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玉厄(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11580 字 6個月前

玄淩鼻中輕輕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隻不過是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若將來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憲太後之事,隻與她太妃之號,靈位不許入太廟饗用香火祭祀,梓宮不得入皇院,不係帝諡,後世也不許累上尊號。否則難消今日之恨!”

我聽他如此打算,隻是黯然。汝南王一意為母求榮,哪知道榮辱隻是隻手翻覆之間就可變化。一時之榮,招致的是以後無窮的屈辱啊。因而也不接口,隻道:“隻是尊崇太妃為後宮之事,理當稟告太後、知會皇後的。”

玄淩道:“這個是自然的。”

我輕聲在他耳邊道:“皇上,隻消我們循序而進,自然隻可以對他們了如指掌。臣妾兄長一事,臣妾略有些計較,請皇上權衡決斷。”

我細細述說了一番,玄淩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語花’,這樣的主意也想得出來。”

我含笑道:“皇上為天下操勞,臣妾不懂朝政,隻能在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裡之行,積於跬步。你為朕考慮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連最後一斜陽也已被月色替代,風靜靜的,帶了玉蘭花沁涼柔潤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鬢邊。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內的巨燭點亮。殿中用的是銷金硬燭,每座燭台各點九枝,洋洋數百,無一點煙氣和蠟油氣味,便不會壞了殿中焚燒著的香料的純鬱香氣。火焰一點點明亮起來,殿中亮堂如白晝。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燭台邊,吹熄了火折子。心思冉冉轉動,終於狠一狠心腸,再狠一狠,艱難屏息,聲音沉靜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靜道:“請皇上再廣施恩德,複慕蓉妃為華妃之位。”

玄淩一怔,原本的喜色刹然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複她之位,如何對得起你?更如何堵眾人攸攸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幾乎就要忍不住變色――這樣把慕蓉世蘭放在一邊,雖不寵幸,卻依舊是錦衣玉食,如何又是對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寧可複她妃位。這樣的女子,一旦得意放鬆才會有過失可尋。更何況隻有她複位,慕蓉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這樣想著,心裡終究是酸楚而悲愴的,眼中澹然有了淚光。冊封玉厄夫人為太妃於玄淩是勉強和為難。而複位華妃由我說出口,豈不更是為難與勉強?

忍耐,隻有忍耐。如同繃緊的弦,才能讓箭射得快、準、狠。方才勸慰玄淩的話,亦是勸慰我自己。

強壓下喉頭的洶湧的哽咽和悲憤,靜靜道:“追封玉厄夫人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複位華刀安的是慕蓉一族的心。縱使汝南王無心帝位,卻也經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攛掇,隻怕是個個都想做開國功臣的。皇上若肯安撫華妃,那麼更是多爭一分慕蓉家的心,多一分勝算。”

他惻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這樣是委屈你。”

我緩緩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為了皇上,臣妾會儘心忍讓華妃,不起爭端。”淚,終於自眼中滑落,是為了他,更是為了自己。

為了安撫慕蓉一族,他遲早會重新複慕蓉世蘭的位份。最低便是再與華妃之位,若情勢所迫,隻怕再封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與其如此,寧可我來說,寧可給她華妃之位,寧可讓玄淩因為我而給她封賞時有更多的無奈、被迫和隱忍;以及,對我的感愧和心疼。這樣的情緒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穩,寵愛就更多。

我淒然苦笑,什麼時候,我已經變得這樣工於算計,這樣自私而涼薄。連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細想。

玄淩隻是沉默,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道:“好。”

殿外嗚咽的風聲有些悲涼之意,玄淩的聲音隻是沉沉的,似乎墜了什麼沉重的東西,燭火的影子一搖一搖,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說的漢光武帝,不得已為了朝局穩定立他不喜愛的郭氏為後,卻讓心愛的陰麗華屈身服侍郭後。朕今日的無奈,倒是象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寵幸一個不喜歡的女人。”

我搖頭:“臣妾怎能與陰皇後相比。隻是臣妾觀看史書,後來郭皇後家族謀反,光武帝廢了郭後,立陰麗華為後,總算如願以償。”我望著玄淩,“皇上的功績,必定不遜於光武帝。”

他抱緊我,“嬛嬛,你曉得朕為什麼在你失子之後不太去看你麼?”

