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出發已經有一個來月, 若一切順利, 再過一個月就能帶著大昭的國書返回, 不管大昭皇帝同不同意北狄去賀壽,他們現在都得開始準備賀禮, 省得到時手忙腳亂。
對於賀禮,烏爾汗與族人商議許多次都沒有定下。
一來, 他們不太清楚大昭禮節, 二則規格不好確定。送太少顯得寒酸,送太多,到時候族人自己過冬成問題, 而且要是大昭皇帝不同意開放貿易,這些禮物豈不是白送?
又一次沒討論出結果, 烏爾汗騎著馬在外麵跑了幾圈,才滿頭大汗紮進薑芮的大帳。
他的閼氏坐在書案後,專心致誌不知寫什麼,烏爾汗放緩了動作,剛要靠過去, 想起自己一身汗味,肯定要遭嫌棄, 又去衝了水,才甩著頭發上的水珠走進來。
薑芮放下筆,把抄好的紙拿起來看了一遍, 還算滿意, 放到一邊, 重新拿了張新紙繼續抄。在她左手邊,已經抄了一摞。
“這是做什麼?”烏爾汗拿起一張薄薄的紙,上頭是大昭文字,一個也不認得。
“佛經,抄給父皇的壽禮。”薑芮不曾抬頭,即便分神說話,筆下的速度卻一點也不慢,甚至比正常人快上許多倍,眨眼便寫完一個,十幾個呼吸間就抄完一行。
那自然是因她非尋常人的緣故,她打算給皇帝抄幾十卷佛經,製造出從她嫁到北狄來,就一直為父祈福的假象,想來這一份孝心,能夠打動皇帝幾分?
若皇帝心中對朝陽公主果真有些疼愛,將她嫁到這漠北荒野之地後,總會有一二分愧疚。這時讓他知道,為了他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得不和親的女兒,非但沒有怨恨,還心心念念記掛著他這位父皇的安康,再冷漠的人,也該有丁點動容。
薑芮要的可不是皇帝的父愛,而是他父愛之下,能否大手一揮,同意與北狄通商,再不濟多賞點東西也行。
“休息一下吧。”烏爾汗坐在她身旁。
薑芮抄了小半下午,抄出彆人半個月抄不完的量,也正準備歇一歇,將這頁寫完,就擱下筆。
在烏爾汗看來,寫字這種事情,比騎馬打架難得多,閼氏一下子寫了這麼多,肯定累壞了,於是心疼地拉過她的手,握在掌中輕輕揉捏,緩解酸澀。
“要不然彆抄了,反正族裡也要準備壽禮,閼氏改送彆的什麼,我來準備。”
薑芮沒說行不行,空著的手端個茶杯喝了一口,反問他:“商議好了嗎?”
“還沒。”烏爾汗皺了下眉。
剛才王帳裡為此又吵了一架,幾派人差點打起來,被心煩意亂的烏爾汗一個個踹出去。
“他們都提了什麼方案?”
“阿古達等人提議,五百頭羊、二百頭牛、二百匹馬,那日鬆那些老頭子覺得太多,堅決要改成五十頭羊、五十頭牛、五十匹馬,再加幾大車上好的皮毛湊數。”
薑芮捧著茶杯往後靠去,正好靠在烏爾汗的手臂上,又抿了一口茶,道:“這兩個方案都不太妥當。”
“閼氏的想法與我一樣。”烏爾汗揉了揉她的肩膀。
狄族不止王庭這點人,分布在周圍的還有許多個聚居地,每次轉場,王庭占據的位置自然是最好的,水草豐沛,牛羊也長得最肥碩,所以就算物質匱乏,王庭的族人已是最不容易挨餓的。
狄族人把牛羊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樣重要,老一輩的觀念更是根深蒂固,想從他們口中掏食異常艱難,那日鬆一派人咬定了不鬆口。
阿古達等年輕一輩也不退讓,因為他們知道大汗為什麼忽然提出要為大昭皇帝賀壽,更豐盛的壽禮才更有可能打動大昭人,如果那個計劃能夠成功,就算要他們勒緊褲腰帶,忍一個冬天又怎麼樣?大不了如大汗說的,去抄了戎族人的老窩!
這幾天,烏爾汗被他們吵得頭大,雖然他在族中說一不二,但是牛羊事關全族人生計,即便是他也不能輕易去動,至少要半數以上的族人同意才行。
“我有幾句話,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薑芮偏頭看他,緩緩道。
烏爾汗挑眉,“閼氏隻管說。”
“要是你們隻決定送牛馬羊,恐怕把族裡全部的牛羊都送出去,也難以叫我父皇真正動心。”
薑芮從朝陽公主的記憶中知道,大昭雖然當政者平庸,兵力不堪一擊,但卻意外的富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以及和煦的氣候,都是發展農業最好的溫床,有了農業為基礎,其他各種行業也發展得十分興旺。
她可以毫不客氣的說,大昭隨便一名小地主,都比她這位曾經的公主,眼下的北狄閼氏生活得滋潤,至少人家想吃肉吃肉,想吃菜吃菜,想吃白麵吃白麵,還可以撒著糖玩,而她要什麼沒什麼,吃幾根豆芽還得自己發。
普通百姓的生活都無憂無慮,何況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皇帝?牛羊馬在他眼中豈是稀罕物?送得再多,也不過一串數字罷了,或許還抵不過後宮妃子一張笑靨。
她說得直接,烏爾汗倒不覺得冒犯,正色請教道:“所以閼氏的意思?”
