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子夜歌(2 / 2)

後宮甄嬛傳 流瀲紫 8496 字 6個月前

一時倆倆都是無言。菜吃在口中。覺得酸甜苦辣都十分入味。沁透到了舌間齒縫。無孔不入。五味陳雜。

浣碧遠遠退了開去。隻站在門前的厚棉簾下守著。棉簾是淺淡的杏子黃色。一筆一筆繡了青翠的竹子。叢叢疊疊、風姿掩映的竹枝。浣碧穿著家常的青色上襖。不飾花紋。著墨綠色羅裙。亦是青青一色的衣裳。這樣站在棉簾下。仿佛整個人都融了進去。看不出顏色。隻一個暗淡而模糊的身影。

我與玄清兩人都靜靜的。那遙遠的歌聲反而悠揚傳入耳中。覺得暢亮了。

我放下筷子。筷間細細的銀鏈子悉嗦作響。如私語一般。我微微一笑:“我已想到為何歌女隻唱《子夜冬歌》的前三首了。”我的笑容漸漸沉寂下去。“因為愈到以後。情致愈是淒涼。愈到無路可處去。何處結同心。西陵柏樹下。晃蕩無四壁。嚴霜凍殺我。……一直到適見三陽日。寒蟬已複鳴。感時為歡歎。白發綠鬢生。”

他淡淡含笑。亦停了筷道:“冬歌所述之情。自然是肅殺蕭條。如冬雪覆蓋、大地茫茫。無一線生機可覓。叫人看了亦是傷心絕望。”

我依舊笑著。語中淒涼之情卻是已不可抑製。“《子夜四時歌》按四時所製。春夏秋冬輪回不止。一段情意。有春之溫暖、夏之熱烈。也必然會走到秋之悲寥、冬之肅殺。若在當日滿心歡喜時。誰又會想到有‘白發綠鬢生’的一日。鴛鴦織就欲雙飛。終究是沒有飛成。到底是可憐了未老頭先白……所以。不如一開始就是無情。便也省去這無數苦惱。”

他有些詫異。明白之中也意外。便道:“情之所終。未必皆是悲戚。若說情愛得以成就。本來就是要天時地利人和。若現在已經有天時和地利。若換做娘子。可否願意與我一同完成這人和。”

“那麼……”我轉頭注目於他。語中微帶了幾分倔強與意氣。“王爺可曾與女子相愛過。”

他默然以對。片刻轉過頭去。道:“沒有。”

“我卻經曆過。所以明白。慚愧說一句。我是過來人。”我淒微一笑。神思哀涼如窗外的寒涼天氣。屋內的炭火嗡嗡燒著。我隻覺得眼角酸澀。想是煙熏的。其實炭盆裡燃著的都是上好的銀炭。並沒有一絲煙的。又扔了幾片橘皮在裡頭。隻覺得清香四溢。無半點煙火雜氣。我徐徐道:“有些事如果一開始就明知道不能得善終。就不要癡心妄想。去勉強求一個善果。譬如我從前與他。若一開始我就以一般的妃嬪之心待他。一心隻求榮華富貴不求一絲真情。或許今日依舊在宮中屹立不倒的那個人。就是我了。也不至於今朝連累父兄。到此地步了。”

我說話間。連玄淩的名字亦不願提。隻以“他”代之。玄清自然十分明白。而話中的另指。我雖隻是點到即止。想必他也明白的。

他眼中已無聲漫上了一層涼薄如霜的清冷。清冷中卻似有幽藍火焰灼灼燃燒。道:“你傷心了一次。便要對人世間的情之一字都失望了麼。”

我不答他。隻以手支頤。娓娓道:“王爺有無聽說過《白蛇傳》的故事。相傳古時有白蛇精修煉千年化為人形。隻為尋一份人世間最平常的男女夫妻之情。細雨西湖。斷橋相遇。同舟共濟。紙傘定情。白娘子與許仙終於結成姻緣。也不是沒有恩愛過。隻是經不起法海輕輕一挑撥。連有了許仙的骨肉許仙亦不願意回頭幫她。還親手喂她喝雄黃酒。難為白蛇為了這樣的男人水漫金山、苦盜靈芝。為他操持家業、生兒育女。隻不過因為她是異類。即使待許仙一片真心亦罪不可恕。到底被永鎮雷鋒塔底。”

他看著我微笑。而那笑亦是沒有暖意的。道:“我聽說過。似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乾方能使白娘子逃出生天。”

我冷冷一笑。“哪裡能呢。這不過是後世人給白娘子的一點期許罷了。如今西湖風景如畫。雷峰塔屹立不倒、湖水年年如新。如雙珠輝映。何曾見有誰逃出生天。隻可惜了白娘子永居雷峰塔底。苦海無邊。不得超生。許仙卻平平安安活到老死。隻怕想也不會想這個曾經為他出生入死、癡心一片的女子。”我抬眸望住他。眼中不自覺已帶上了一抹犀利的怨。那怨似一把青鋒雙刃劍。呼嘯的劍氣刺了他亦刺了我。“怎麼會想呢。在他眼中。她再好也不過是一條企圖來誘惑他謀他身家的蛇精罷了。不知白娘子永困在雷峰塔底的黑暗困頓裡。是否有一絲後悔。後悔當日在斷橋遇見許仙會生出那一縷情心。以至今後受苦至此。永淪絕境。”我硬一硬生氣。終究沒有忍下。直截道:“若我是白娘子。我必定後悔。我情願從來不要遇見他、不要認識他。老死不相往來。”

