你都說了那樣的話,就算是硬闖,我也要把你帶回去!”

江照年不忍直視他殘損的身體,本來想把遲玉擁入懷中,在瞥見後者滿身傷痕後隻得作罷:“怎麼會變成這樣?地下室裡的惡魔呢?還有你的身體……究竟是怎麼回事?”

“十三號房間。”

把身體蜷縮成一團的少年答非所問,用儘全身力氣抬起眼睫。他的眼睛裡充斥著陰戾血色與暗潮洶湧的殺機,望向江照年時,終於隱隱浮現起類似於溫柔的神采:“林妧在十三號房間。拜托你,帶她走。”

“好好好!”以雷厲風行著稱的特遣隊隊長破天荒在任務裡露出了於心不忍的神色,幾近於慌亂地安慰他,“我馬上帶你去醫院,等你醒來的時候,就能看見她。”

然而遲玉渾身顫抖地抬起手臂,在常人無法想象的疼痛裡輕輕扯住男人衣袖,眼角

泛起黯淡水光:“告訴她……我已經死了,拜托你。”

“為什麼?你明明活得好好的不是嗎?”

“我明白的,我的身體……已經不對勁了。”

他咬著牙,拚命加大指尖的力道,手臂與聲音一同抖個不停:“我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所以……也不想讓她卷進來。我不能變成她的負擔啊,年哥。”

像是有塊石頭轟然砸進心底,林妧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少年的目光已經有了輕微渙散,更多的卻還是不容反駁的決意與小心翼翼的哀求:“求求你,不要告訴她真相……等塵埃落定後,我會親口告訴林妧一切。”

原來是這樣。

她從很久以前就納悶,為什麼江照年會對自己照顧有加、在那麼多形形色色的獲救者裡,唯獨對她儘心儘力。

——因為她是遲玉在瀕臨死亡時,許下的最後一個願望。身負重傷的少年不堪重負,終於失去意識倒在地板上。接下來的記憶雜亂無章,許許多多的模糊人影陸續閃過,林妧隻聽見幾句零散對白。

“這是個很神奇的現象,在現有記錄裡從沒出現過——那名惡魔在很早之前就受了重創,因此無力抵禦他拚儘全力的進攻,被啃咬至死後,殘存的力量通過血肉,一點點滲進遲玉的身體裡,導致他成為了某種,嗯,半人半魔的生物。”

說話的是個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員:“怎麼說呢,他的身體無法承受這些力量,所以很容易崩潰,但魔力與人類身體似乎出現了奇妙的組合反應,能自行修複受到的所有致命創傷。”

“這算什麼啊!”

江照年顯出極為激動的模樣,雙眼溢滿血絲:“這樣說的話,他豈不是……豈不是要一直重複死掉和複活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對方歎了口氣,似乎有些惋惜:“而且啊,你也看到了。他被關押進來時重傷了好幾個工作人員,要不是特遣隊及時製止,很可能會鬨出人命。惡魔的力量不僅帶給了他永生,同時也把屬於魔物的暴戾注入了這孩子的神經——恐怕到後來,連性格都會變得和以前完全不同吧。”

男人頹敗地低下頭,看向角落裡目光陰沉的少年:“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隻能讓他呆在地下六層,進行隔離研究了。不過最好彆抱有太大期望,在那些未知的力量麵前,我們目前掌握的知識往往一竅不通。”

研究員說完後便頭也不回

地離開,隻剩下江照年與遲玉相顧無言,手足無措地摸了摸臉上遍布的胡渣。

打破沉默的居然是遲玉本人,與愁眉苦臉心事重重的江照年不同,他居然勾起嘴角輕輕笑了笑:“沒關係的,年哥。我本來在地下室裡就應該被惡魔吃掉,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奇跡了。”

“那……”江照年猶豫半晌,遲遲開口,“林妧那邊,要怎麼辦?”

遲玉怔愣一瞬,輕笑著垂下眼眸:“和現在一樣,什麼都

不要告訴她就好。”

察覺到對方欲言又止的懊惱神色,他下意識攥緊衣擺,終於沒有力氣佯裝出微笑的模樣:“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如果林妧知道,一定會很自責。”

“她難道不應該自責?你為她陷入幾乎必死的境地,還變成現在這副樣子,如果什麼都不讓她知道……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想告訴她。”

遲玉直視他的瞳孔,聲音很輕卻很穩:“以林妧的性子,知道真相後,一定會拚了命地想要補償,甚至拋下一切去搜尋能讓我複原的方法。那樣的話,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正常的人生……就全部毀掉了。”

江照年握緊拳頭,沒有說話。

“以前在夾縫俱樂部的時候,林妧曾經告訴過我,她想變成一隻無拘無束的鳥。”

說起這段往事時,少年的瞳孔裡隱隱溢出幾分笑意:“現在她終於掙脫囚籠,獲得了自由。而我呢?我隻是個被困在牢房裡的廢人,除了無窮無儘的麻煩,什麼都不能給她。與其活著變成她的負擔,倒不如像現在這樣,讓她以為‘秦昭’在事故裡死去,徹底與過去做個了斷——年哥,我不想變成束縛她的第二個牢籠。”

什麼啊,自顧自地說出這種話。

他怎麼可能會是她的牢籠呢。

壓抑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林妧咬緊下唇,努力不讓嗚咽聲溢出來。

遲玉猜中了一切,卻唯獨想錯了一點。

在林妧心裡,他從來都不會成為枷鎖或負擔——他是她生命裡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光。