“禮物不在多,要是合心意,一件也就足矣。要送就送珍稀的,送大昭沒有的,送大昭皇宮沒有的。”
烏爾汗慢慢點頭,鎖著眉頭思索她的話。
有人在大帳門外走動,薑芮看過去,道:“誰在外麵?”
“汗王、公主,是奴婢。”秋華掀開帳簾入內行禮,見他們兩人沒議事,才鬆了口氣走到薑芮身邊,輕聲道:“那幫孩子來了好幾次,知道大汗在這裡,沒敢大聲喧鬨,纏著我來問話,說是地裡的南瓜有三個都變黃了,想問公主可不可以吃。”
想到那些饞嘴的孩子,薑芮彎唇搖了搖頭,“你帶著他們去摘下吧,讓廚房做南瓜餅給他們吃。”
秋華欲言又止,先前商隊來,她去買了些大米、麵粉、糖等物品,本來是打算給公主改善夥食的,可是這些日子,公主陸陸續續讓人做吃的給那些孩子,自己倒不怎麼吃。今天做南瓜餅,又得要糯米粉和糖,這兩樣在這裡都稀罕得很呢。
看出她的想法,薑芮道:“那些東西,哪一樣不是咱們從前吃厭了的?你要是想吃,等南瓜餅做好了多吃幾個就是。”
“奴婢才不是這個意思。”秋華撅了下嘴,沒再多說,出去告知那些孩子好消息。
其實秋華有所誤會,薑芮沒想一直補貼那群孩子,畢竟她自己手頭上也沒多少物資,隻是這幾個南瓜,是孩子們頭一次真正的收獲,辛苦了這麼久,總要給他們些甜頭,之後才有更足的乾勁。
等以後南瓜多了,她可沒那麼多糯米粉去配,讓他們一人抱一個回家,蒸著吃就罷了。
糖在這裡比鹽更稀有,有些孩子甚至長到這麼大,除了偶爾吃到的幾顆野果子,還未真正嘗過甜味。南瓜餅煎炸時散出特有的焦甜香味,讓這些孩子期待、躁動、忐忑。
因為南瓜個頭還算大,又加了不少糯米粉,每個孩子分到三個掌心大小、金黃色的南瓜餅。
有的小孩小心翼翼咬下一口,雙眼立刻瞪大,而後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吃完;有的則跟小動物般,小口小口品嘗;更多的在吃完第一個後,就強忍著口水,珍惜地把剩下兩個留下,準備帶給家人嘗嘗。
秋華也分到三個,從前在皇宮中,這樣粗糙的糕點,彆說公主不碰,就是她這樣的大宮女也是不吃的,來到狄族饞了這麼久,她已經一點都不挑剔。隻是方才還滿心期待,眼下看著這群孩子的表現,不知為何,卻有些食不知味了。
得了薑芮的提示,之後一陣,烏爾汗開始帶人早出晚歸,有時候連著幾日沒回來,而且每次回來都是一身狼狽,也不知他跑到哪個兔子窩裡去打滾。
沒了他來纏,薑芮抄書速度更快,在紙上落下最後一個字,佛經終於全部抄完,那厚厚的一疊,一般人少說也要超上三四個月,她幾天就抄好了。將佛經放入盒子裡,起身活動下筋骨,到帳外去透氣。
太陽即將下山,帳篷區內升起嫋嫋炊煙,遠處放牧的人趕著牛羊歸來,悠揚的牧歌傳出很遠很遠。
薑芮慢慢走到河邊,不時有狄族人起身同她行禮,和初到此地相比,這些人麵對她時,臉上的笑容顯然比先前真誠幾分,即便此時烏爾汗不在,也沒有人怠慢。
這或許是相互熟悉了些,也或許是這些日子跟小孩親近,孩子影響了父母,也有可能他們知道,北狄與大昭通商貿易的想法,是由她提出的。
總之,如今薑芮在北狄的地位,無時無刻不在提升鞏固。
幾個沒穿衣服、一身黑皮的小孩在河裡打鬨,看見閼氏出現,下意識要圍過來,忽然想起自己渾身光溜溜的,馬上又躲回水裡去,隻露了顆腦袋在外頭,黝黑的臉蛋漲得通紅。
在河邊洗衣服的狄族婦女對著他們指指點點,毫不客氣恥笑。比起大昭七八歲小孩就有男女之防,北狄人顯然更開放些,難得這群頑皮搗蛋的臭小子也會害臊,長一輩們開起玩笑來,自然不留情。
正笑鬨著,不遠處忽然傳來喧嘩歡呼聲,薑芮轉頭看去,見到烏爾汗帶著族人回來。
這次他們離開足有五天之久,做什麼也不與她說,神神秘秘的,此時歸來的除了他們一行人,還有一架大籠子,籠中不時傳來野獸渾厚的低吼。
“噢——大汗回來啦!大汗回來啦!”
族裡的孩子們歡呼雀躍,水中那幾個也顧不得害臊了,噌地站起來,光溜溜爬上岸就往門口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