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深。
明黃的床帳圍裹起一方小天地。
老皇帝支起身子,眯著眼沒有聲張。因為這聲音的源頭來自他熟睡的小豬崽幺子。很快,在一陣“滋啦滋啦”的噪音之後,聲響再次傳來。
【愛新覺羅·玄燁。】
【假若給你一次重來的機會,你還會選擇如此度過嗎?】
康熙何等英明,瞬間就聯想到了小兒子這二年折騰出的百般花樣,以及如今還頂在腦袋上的人參小花。
他用近乎肯定的語氣淡然反問:“朕便是玄燁,閣下便是小二十四夢中得見的‘仙家’?”
二筒與這股渾然自成的帝王威壓對上,愣神片刻。
嘖,這老東西,平日在小兒子麵前一副和藹可親老爹爹做派,害得它現在都不習慣。
【回答我的問題。】
康熙眯眼,不太習慣有人這般跟他對話,良久才道:“朕八歲登基,十四歲親政,每一步棋都可謂走到了朕所能達到的極致,才有了方今。朕不認為世上有重來之事,隻爭朝夕。”
聽完老皇帝的回答,二筒暗自鬆了口氣。
果然,康熙的性子如他所料,自有王者大成的霸氣。
【既然如此,權當是償了這小土包子的因果,與你做筆交易如何?】
康熙眸光微閃:“哦?‘仙家’但說無妨,朕願一聞。”
二筒長籲一口氣。
【不急,等你看完了胤祕的前世夢境,再談這筆交易,應當也不算晚。】
它的計劃已經成功開了個頭,剩下的,就看玄燁會不會如期待的那般抉擇了。
老皇帝詫異地沉思片刻,點點頭:“朕答應‘仙家’,隻是,還望此事不論前路如何,都不必告知朕的幺子。”
【……為何。】
想到自己或許是命數將儘,不想小幺生出額外的自責,老皇帝這回說了謊:“兵者,貴在謀略隱秘,謀見則窮。隻需‘仙家’與朕二人知曉即可。”
二筒應下這份約定,本來嘛,它就沒打算讓小土包子知道。
不等康熙再猶疑,床帳之間已經無故起了微風。
老皇帝眼皮沉沉,先前隱隱約約的困意突然上湧襲來,隻來得及蹙眉說了一句“朕……”,便倒在胤祕身旁,也睡了過去。
夜深露重。
帳中除卻父子之間均勻的呼吸聲,再無應答。
*
乾清宮內。
籠中的鳥兒正在上躥下跳。
梁九功逗了逗鳥,笑嘻嘻道:“主子,這隻八哥可是鼇拜親自送來的,莫不是跟您服軟呢。”
少年玄燁憋著氣,沉肩墜肘,正磨著性子立在書案前,寫一幅大字。聞言冷冷道:“他這是叫朕玩物喪誌,好給他可乘之機。”
梁九功到底還年幼,聞言也不敢逗鳥了,衝底下揮揮手,便有人上前將鳥籠子給拎下去。
寢宮內一時沉寂,大太監顧問行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
顧問行是前明遺留下來的老人,一直很得少年玄燁看重,尊稱他為:“顧太監”。
顧問行見狀主動開口:“皇上這副字,今兒可寫不好。”
玄燁軸勁上來了:“如何寫不好,朕今個偏要拿下他!”
顧問行笑:“今個拿下了,往後呢?皇上這手腕今日用多了,明日和後日便用不了,這朝堂上,可不允您用不了之事。”
玄燁是個聽勸的人,雖然還是沉著臉,卻放下了筆:“那便聽顧太監的,朕等到合適的機會,一舉拿下。”
書案上,作為盆栽人參的胤小祕打打哈欠。
他汗阿瑪這麼有精神,還滿口計劃著扳倒鼇拜之事,簡直太厲害了。
做皇帝可真累呀。
小團子就這麼陪伴著少年玄燁,有時候聽他嘮叨幾句,有時又扭扭身子逗他開心。唯一遺憾的,便是不能開口跟汗阿瑪說說話,真正給他解解悶。
胤小祕在夢中的日子過得飛快。
他能見到汗阿瑪的時間也越來越短,他長大了,有喜歡的人了,有彆的孩子了,又總是在忙朝政,漸漸地想起他的時間變得少了。
不過,玄燁始終還是記得他這個人參兒子的。
知道有一日,年老的玄燁出宮後,再也沒有回來。
胤小祕等來過幾次四哥,等來過四侄子,還有許許多多不認識的人,可是再也沒見到汗阿瑪。
然後,他就碰上了二筒。
二筒找他,是有私心的。
最一開始,作為美食係統,他想要選中的是這個時代的最高統治者。可是連日觀察下來,二筒失望了,這個小皇帝忙得幾乎沒有好好用膳的時間,怎麼可能陪它去“打卡”錄入古法菜呢?
