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代價能由我來承擔,不傷害他麼?”
清禾露出擔憂的神色,為難搖頭。
她原以為海綾羅會就此放棄,或者堅持到底。
可海綾羅卻問了最後一句。
“那,可以讓我與他一起消散於天地間麼?”
清禾:……
接著,她彎起唇角,儘力露出溫柔的微笑:“可以。”
“那就開始吧。”
海綾羅說道。
“向祓神……天道大人祈禱。”清禾想起,並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稱呼祓神,天道的稱呼與他們更熟悉。
海綾羅頓時毫不猶豫地匍匐於地,向天地行禮,接著割破手腕,以自身鮮血做祭品。
子蘇在一旁,看得神情凝重。
子蘇身為鮫人少主,知道的上古隱秘,遠超常人。
雖然對清禾觀感極好,但她身後的那位神靈……屬實不可說。
鮫人與凡人不同,更貼近自然萬物的他們,深切感知過天道恩惠,也從未向神靈過度索取,至今仍留有天道祭祀香火。
可萬年前的大災難,以及天道萬年的沉寂,總歸讓他們對傳聞中已是邪神的天道存有疑慮。
而現在這一幕……
天道大人,是在做好事吧?
子蘇想到。
*
海綾羅卻不顧那些,她感受到似曾相識的冰冷注視。
一直緊緊將她包裹的窒息、痛苦、哀慟情緒,如遭遇強烈日光的積雪,瞬間融化。
但那種無感並非缺乏情緒的冰冷麻木,而是仿佛回到安心之處,輕盈的感觸。
她平生從未有過如此輕盈之時。
她若有所感地回身,看到容貌溫柔又清麗的鮫人少年,正向她無奈地笑。
“大小姐,您怎麼又不笑啦?”
海綾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貪婪的看,刻骨銘心的看。
仿佛要將他的眉眼輪廓,深深刻在心底。
恍惚間,海綾羅似是回到那個萬裡無雲,天空藍的格外澄澈的下午。
少女傷痕累累地來到竹林湖邊,望著湖水,忽然覺得跳進去也很不錯。
但就在她望著湖麵出神時,湖中的倒影卻被人打碎了。
渾身濕漉漉的清麗少年從水裡冒出頭來,攪亂了一汪湖水。
他目光好奇地望著她。
“你是誰?”
她如實道:“我是海綾羅。”
“原來是大小姐,我聽說過你。”少年說道,眼裡沒有她熟悉的輕賤蔑視。
海綾羅發現他生有魚尾。
“我叫風嶼,是鮫人逃犯。”少年嘿嘿一笑,“拜托您可不要告訴彆人。”
海綾羅從未被寄予過懷孕以外的期待。
她說道:“好。”
風嶼是個溫柔而明亮的少年,身為逃犯,暫時藏身於海綾羅的小院,前途渺茫,但他從未頹喪過。
海綾羅不希望他走。
“為什麼呢?”風嶼耐心地詢問。
“你在的時候,我很愉快,你不能走。”海綾羅並不懂得體貼這種情感。
“好,我哪也不去,就留在大小姐身邊,回報大小姐的收留之恩。”風嶼脾氣總是很好。
他希望海綾羅能露出笑容。
“大小姐和他們說得不一樣,很漂亮,如果能微笑就好了。”
風嶼教她微笑,教了許久。
可直到那日他許下承諾時,海綾羅才學會。
“我們一起離開水遺島,到我的故鄉去!”
“到南海更深處去!”
鮫人眼睛明亮又溫柔:“據說那裡每天都有溫柔的海風,天氣也很溫和,你一定會喜歡的。”
“嗯。”冰人大小姐的回應總是如此冷漠。
……
“我現在沒有在笑麼?”她問風嶼。
“一點點,”風嶼笑道,“但我覺得,您可以露出更大的笑容。”
於是,海綾羅便露出了更大的笑容。
那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濕潤的水汽,與輕盈的氣泡將他們包裹,簇擁著他們飛向天,飛向自由,飛向大海深處去。
叮當。
海綾羅站立的遠處,掉落一顆潔白無瑕的珍珠。
“鮫珠。”子蘇歎息道,“乃是風嶼遺留之物。”
子蘇正是為了回收同族鮫珠,帶回南海,方才一路追蹤來到此處。
清禾拾起鮫珠,感受著其中充盈的,如水般的思念與哀傷,不禁一時默然。
鮫珠之中,回蕩著鮫人於風浪中自由自在的空靈歌聲。
“帶回南海吧。”她歎息,將鮫珠給予子蘇。
“嗯。”
但子蘇站在原地,望著清禾,一時有些躑躅。
他深深望著清禾。
鮫人乃是親近自然的生靈,信奉率真,因此他率性地表達出自己此刻的真實想法。
“我需回南海一趟,下次曆練,希望有緣再與仙子相逢。”
“嗯嗯好的,有緣再會!”清禾笑眯眯地與他道彆,又叮囑子蘇先行離開,自己善後處理水遺島之事。
她承諾過海綾羅,叫齷齪之人付出代價。
這汙穢不堪的水遺島,是該鬆動澄澈湖水下的淤泥,看看都殘留了什麼渣滓。
送彆子蘇,又將那兩名早被神仙鬥法震暈的婢女處理好。清禾這才歎口氣,隨意撿了處軟凳坐下。
“一會兒才要應付大的呢,我就在這裡休息會兒吧,等他們自己找過來。”
神靈淡淡道:“卻不知你累在何處?”
