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鐵鏈叮當作響, 平常是閻羅鎖了厲鬼拖著走在黃泉路上, 今天,是孟婆拖著頭上頂了碗的閻羅, 一步一晃往前走,後麵還跟著穿了白衣的蘇遠秋。
“要不是閻羅得罪的鬼太多, 我就把她留在洄夢澗外也未嘗不可, 也省得還得帶著走。唉, 可見人是不能總招惹是非的, 說不得哪一日就給彆人帶來了麻煩。”
孟婆的身子晃了晃,打了個哈欠, 他在忘川河邊日複一日的熬湯,真是很久不曾走過這麼多路了。
“宋丸子也是一樣, 她身在是非之中,不僅自己得處處小心, 就連與她有瓜葛的人,也得處處小心,閻羅以為讓你跟她見上一麵無傷大雅, 可她有在意之人身在輪回之中, 誰知道會不會有一日, 彆人就要將這人利用了呢?還不如不見, 一個仙路漫漫, 一個往生輪回,你們兩個人各自安生,對不對?”
白衣男子低頭聽著, 並未答話,而是反問道:“這位前輩您說了這麼多,您自己不也是跟我們這些是非之人生了瓜葛?”
“瓜葛?”孟婆淡笑一聲,“你我本就瓜葛深重……不然,我為什麼要幫你?可能在你的眼裡,我這並非是幫忙,而是你們凡人界所說的什麼毀人姻緣。可你跟宋丸子,天命注定,永不是同途之人。”
蘇遠秋的腳步一頓,他的心中仍有無數喜悅冒出來,洄夢澗不僅解開了玉歸舟之前給他下的幻境,還讓他破開了之前玉歸舟給他設下的種種禁製,要不是閻羅提起了宋丸子,他說不定已經因為那些被封禁的悲痛而魂飛魄散或者化為厲鬼。
丸子不是凡人,她沒有輪回,也沒有魂飛魄散,這於蘇遠秋來說,是得天之幸。
如果這個世上隻有一個人應該永遠地活著,蘇遠秋認為,那個人就應該是宋丸子,因為她的心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樣,也許不明亮,也許有被遮蔽的時候,可它們永遠存在,並且會在人孤單迷惘的時候給人指點方向。
對蘇遠秋來說,初見之前,宋丸子隻是祖母救回來的姑娘,身受重傷,有說不出的身世,定然不是多好的來曆,就連報出來的名字,都像是個帶著嘲意的玩笑。
在相府裡,宋丸子這樣的人並不是隻有一個,蘇遠秋喜歡聽他們講些自己沒聽過的故事,朝堂之外是江湖,江湖之外是民間,處處有他這輩子未必能親眼所見的事情。
可蘇遠秋沒想到,自己會是在半夜偷找宵夜的時候遇到她。
一轉身,就看見了自己從未見過的風景。
她隻有一隻眼睛,臉龐瘦削,身材窈窕,想來要不是受了傷,定然是個極美的女子,蘇遠秋最先看見的卻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那隻眼睛。
裡麵像是有什麼東西湮滅後又重生,有些頹然喪氣,也有著勃勃生機。
穿著一身黑衣的女人,明明還有些病弱氣,卻也像一棵雷劈後複又生芽的樹。
“你是我奶奶帶回來的那個養病的姐姐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十五歲的蘇遠秋鬼使神差,自己都覺得自己說的話冒著傻氣。
宋丸子卻笑了,劈手奪過他手裡偷來的酒瓶,在裡麵灌了醋。
“既然有病,就不要喝酒了,小少爺。”
因為身體沒有痊愈,她聲音不夠清亮,像是夾了點細沙,從蘇遠秋的心裡細細地滑了過去。
過了幾天,蘇遠秋沒忍住,又半夜摸去了灶房,還揣了一瓶從大伯房裡順來的好酒。
“五兩銀子一瓶的邵記竹葉青,你要是再給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說我喜歡你,讓她把你撥到我房裡。”這話裡有幾分真心實意,隻有他自己知道。
宋丸子仍是笑,說:
“我就可以到處搜羅你藏起來的酒,挨個倒醋了。”
蘇遠秋還真想立時把這事兒辦了,不過也就是想想,看著宋丸子的笑臉,他仿佛看見了院牆上站著的鳥兒,隻要扇動翅膀,那些鳥兒便能去往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由衷地,希望那些鳥兒去得更遠一點。
那一天,宋丸子給他做了個酒香蝦球,用的就是五兩銀子一瓶的邵記竹葉青。
蘇遠秋十五歲的時候,宋丸子看起來像是十六七歲。
蘇遠秋十九歲的時候,宋丸子看起來像是十六七歲。
蘇遠秋二十五歲的時候,宋丸子看起來依然像是十六七歲,隻不過是個皮膚黝黑的十六七歲女孩兒,黑,還乾癟。
老相爺說,這世上常有能人異士,宋丸子身受那麼重的傷,幾乎經脈寸斷卻能不死,定然是有什麼過人之處。他說這話的時候意味深長,一雙眼睛看著自己不肯成家的幼孫。
“能人異士,我覺得她光靠做飯的手藝,也足以稱得上是能人了,是吧,祖父?”
蘇遠秋自知自己對那溫酒烹蟹賞月的女子有好逑之念,可他這一生最早學會的,便是不挽留。
他的父母,他自己的壽數……無強求之想,他才能將自己短短人生過得開心一點。
後麵世事如棋,他們一家人在人心變幻中走入了死局,東奔西突仍不得破圍而出,連祖母都去了,世間隻剩他一人煢煢孑立,他更是心如死灰,卻也在死灰裡,生出了強求之念——宋丸子,她應該、必須、活下去。
什麼修仙之人也好,什麼奇人異事之後,她合該天生雙翼,看遍世間風景,帶著她那雙造出人間煙火的手,和暗藏了星星的眼睛。
這是他短暫一生裡,那麼一點兒,任由自己孤注一擲,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想頭。
唯有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