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妧一向從校門左側的道路上學,他便非常機智地把車遠遠停在右邊。校門與車的距離不算近,加上那位小姑娘並沒有特意觀察車輛的習慣,按照常理來說,絕對不可能發現遠在另一邊的他們——
嗯,按照常理來說。
可是為什麼她忽然抬起腦袋,把視線一動不動地固定在這輛車的車牌上啊啊啊!
江照年渾身僵硬,神情凝固。
她對車沒興趣,可人家視力和直覺好啊。
“大叔!”
瞥見熟悉的車輛後,林妧與朋友們簡短打了招呼,快步跑向車窗前,淡笑著看車窗一點點被搖下,露出江照年皮笑肉不笑的臉。
“你怎麼來了?這位是誰,不介紹一下嗎?”
視線觸碰到被陰影籠罩的遲玉,她笑容更盛:“是從沒見過的新麵孔呀。”
周圍空氣變成了緊繃著的弓弦。
“啊。”江照年渾身僵硬地扭動脖子,淡淡瞥他一眼,“這、這是,這是準備送去收容所的家夥。我在押送他的途中恰巧路過這裡,就想來看看你。”
她聞言了然地點點頭,目光毫不掩飾地落在少年刻意回避的側臉上:“你好。”
這句話是在對遲玉說,可對方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甚至連多餘的目光也沒有給她,隻是沉默低著腦袋,任由額前碎發遮蓋眼睛,看不清陰影之下的神色。
眼看氣氛即將凝固,江照年不露痕跡地接過話茬,努力做出雲淡風輕的語氣:“他嗎?不重要的小怪物,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妧皺起眉頭,一本正經地教訓他:“怎麼可以用‘不重要’來形容彆人,真過分啊大叔。”
“可是對於你來說,
我的確是不重要的人。”
坐在副駕駛上的少年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像是感冒般沙啞低沉。他語氣冰冷,眼睛裡同樣沒有半分笑意,輕輕張開嘴唇時,仿佛是在陳述一個無比殘酷的事實:“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麵、以後也不會有交集的可能,本來就隻是毫不相乾的陌生人。你沒必要和我攀關係,我也沒興趣認識你。”
言下之意,是根本不想搭理她。
林妧從沒受過如此直白的拒絕,隻覺得遭到了成千上萬
噸的精神損失,被他哽得一時間說不出話。
江照年也沒想到遲玉會說出這樣的台詞,尷尬且局促地瞥他一眼,然後強撐起笑臉看向林妧:“他……他性格不太好,你多多擔待。”
這哪裡是“性格不太好”,簡直是非常非常非常糟糕,剛一接觸就直接下了逐客令,讓人完全不想和他進行深入交談。
塵封在心底深處的回憶破殼而出,雖然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但當時的林妧應該是這樣想的。
——那是個純粹的怪人。
“妧妧,快到晚點名的時間囉!再不走就要遲到了!”
校門口響起的女聲清脆又響亮,上揚尾音裡能聽出明顯的親昵味道,一瞬間就把現場尷尬的氛圍全然打破。
“我知道了——!”
林妧側著身子回應一聲,很快又把視線聚集在車裡:“抱歉抱歉,我得儘快回教室,今天沒辦法再聊了。那個,再見啦。”
江照年努力笑著朝她揮手,另一邊的遲玉則無動於衷,像最初那樣低頭垂下眼眸,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人的模樣。
他冷漠以待,林妧自然也不可能刻意討好,當即轉身離開,把這個壞脾氣陌生人拋在腦後,與等候已久的朋友們一同走進校門。
她走得毫不猶豫,因而不會察覺車裡始終低著頭的陌生少年在那一瞬間陡然攥緊衣角,原本筆挺的脊背猶如因不堪重負而轟然倒塌的高山,頹敗地壓低下去。
因為被碎發遮掩,遲玉的眼神無法得以窺視,從車窗外遙遙望向他時,隻能瞥見一張緊緊抿起的蒼白薄唇,以及輕輕顫抖著的雙肩。
“不至於說那麼過火的話吧?”江照年頗為無奈地撓撓腦袋,滿臉惋惜的神態,“這樣一來,那丫頭對你的好感可是會直接降到冰點以下,恐怕以後連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
隨著他話音落下,車裡恢複了短暫的寂靜。夏天的風呼呼啦啦吹過耳畔,遲玉自嘲般勾起嘴角,聲線嘶啞得難以分辨:“這樣就好。”
他說著抬起頭來,把視線安靜地移動到小姑娘遠去的背影上,像是自言自語那樣沉聲低喃:“如果留有餘地,我害怕自己會不受控製地接近她——成為‘不重要的陌生人’就夠了。”
“唉……你啊。”
江照年喟歎一聲後沒再說話,無可奈何地看向他。
隻有在林妧離開的時候,遲玉才敢毫無顧忌地將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少年此時的目光褪去了死寂與陰戾,像是一束光忽然
照射進荒廢許久的地下室,把水汽和灰塵映照得朦朧如夢境,雖然虛幻,卻也無比溫柔。
——她真的,真的從沒見過這樣溫柔的眼神,仿佛能把所有汙穢都融化掉,純潔得讓人不忍心觸碰。
遲玉在看那個逐漸離去的小姑娘,誤入這場記憶的林妧則一直注視著他漆黑的雙瞳。
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想,遲玉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那麼遙遠的地方安靜看</p她一點點遠去的呢。