於是,二筒把眼神轉向了小人參。
他看得出,這株小人參已經生了靈智,又養在玄燁身邊,日後定能長生不死,與他綁定,豈不是可以做個永恒的美食係統?
二筒追著小人參等啊等,磨破了嘴皮,最終在大清覆滅前夕,等來了小人參的回話。
“你能帶我回去,與我阿瑪重新相逢嗎?”
“如果可以再做一次他真正的兒子,哪怕時間很短,這人參靈力,送你也可以。”
*
胤小祕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因為昨晚泡了湯池子,又睡得很早,導致他今個他精神頭格外足。
小團子一骨碌爬起來,原本以為汗阿瑪剛睡下,想要靜悄悄的從床內側滾下去,結果被康熙伸手抱個滿懷。
老皇帝半睜著眼,撓小幺的癢癢肉,笑道:“如今倒是醒的越發早了,朕瞧著你這精神頭,開了年去尚書房綽綽有餘。到時候阿哥們都會回宮,不擠在無逸齋裡頭,這回你可休想逃脫。”
小團子聽了這話,就開始在床上打滾賣萌,求他汗阿瑪再緩緩吧。
隻不過,這回汗阿瑪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就像是……無奈地在看一個百十歲的老頑皮兒子?
小團子怔怔地跪坐在床上,歪著腦袋,眼中透露出疑惑。
康熙察覺到了,輕咳一聲,收斂好神色,才道:“朕能叫你開了年再去尚書房,已經算是違背祖宗規法。你看看宮裡哪個皇子到了六歲還沒去開蒙,便是弘曆,如今念的書都已經比你多了。”
“四侄子都十一歲啦!當然要比我懂得多才不丟人!”
老皇帝冷哼:“這會知道搬出彆人的歲數了?先前,朕瞧你不都喜歡拿喬?做人幺叔的,怎麼好意思讀書還不如侄子多?”
胤小祕的臉像一張晴雨表,變來變去。
小團子不知道腦補到什麼慘兮兮的畫麵,最終自個兒就做好了思想建設,不情不願道:“好吧好吧,兒砸就勉強答應阿瑪吧,開了年就去讀書。”
這回,老皇帝才有了副笑臉。
等小幺下了床,喊銀翹和五花進來的時候,康熙還在自顧自小聲念叨:“擺在朕的書案上那麼些年,經史子集,聽也該聽的耳朵起繭子了。”
胤祕耳朵尖,忙回頭:“阿瑪說兒砸什麼壞話!”
老皇帝搖頭:“沒有,朕誇你……頗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小團子驕傲揚起小腦袋:“那當然,兒砸看漫畫書,都快翻得背過啦。”
康熙:“……”
康熙決定起身,喊趙昌進來,叫他們快些把這煩人的皮猴兒收拾乾淨,打包帶走。
“他不是要學騎馬,去種田嗎?那就讓他去可勁兒撒歡,釋放精力去。”老皇帝揮揮手,自有禦前的人安排好一切。
等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康熙恢複為滿麵肅然,他從袖子裡摸出二筒給他的人參花。
聽“仙家”提起,這人參花還是小幺三歲時候頭一次長出來的,被它當個紀念留下,沒想到轉了一圈,還是用到了他這個阿瑪身上。
想到在夢中見到的前世種種,老皇帝喟歎一聲。
這世上竟真有因果報應。
也因了這份因果,才能叫他臨去之前,窺探一絲天機。
康熙靠在羅漢床上,微微闔目,腦海中全是借著小人參的視角,所看到的紫禁城種種過往。
從前明永樂年間修建故宮開始,崇禎吊死煤山,大清入關,皇考出家,再到他自個兒病逝,老四胤禛暴斃,一直到弘曆上位,提出閉關鎖國,大興土木,玩出一通饑餓盛世;
大清逐步踏上了無休止的退步中,落後就要挨打,列強來襲,領土被侵略瓜分,外有豺狼虎豹脅迫簽下屈辱條約,內有鴉/片侵蝕子民意誌……
事件一重疊著一重。
皇城一隅的變化飛速鋪開在眼前。
他隻能借著小人參的眼和耳,知道個囫圇。
康熙眼睜睜看著一切急轉直下,從開拓與榮耀,轉寫成為一篇刺目又沉痛的恥辱書。
這一刻,老皇帝原先所有的部署全盤推翻。
他著人叫了四阿哥一道去南海子打獵,想要借著小幺的“仙家”之事試探一次。
老皇帝的日子不多了,能為大清做的少之又少。
可胤禛才剛剛要開始,想到四子短短十幾年後的暴斃,又想到幺子的小人參身份,老皇帝冥冥之中覺得,或許老四還有救。
他要打亂排布,重新爭取一次。
*
四阿哥這頭接了口諭,便趕往南海子去陪駕。
康熙用了人參花之後,身子大好,已經能夠騎在馬上馳騁,隻是不能跑的太快。即便如此,也十分滿足了。
這幾日,胤小祕也學會了馭馬慢走,非鬨著要跟他汗阿瑪一起去南海子,康熙沒轍,隻好將人帶去。
南海子草肥水豐。
父子三人馭馬在前方漫步,身後遠遠綴著一幫禦前侍衛。
康熙開門見山:“小二十四身後有‘仙家’之事,朕已經知曉。”
胤禛嚇了一跳,緊了緊手中的韁繩,習慣性認錯:“是兒臣怕幺弟被人誤會,眾口爍爍……”
康熙揮手:“你不必緊張,這件事朕不打算追究,隻是想問你對‘仙家’有何看法?”