心中有洶湧的狂潮。一波一波激蕩得心頭酸楚難言。那浪潮一卷一卷拍上來。全是粉紅到詭異的顏色。粉紅的杏花花瓣。如詭異的爪印。漫天漫地飛舞開來。密密匝匝的花影之後。卻是他的麵目。他的聲音沉沉入耳。第一句話便是:“我是……清河王。”

卻原來。從我們相識的第一句話開始。他便是在騙我的。

酸楚之後隻覺得胸口氣悶。直欲嘔吐出來。我幾乎恨自己。為何要記得。

他的眼中有幽然的火簇。透出微藍的光澤來。似是懂得的憐惜。“那麼。你也後悔。那一日他假借我的名義與你相識。是不是。”

我一驚。旋即隻作無事。冷冷道:“你怎麼知道。”

他略彈一彈衣襟。道:“他自己說與我聽。”他的神色有難以言說的複雜。“直到我見到你。直到他告訴我你就是他在上林苑杏花樹底下遇見的女子。我才曉得。”他自嘲地一笑。“人世的際遇難以分明。就如明明你的小像在我手中。明明他遇見你時是以我的名義。明明最初……”他眼中的火芒倏地一跳。轉瞬黯淡了下來。“明明最初。你以為你喜歡的人是我。可是最終擁有你的人。卻是他。我與你。仿佛總是有些什麼一直錯過了。”

他眼中分明有些什麼東西。我明明看清了。卻始終不敢深深相信。我心中悸動。卻隻維持著以冷漠相對。“你我身在宮中。我隻曉得一入宮門深似海。任何事與人都隻能錯過。”我緩緩攪動著碗裡的粥。低頭漠然道:“王爺的際遇如何我並不知曉。也不想知曉。而我的際遇。我都情願忘記了。也請王爺不要再提。”

他微微揚起唇角。頗有些心疼。道:“我也情願你永遠忘記了。”

“是”。我昂一昂頭。道:“因為不肯相信了。所以要忘記。也害怕再有其他。”我低微了語氣。黯然道:“《唐書?樂誌》中說。‘《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子夜歌》雖然讓後人琅琅上口、回味無窮。卻不知當日晉女子夜如何經曆歡喜哀苦、期盼失望。直至對心愛之人絕望到底。才有了這《子夜歌》。若早知有此。子夜必定不肯。不肯受這煎沸苦楚。”我所有悲沉的隱痛。在一瞬間迸發了出來。“情愛辛苦。一路行來總是風雨處多。明媚時少。不如一開始就不要也好。免得日後苦痛無儘。”

他默默沉吟。片刻道:“風雨處多。明媚時少。隻因這個人不對。不能給你四時明媚。反而為你帶來滿天陰霾。若有人一心一意待你。願給你四時明媚。遮蔽風雨。你也不願意麼。”

我淒楚一笑。坦白胸襟道:“我吃過痛。已經害怕了。”我不敢看他。隻低頭道:“還有一首《子夜歌》。王爺可聽過。”

他微微垂眸。隻對著那盤玫瑰醬出神。聽得我說。方笑道:“未知娘子說的是哪一首。”

深紅色的玫瑰醬。被小心盛放在雪白的碟子中。如暗紅的一顆心。被攪得軟了碎了。一塌糊塗。我思量須臾。慢慢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2)”我道:“這是李後主的《子夜歌》。雖不應景。卻有兩句話是事事皆通的。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於我。往事既已成夢。將來之事也是一眼望得到底的。踏實過下去就好。不必再有任何做夢之事了。”

心底的淒微與悲涼。如植根在老梅虯曲枝乾上的蒼厚青苔。絲絲縷縷帶著數十年風霜的陰影。縱然燭火明暖如斯。亦是無法照亮了。

他也不說彆的。隻問:“往事的種種委屈。真能俱已成空了麼。”

良久無言。縱有千言。亦隻能如此。

我轉一轉身。道:“我累了。”

他說一聲“好”。仿若還是尋常。道:“你好好歇息。這兩日宮中有事。我恐怕不能時常來了。”

我隻微笑望著他。道:“好。我會照顧好自己。”

他也不避嫌。為我掖一掖被角。我心裡微微一動。隻作不知。閉眼睡下。

(1)、出自《子夜歌》。《唐書?樂誌》曰:“《子夜歌》者。晉曲也。晉有女子名子夜。造此聲。聲過哀苦。”《宋書?樂誌》曰:“晉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軻之家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豫章僑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殷允為豫章亦是太元中。則子夜是此時以前人也。《古今樂錄》曰:“凡歌曲終。皆有送聲。子夜以持子送曲《鳳將雛》以澤雉送曲。”《樂府解題》曰:“後人更為四時行樂之詞。謂之《子夜四時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皆曲之變也。”

(2)、這首《子夜歌》是後主入宋後的作品.表達了亡國的悲痛和對故國的無限思念。大意為:.人生的遺恨何時才能完結?隻有我如此悲痛沒有儘頭.睡夢中回到故國,醒來卻仍然要麵對殘酷的現實.不由得雙淚暗灑.亡國後的日子孤單清冷,無人陪伴.誰還可以和我一起登高遠眺,遙望故國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遠的日子,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可是那種快樂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往事不過是一場春夢,美好但難以留住.醒來依舊是空,什麼也抓不住.剩下的隻是無窮無儘的回憶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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