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走了。”緩了一下,又道:“我說給他拿幾個饅頭帶著,他也沒有等我。”說到最後,隱有哽咽。
陳紀延也沉默了,兩家鬨成這樣,主要還是因為他。
就聽母親抬起頭望著他道:“紀延,這件事我本來一直不想和你明說,怕你臉皮薄,受不了。紀延,你小叔也是受了這遭罪的,我們一家人都明白這裡頭的辛酸和痛苦,可是我們做了什麼,在這樣的時候,我們反而往人家的心口補了一刀。”
陳紀延愧疚得抬不起頭來。
韋嬸子冷聲道:“紀延,你還年輕,我希望你引以為戒,不要再有這種良心上的債。”她本來不想批評他,想著兒子還年輕,這一茬能悄無聲息地過去,是最好的。
但事實上,她看出來了,瑞慶看出來了,青黛那麼聰明的人,肯定也看出來了。
就算你沒有付出行動,可是你覬覦人家的寶物,人家就是反殺你都不為過的。
今天中午她拿著饅頭出來的時候,發現巷子裡已經沒有了人。蘇瑞慶並沒有等她,一瞬間,她沒忍住,蹲在自家門口悲聲哭了起來。
剛建國不久,蘇瑞慶就搬了過來,再過幾年他和沈青黛結婚,兩家人一直處得和一家人一樣,可是這一年蘇家出事,兒子卻露出了對青黛的覬覦,對瑞慶夫妻倆來說,最深的背叛、最徹骨的寒冷,或許都不是來自單位裡的領導,也不是來自凶蠻下狠手的紅小兵,而是他們一家。
隨著蘇瑞慶搬離了這條巷子,她們和蘇家,或許一輩子都沒有再和解的時候了。
在蘇家經曆的這一場風浪裡,她和兒子也向蘇家背刺了一刀。
***
8月28日下午三點,蘇瑞慶在漢城站下了車,他走在出站的人群裡,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一片湛藍明淨,大片柔軟的白色雲朵像棉花一樣,疏疏散散地像被風擁著在走動。
忽然聽見遠處有人在大聲喊著:“爸爸,爸爸!”
蘇瑞慶朝前頭一看,就見伊利繞過柵欄,跑了進來。蘇瑞慶忙一把把孩子抱了起來,孩子溫熱、柔軟的軀體,讓他整個人都像活過來一樣。
“爸爸,爸爸,我又見到爸爸了!”伊利說著就哭了起來,邊哭邊朝前頭指著道:“媽媽,大姨和哥哥姐姐都來了。”
蘇瑞慶順著孩子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大姨姐一家都過來了,正在朝他揮手。
愛立望著瘦骨嶙峋的小姨父,眼眶微濕,鐸勻安慰她道:“沒事了,人過來了。”
愛立點點頭,就見小姨沒有忍住,朝小姨父跑了過去。
她忽然覺得,她們是從命運之神的手裡,把小姨父搶了過來。
晚上十點鐘,愛立才和鐸勻回到甜水巷子,因為鐸勻明天就要先去海南跟考察團集合,愛立一到家,又幫忙檢查他要出差的行李,和鐸勻道:“彆的倒還好,聽說有些國家的水,寄生蟲比較多,一定要燒開了喝,要是賓館燒的,你多給服務員一點錢,讓她燒沸了。”他這次要去錫蘭和印尼,為了繞過印度,可能還會經過東巴基斯坦和西巴基斯坦。
樊鐸勻笑道:“沒事,橡膠工業考察團出國過幾次了,大家都有經驗,而且這些國家都很友好,你完全可以放心。”頓了一下又道:“就是你們單位的事,你最近也小心些,昨天不還說,齊部長和顧大山鬨了正麵衝突嗎?”
愛立點頭,“他既然敢偷偷貼了顧大山的大字報,肯定不是一點準備沒有的。你不要擔心,這個環境裡,這些事都是正常的。”顧大山來了國棉一廠以後,一心想往上爬,到處找關係,也曾找到齊部長的領導那裡去,所以對於他能爬上保衛部部長的位置,齊部長一直都覺得是來路不正。
鬨了這麼幾次,沈愛立對這時候的政治氛圍,已經有些習慣了,最不好的結果,也就是被下放。等到1968年春,軍管大軍入城,局勢又要稍微平穩一些,不像現在這樣混亂。
雖然這樣說,但是在這樣的時候,和鐸勻分開,愛立心裡難免還是有一些焦慮,又不想讓鐸勻看出來,一直微垂著頭,假裝在收攏衣服。
不妨,鐸勻忽然從後麵把她抱住,下巴抵在她脖頸間,輕聲道:“等我回來。”
“嗯,好!”
夜色沉沉,屋外草叢裡的蛐蛐,“啾啾”地叫著,此起彼伏,像是在人心上不斷地畫波浪號,樊鐸勻抱著愛立的手又緊了一些,如果不是這特殊的時代,他和愛立的生活,應該能夠像波浪號一樣,隻是小小地起伏一下,不用擔心,每一次的離彆,是不是都會變成一個戛然而止的符號。
愛立知道他心裡不放心,安慰他道:“真的,鐸勻,你不用擔心,我能看得見希望,所以我不會有事的。”
她知道希望的節點在哪裡,所以麵對颶風,她也不會喪失生活的希望和直麵困難的勇氣。
轉身過來,親了一下他的臉道:“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