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刺史……此事非同小可,小人實在做不得主啊!”
“你的意思是,這些書不能給我了?”常歲寧淡聲問。
潘公公口中叫苦,求道:“此等事小人無權做主……但求常刺史高抬貴手,勿要為難小人。”
“我何時要為難你了,這不是在與你商量麼。”
少女的聲音聽不出有動怒的跡象,隻道:“我之所以有此言,是因我聽說過——當初洛陽及滎陽鄭氏的萬卷藏書,在送回京師前,聖人即在早朝之上說過,會將這些藏書與天下之士共用,待經翰林院歸分後,便會陸續將抄本送往各州府學。中原藏書如此,江南藏書,想來亦當如此。”
潘公公凝神聽著,忙點頭:“是,是有此事……既如此,常刺史何不等一等呢。”
強行端起笑臉,道:“……如此大事,落下誰,也絕不能落下江都的!”
“可我急需這些書,等不了那麼久。”常歲寧道:“既早晚都要送來江都,為何我不能先留下呢?”
潘公公笑意複雜,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可……可這些原本,到底還是要存放於宮中集賢殿藏書閣的,您將這些原本統統留下了,那京中及其它各州用什麼呢?”
常歲寧一怔後,露出恍惚之色:“也對,我竟將這個給忘了……之後該送來江都的,應是抄本才對。我擅自將原本截下,是有不妥。”
她說著,抬手去扶潘公公:“方才的確是我考慮不周,多虧公公提醒。”
潘公公一顆心忽下忽上,那塊肉剛要被他試著塞回肚子裡時,又聽那道聲音道:“既如此,那我使人來抄,我隻取抄本,不動這些原書。”
剛站起身的潘公公聞言雙腿險些又是一軟:“常刺史……”
常歲寧:“橫豎日後抄本也是要送來江都的,我自提早抄留一份,也可給翰林院省去諸多麻煩——潘公公,這下總可以了吧。”
她拿“吾已退了一萬步”的語氣在說這件事。
潘公公神情為難,但還真彆說,相較於方才對方要直接留下這些藏書的惡匪之舉,此刻這個提議,竟叫他覺得還怪考慮人的。
就好似方才是要拆房子,此刻隻要開一扇窗……此中“退讓”,便令人好接受得多。
潘公公欲言又止間,又聽常歲寧拿提醒的口吻說道:“且公公總要為自己多想一想的。”
潘公公試探著問:“……不知常刺史此言何意?”
“現如今世道不穩,之後潘公公護送這些藏書回京時,萬一路上出了點什麼差池,以致藏書被截或是毀損……”常歲寧道:“屆時至少我這裡還有一份留存在。”
潘公公聽得心驚肉跳——這是威脅還是提醒?亦或是二者皆有?
也是,之前湛侍郎一行欽差,自中原護送藏書回京時,路上便遇到過殺手截道,幸而最終有驚無險。
敬酒與罰酒皆擺在麵前了,但潘公公始終不敢擅自做主,隻能道:“那……那不如咱家讓人快馬加鞭送一封奏信回京,先請示了陛下……如何?”
常歲寧點了頭,看向那些堆積如山的藏書,道:“隻是這麼多書,抄寫起來實在不是易事,還須越快越好。為了不耽擱潘公公之後回京,我明日便使人前來抄書——”
潘公公:……這是要先斬後奏?且她這邊若已經開抄了,還要靠著她來打倭寇的聖人,還能叫她銷毀不成?
這是鐵了心不達目的不罷休了。
“但潘公公放心,在聖人準允之前,我絕不會帶走半個字。若聖人最終還是不允,我即將已完成的抄本原地焚毀,絕無二話。”
話已至此,潘公公即便是再不識趣,也知不能再攔了,否則莫說這塊肉能不能保得住了,他自己也不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十之八九要落得個“一屍兩命”的下場。
橫豎他也儘力了,餘下的,就讓聖人來思量吧。
常歲寧出了此處書庫,眼前頓覺明亮。
她並非是沒有耐心,非要爭這個先,而是她比這個潘公公要清楚,這些藏書待送回京師後,具體會被如何歸分——
不單要依書籍種類來分,更要以緊要程度做區分,譬如有些書會被抄送往國子監,有些書則會單獨存放於集賢殿內,隻允許天子皇室,及高官翻閱。
換而言之,這些藏書的使用範圍與對象,仍會分出三六九等,會有著一層層明麵上不為人知的限製。這繁雜漫長的過程中,倘若再有哪個大臣人物摻雜著私心,待分到各府學時,還剩下些什麼,便也不難想象了。
再者,如今這局麵,朝廷焦頭爛額,政令瞬息萬變,這些書三五年內能不能分到各州手中,都是未知之事。
且戰火下一步會燒向哪裡,誰也說不定……她將這些書籍儘力多留存一份,總歸更穩妥一些。
而此時,她的確也需要用這些藏書來達成自己的目的——她與江南藏書,如何不算彼此成全呢?
一心想與江南藏書相互成全的常歲寧,回到刺史府,剛見著王長史和駱先生等人,便要準備謄抄藏書事宜。
“……什麼藏書?”駱觀臨覺得自己沒聽懂。
常歲寧在書案後坐下,呂秀才湊上前去磨墨,隻聽常歲寧道:“欽差抄沒而來的。”
駱觀臨一愣:“哪些?”
“當然是全部。”
呂秀才研墨的動作猛然一頓,王長史驚詫難當,姚冉也停下了書寫。
駱觀臨腦中嗡的一聲響,隻下意識地問:“……你不是去營中巡查海防了嗎?”
“是啊,方才回城時,順道定下了此事。”常歲寧拿起筆,準備書寫名單。
駱觀臨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如何定下的?同誰定下的?”
如此大事,誰要是沒百八十個腦袋,怎麼敢同她定下!
常歲寧提筆寫了起來,一邊將大致經過言明:“……總之,我先抄著,再待聖人點頭。”
書房中有著短暫的寂靜——這就是先斬後奏的清新說法嗎?
縱有造反經驗在身的駱觀臨,此刻也忍不住道:“……刺史這般舉動,必會遭帝王猜忌,朝臣非議。”
“沒有此事,便無猜忌與非議了嗎。”常歲寧道:“先生放心,我踩著分寸呢,此事在如今這般局麵下,並算不上什麼大事。”
她當然知道,有許多人恨不能捏死她才好,可惜捏不死啊。
常歲寧頓筆間,抬首向駱觀臨一笑,寬慰道:“先生放心,我很難殺的。”
即便是女帝也好,如今二人之間也在維持著某種平衡,女帝用得上她,便暫時不會因區區小事而打破這份平衡。如今誰願意退讓,誰能更進一步,看的不是對與錯,而是利與弊。
既然是相互利用,她當然也要借此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
天子有天子的政治需求,她也有她的。
王長史悄悄擦了擦汗,想到了來之前老太傅那句話——能耐是真能耐,折騰也是真折騰】
駱觀臨也沒說話了,或者說他也認可了常歲寧的話,她是懂得那條底線在何處的,她自己行事底線不明,但論起踩旁人的底線,卻是一把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