“心累。”清禾心情有些低落,“為什麼好人沒好報呢?”
“好人自不會有好報。”
“是哦,畢竟善神自己都在受苦。”清禾歎口氣。
“方才你怎代我應允海綾羅?”
“從您提醒我,說她很痛時,我便覺得,您會答應了。”
“投機取巧。”
神靈態度一直頗為冷淡,似乎隻是因為她始終堅持,祓神才幫助他們的。
哎。
但她真的很憐憫同情他們。
天生冰人的少女,與短暫絢爛的海上蝴蝶。
“有點像我們。”
神靈問:“嗯?”
“沒什麼。”清禾想起祓神不喜歡聽這種話,“說我和子蘇呢。”
“哦。”
果不其然,神靈不高興了。
看吧,迂回都生氣,更彆說講實話了。
“我那麼想救她,就是出於……她和您處境有些相似的情況。”
清禾很難不多想:“如今海綾羅的結局,很難說是否得償所願,但絕對稱不上圓滿。”
那祓神呢?
她能達成完美結局,令祓神徹底放下心中怨恨,再無黑化可能麼?
“你以為,他們二人為何會有如此結局?”
清禾頓時來了怒氣:“因為海青明那個畜生東西!”
——“因為弱小。”
神靈的自問自答,與清禾的搶答撞在一起。
……
微妙的尷尬。
“你為何總愛從彆人身上找原因?”祓神冷下聲音,“寬於律己,嚴以待人,你以為這樣能進步麼?”
“那根本是偷換概念!”清禾驚了,“我被人揍了,難道還要怪我長得太欠揍。”
祓神:“不。”
“哦對,我還能向您場外求助,但是他們倆情況不一樣嘛……”清禾心裡堵堵的。
她沒憋住,還是忍不住道:“祓神大人。”
“嗯?”
“您看人應該更積極陽光一點,您看,風嶼真心,是能喚醒海綾羅愛人的能力的。”
“哦。”
“所以如果有一日,我也死了,我想化成風,長伴您左右。”清禾說著說著就開始胡說八道,“我就每天都在您耳邊吹呀吹,總會把您吹開竅的。”
“不會有那一日。”
“我又不是您,天下無敵,總會遇到危險的。”
神靈平靜道:“同樣的話我隻說一遍。”
“真的麼?”
神靈不回答,當真隻說一遍。
清禾便露出委屈之餘,又軟乎乎躺平的微笑。
“反正,我們現在一直在一起,那肯定不會有事。”
清禾說道:“又想給您送東西表示感謝了,您想要什麼呢?”
“彆去見那個鮫人。”
“什麼?”祓神說得快,清禾沒聽清。
“同樣的話,我隻說一遍。”神靈冷漠道。
那就是沒聽見嘛!
不過清禾聽到祓神說不讓她見誰……大概是不讓她見閻王爺吧?
“您放心,肯定不會的!”
她擲地有聲。
——居然和祓神的問題對上了。
“再等等吧,”清禾托著腮,“等那些人來了,就該清理清理水遺島,再問一問,那什麼靈脈,仙人,是怎麼回事。”
“對哦,祓神大人,您認識那個什麼淨邪仙君麼?”
在祓神被廣泛誤認為邪神的前提下,這個淨邪的名頭,頗有些針對意味。
“認識。”神靈淡淡道。
“誰啊?”清禾好奇道,“厲害麼?人怎麼樣?”
“從前隻會狺狺的走犬罷了。”
懂了。
戰五渣,祓神以前的舔狗小弟,收拾起來很容易。
不過,那也將是他們第一位直接,或間接對上的仙人。
當今塵世的最高統治者之一,不知道,具體是怎樣的存在。
就在清禾已經開始謀劃,要將水遺島蒸著料理,還是煮著料理時,海氏的人終於姍姍來遲。
“誰在裡麵?!家主大人?!”
嘈雜紛亂的人聲在前院展開,許多人都從那濃到化不開的血腥味裡明白了什麼。
“啊,該開始乾活了。”
清禾鬆鬆肩膀,從軟凳上坐起。
該她上場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