他這樣驟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記憶,那一日儀元殿後聽見的話,終究是耿耿於懷的。我彆過頭,道:“想來是臣妾生性倔強,失子後傷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頸上,有些生硬的疼,“雖然你性子倔強些,卻也不全是為了這個緣故。”他的聲音有些斷續,隻是緊緊抱著我:“你知道慕蓉妃為什麼沒有孩子麼?”我心下一驚,身子便掙了一掙,他依舊說下去,卻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飄渺和壓抑的痛楚:“她宮中的‘歡宜香’,是朕獨獨賞賜給她的――那裡麵有一味麝香,聞得多了,便不會有孩子了。”

這其中的緣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這樣親口告知與我,我更多的是驚異。

這樣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曉個大概也就罷了。真正麵對這樣血淋淋的真相,真正聽他告知與我,儘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覺得不堪想象和回味。

我垂道,傷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訴臣妾的太多了。”

他隻是不肯放手,道:“你聽朕說。你在她宮裡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了,朕心裡不安,隻怕是你也聞了‘歡宜香’的緣故。每次見你以淚洗麵思念孩子怨恨華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華妃朕便是覺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們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淚水潸潸而落,隻用力抓著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語。

他的語氣沉重如積雪森森:“你是否覺得朕不是個好父親?”

我淒然搖頭:“不……”半響才艱難啟齒:“君王要有君王的決斷的……”

他拍著我的背,淒愴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夠,華妃不可以有孩子,隻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蓉一族便會扶這個孩子為帝,朕便連容身安命之所也沒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寵幸她來安撫人心。朕出此下策,卻不想無辜連累了你。”

我驟然想起一事,睜眸驚道:“那末當年華妃小產?……:

他緩緩點頭:“端妃當年是枉擔了虛名。“

我落淚:“此事必然隱秘,隻是皇上為什麼要告訴臣妾?”

他眼隻隱隱有淚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殺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側一側頭,“朕的那麼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報應?”

我的話,讓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後和他的言語,內心的驚慟和害怕愈深:“皇後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長歎,“是。是宜修親自準備的藥。”那歎息沉重得如巨石壓在我心上,他道:“朕身為天子,亦有這許多的無奈和不可為。你懂得麼?”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懟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終究不能活生生地回來了。現實如斯可怖,一點點揭開在我眼前,而這,不過隻是後宮龐大生活陰影的一角。縱然華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憐的。

我強忍住胃中翻湧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門之變嗬,唐玄宗亦逼殺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親生的三個兒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殺。”

話一出口,膝也有些酥軟了。我能說什麼,反駁什麼。華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後知道,想必太後也是知情的。我能有異議麼?況且是那麼久遠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沒有沾染鮮血。

一進這宮門,我早不是那個曾任性而嬌寵的甄嬛了。

我並不是良善而單純的女子。我逼瘋了秦芳儀、麗貴嬪,亦下令絞殺了餘氏。我何曾清白無辜。我和宮裡每一個還活著、活得好的人一樣,是踩著旁人的血活著的。

而對玄淩的怨恨,隻會撕裂我,逼迫我,迫到我無路可去,亦無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訴你,這孩子的死到底會是朕與你之間的心結啊。”

他亦是無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後的心結因他這番坦誠的話而解開了些許,我隻能原諒。原諒他的無奈和不得已。我淚流滿麵,道:“若非汝南王和慕蓉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華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靜一靜聲,道:“若有來日,請皇上一定還臣妾公道。”

他正色,肅然道:“朕一定會。”

我用力點一點頭,身心俱是疲憊。我伸手擁住他,含淚道:“四郎!”

這樣喚他,是真心的。我許久許久沒有這樣真心的喚他,他的神色動容而驚喜,低頭吻我,他唇齒間的灼熱熟悉而親密,依稀是往日,卻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是,此時此刻。

他是坦誠的,這樣突兀、驚悚而難得的坦誠,緩和了我與他之間的隔閡,加深對各處處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歎息了一聲,我沉靜閉上雙眼。

明月如霜裡,我亦緊緊擁抱著他,溫柔回應他略有些顯得粗暴的熱情。這一刻對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維持我們一同進退,一同相守著度過許多的日子。

注釋:

(1)豎子:“小子”的意思,古語中為憤怒時斥罵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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