有何看法?
胤禛一怔,扭頭去看幺弟。
這人根本沒在聽的,騎著他的小馬正在撒歡。
胤禛隻好實話實說:“兒臣覺得,‘仙家’似乎看重吃喝玩樂,不太靠譜。”
不太靠譜的二筒:“……”記仇了。
康熙苦笑,低聲歎道:“朕若是告訴你,這‘仙家’叫朕見了一場大清盛世,隨之而來的又是無儘苦難,你可相信?”
胤禛詫異極了,沒等他說話,康熙又道:“你現在姑且可以存疑,但是日後,你幺弟定能叫你也見到一番。為了那個如果,你務必得站在朕這一邊。”
胤禛點點頭:“若真如此,兒臣定當竭儘所能。”
康熙沒在草場再說這個,隻說隔幾日,回了暢春園,再與四阿哥詳談。
胤小祕騎著小豹花馬回來,嘚瑟道:“四哥,我是不是大清第一巴圖魯!”
四阿哥看他坐在馬上歪歪扭扭的姿勢,黑了臉道:“下輩子吧。”
胤小祕無能狂怒,康熙哈哈大笑。
等這小團子又去跑馬了,他才意味深長歎道:“這孩子什麼都好,又什麼都不好,不好的地方朕倒覺得可愛,反倒是那些個太好的地方,才惹人擔心。”
胤禛垂眸聽著,對此深有體會。
幺弟真誠,無邪,有一顆赤子之心。
或許他的聰明勁兒能叫他分辨出明顯的善惡,並因此避險,可這些在皇家還不夠。
真正的大惡,往往隱藏在陰影之中,伺機而動。
像幺弟這般身份地位,如今還好說,若是大了,難免不會有人想要利用。
胤禛向來不喜歡繞彎子,涉及的又是幺弟的事,於是直言道:“所謂‘燒的紙多,惹得鬼多’。小幺如今做事還沒有自己摸索出分寸,既想遷就這個,又想照顧那個,如此一來,招惹的麻煩事也就多了。”
“不過,汗阿瑪放心,兒臣會一直看著他的,不叫他身上的任何一點被人利用。”
康熙笑:“你若真的知道他身上有哪一點炸雷,便不會說得這般輕鬆了。”
胤禛疑惑不解,康熙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個參悟。
*
從南海子打獵回到暢春園後,康熙的身子逐漸偶爾突然惡化。
太醫們都說萬歲爺如今的狀況,一日之間脈搏相差甚大,普通醫理或許無法診治的出來。
換作以往,老皇帝定要勃然大怒,罰上他們太醫院一批人,誰知,這回反而輕描淡寫的隨意問了幾句,便笑著揮揮手打發人離開。
他自個的狀況,如今沒人能比他更清楚。
不過就是用人參花吊著命,能夠毫無病痛的走,已經算是幸事。
康熙不願要求“仙家”給他續命。
因為看到上一世的過往時,“仙家”曾說過一番話。
“若能早幾年,像你這樣的身體,小人參即便沒了幾百年靈力,也能慢慢給你調理回來。但是現在太晚了,除非他願意放棄永生,祭出滋養他生命力的根須。”
“如此一來,他便會淪為常人,慢慢生老病死。”
“你願意用兒子的命,去延長你本不該擁有的壽命嗎?”
二筒這話說得有些刻意,帶上了屬於係統自救的私心。
作為美食係統,他一經綁定,便要跟宿主共赴生死,好不容易到手的永生,他不願意就這樣折在彆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