她是那麼那麼地喜歡他,以至於在暢想逃出俱樂部的未來時,每次都會悄悄在心裡加上屬於他的那道影子。無論是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還是走在街上隨意買上一個棉花糖或冰淇淋,在少女貧瘠的想象裡,登場的角色從來都是兩個人。

如果沒有他的話,所謂的“自由”與“未來”也就毫無意義。

在那之後,遲玉的人生便被局限在地下六層狹小的房間裡。林妧看著他無數次傷痕累累又慢慢複原、一天又一天看著雪白色的牆壁默默發呆,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隻有江照年不時的探望。

男人向他說起最近的時事新聞、自己新奇有趣的工作經曆,也會滿懷欣慰地告訴遲玉,關於林妧生活的點點滴滴——比如林清妍為她請了專門的家庭教師,補習落下的學堂知識;比如受到惡魔影響,她腦袋聰明得異常,考入了一所赫赫有名的女校

;又比如她在學校裡很受歡迎,性格不知為何變得越來越好,朋友也越來越多,就和當初的遲玉一模一樣。每當這個時候,少年都會下意識睜大眼睛,正襟危坐地凝神屏息。他的眼底充滿向往但也無比膽怯,明明隻是一些毫不重要的日常,卻一句話也舍不得落下。

林妧心情複雜地站在他身旁,忽然眼前光影流轉,轉眼又是另一個場景。

這會兒正值傍晚,天邊緋紅的落</p霞如海如潮。

江照年把黑色跑車停靠在路邊,遲玉則坐在副駕駛的位置,目光一直望著遠處某個地方。林妧遙遙望去,見到一個富麗堂皇、雕飾典雅的校門,牌匾上刻著規規矩矩的大字:歧川女高。

居然是她念的高中。

遲玉他……曾經到過這裡嗎?

“真是的,好不容易申請到了外出的機會,我就猜到你要來這裡。”

江照年倚靠在車座上,望向不遠處人來人往的街道,嘴裡一刻也沒停下:“因為擁有惡魔給予的力量,林妧那孩子的腦袋聰明得不可思議,隻用很短一段時間,就掌握了我在學校裡花好幾年積累的知識。這所學校是寄宿製,學生周五放學回家,星期天下午再統一來學校。按照時間來看,她應該快到校門口了。”

坐在副駕駛上的少年輕輕應了聲“嗯”,側過腦袋看向窗外時,被傍晚刺眼的落霞晃得眯起眼睛,下意識低頭瑟縮一下——

他太久沒有親身見過陽光,已經對它形成了條件反射般的逃避與退讓。

因為身體裡長時間的異變,如今的遲玉比之前消瘦許多,突出的顴骨能看見明顯輪廓。曾經溫和清澈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血色陰翳,望向他人時從來都帶著不善的冷意,叫人看一眼便渾身發涼。

他臉色蒼白、毫無神采,像極了枯敗腐朽的野花,緊靠著一點點水源勉強存活。

絡繹不絕的人潮來來往往,遲玉一言不發地放空視線,深沉漆黑的眼珠讓人想起無瀾死水,泛不起一絲漣漪。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吹開水麵沉寂已久的水流,一圈圈水紋悄無聲息地蕩漾開。而天邊的烏雲同樣也被微風吹散,露出絲絲縷縷和煦的陽光,像羽毛那樣輕飄飄落在水麵——

少年的眼睛陡然發亮,迫切又膽怯地凝視著遠處的某個地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能見到站在一群女孩子中央的林妧。

正如江照年曾告訴他的那樣,林妧性格與從前大相徑庭,不僅收斂了周身濃厚的殺氣,臉上還時常掛著溫順乖巧的笑。

此時她心情很好地勾著嘴角,亮瑩瑩的桃花眼也含著淡淡笑意,這樣漂亮又好脾氣的小姑娘人氣自然不會太低,隻需粗略瞥上一眼,就能知道她是這群人裡的中心角色。

遲玉居然曾去看過她。

來自於多年後的林妧站在他身旁,心臟砰砰直跳。

當他在地下六層經曆一遍又一遍死亡、連離開收容所都不得不偷偷摸摸的時候,那時與朋友們談笑的她,心裡都在

想些什麼呢?數學作業最後一題的最佳解法、昨晚製作的小甜點應該如何改進、還是假期裡去哪個國家旅行?

無論是什麼,都與他的人生相去甚遠。

江照年無聲歎了口氣,不忍去看少年的眼睛,於是也把目光放在林妧身上:“我說啊,你真的隻打算遠遠看她一眼?既然已經來了,不如趁這個機會把一切都說開,林妧是個通情達理的聰明孩子,她一定能明白。”

這段話稀釋在單薄空氣裡,沒有立刻得

到任何回應。過了好一會兒,遲玉才開口打破這令人難堪的寂靜,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告訴他:“不用。她現在過得不是很好嗎?如果我突然出現,反而會讓她覺得煩惱吧。”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勉強露出一個安慰性質的笑:“而且你看,我的生活也不算太糟糕啊,能吃能動還活著——我不可憐,你也沒必要刻意同情,年哥。”

“……混賬小子。”

男人“嘖”了一聲,雖然用了類似於責備的語氣,眼底卻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悲傷。遲玉從小到大都懂事得讓人心疼,明明自己才是最難受的那個,此時此刻卻還要強撐著笑臉安慰彆人。

真是有夠混賬。

江照年心情複雜地按揉著太陽穴,看女孩子們的身影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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