明明為她放棄了一切,健全的、做為人類的身體與意識,能光明正大出現在太陽之下的權利,夢想,自由,還有無限美好的未來。
明明曾經與她一起經曆過那麼多無法忘卻的時光,無論是傷心的、痛苦的、愉快的還是遺憾的,都是他們共同擁有的點點滴滴,被深深刻在骨髓裡。
明明……
明明那麼深切地喜歡著她,如同深海之下隱秘卻洶湧的洋流。
遲玉擁有許許多多說出真相的理由,卻因為一個與自身毫不相關的原因選擇緘默其口——
他的想法單純得不可思議,即使讓自己背負起所有苦痛與孤獨,也不想成為束縛林妧的枷鎖。
他喜歡的小姑娘,就應該毫無顧忌地向著天空展翅翱翔,任何因素都不能將她禁錮其中,包括自認為已經成為累贅的遲玉本身。
一切都無比明了地有了解釋。
所以遲玉會對她刻意疏遠卻又無意識地靠近,所以在醉酒後才會露出那麼溫柔卻悲傷的神情,所以才總是神情淡漠地坐在生活區大廳裡,以格格不入的姿態等待一個不知何時會到來的人。
然後遠遠地、故作漫不經心地看她一眼。
“真的不打算跟她說說話?哪怕是以陌生人的身份。”江照年有些擔憂地看著他,斟酌了好一陣子,才繼續輕聲道,“畢竟這次以後,你們很可能不會再見了。”
遲玉沒有應答。
眼看遠處女孩子們的身影慢慢變小,最終成為模糊不清的黑色圓點,消失在某個綠茵掩映的拐角,他終於沉聲開口:“走吧。”
“……那我開走了哦。”
江照年細細端詳著他的神色,末了不死心地補充一句:“真的真的走了哦。”
遲玉笑了,極輕微地揚起唇角:“嗯。”
隨著跑車啟動,掀起一陣迅疾的微風。林妧微微眯起被眼淚填滿的眼睛,再回過神來,已經回到了地下六層的收容室裡。
她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似是心有所感,把視線聚集在牆角。
遲玉蜷縮在角落的地板上,身體顫抖著縮成一團。眼睛、嘴角與耳朵都不受控製地湧出鮮血,皮膚則像是被沸水燙過一樣,呈現出猙獰可怖的紅痕。他疼得咬破了嘴唇,卻強忍著沒發出聲音。
忽然他猛地抬起頭來,陰戾瞳孔不帶任何感情,與門口的林妧四目相對。
遲玉……能看見她?
“我好難受。”
少年的聲音裡帶著哭腔,聽起來像是撒嬌,又像埋怨:“每天、每天都好疼……可是為什麼,你卻能過得那麼開心呢?”
哪怕知道這很可能是欺詐師布下的陷阱,林妧還是不由得心頭一顫,嘴唇刹間褪去血色。
“都是因為你,我的人生全部毀掉了……明明你才是應該被獻祭的那個。”他說著哽咽起來,淚水奪眶而出,“好疼,好孤單,好絕望……為什麼隻有我變成這種樣子?”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
眼前的人擁有和遲玉相同的長相,因而她完全沒辦法對前者發脾氣,隻能小心翼翼地上前,半跪在他跟前。雖然心裡有無數想對他說的話,可到頭來麵對遲玉時,林妧還是隻能最為俗套也最為蒼白地對他說一句“對不起”。
“既然我永遠離不開這裡,那你就一直留在房間裡陪我,好不好?”
少年淚眼朦朧地凝視著她,順勢伸出右手,把林妧擁入懷中:“留在這裡贖清你所有的虧欠,永遠永遠不要離開——就當是為了我,你一定會願意的,對吧?”
隨著話音落下,一陣刺痛陡然湧入胸口。林妧沉著視線向下看去,正好能見到被對方刺進自己身體的小刀。
“我為你做了那麼多,你也應該做出一些回報。而且啊,與其帶著負罪感一直生活下去,在現在死去其實算是種不錯的解脫——對吧?”
與遲玉一模一樣的聲音響徹耳畔,親昵得猶如蠱惑。他滿懷期待地注視著眼前的小姑娘,沒想到林妧麵無表情地聽完,居然了然地輕笑出聲:“原來這就是欺詐師的計劃。先是用幻境加強我的負罪感,再製造和遲玉一模一樣的假人,用花言巧語誘騙我尋死……真是惡趣味。”
“遲玉”兀地瞪大眼睛,驚呼出聲:“怎、怎麼可能!你為什麼沒被——”
“為什麼沒被催眠?”
林妧掙脫他的雙手,眸底漸漸浮起淡漠冷意:“我不久前還在納悶,為什麼見到你時會不由自主地靠近、對你的每一句話都深信不疑,想必是欺詐師為了讓我心甘情願赴死,加入了某些催眠的成分吧?或許比起催眠,人類的意誌要更加強大一些哦。”
在對方不可置信的眼神裡,她若無其事地拔下匕首,將其靠在少年蒼白的脖頸上:“隻要一想起遲玉那笨蛋還在你手上,我就不得不拚命告訴自己,一定不能現在就死掉——更何況他為我做了這麼多,如果輕而易舉就放棄性命,那才是真的對不起他吧?”
她語氣淡淡,目光卻冰冷入骨。與平日裡微笑著的老好人形象截然不同,如今的林妧如同曆經廝殺的野獸,每個字都噙著目空一切的傲慢與殺意:“告訴我,遲玉在哪裡。”
作者有話要說:寫虐真舒爽誒嘿(不
下一章大概有一點點糖感謝在2020-02-0821:08:12~2020-02-1023:32: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
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喬、Kiko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洧杉、喬、Soky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喬41瓶;我沒有我不是6瓶;清染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