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比設計往往要危險得多。”他心平氣和地糾正她。
點到即止,誰都沒再開口。
裴矜沒由來地看向他手裡的茶杯。青花瓷體,十八羅漢墩式杯,從衣衫褶皺到麵部表情都被繪製得栩栩如生。
其中一位羅漢神色猙獰,像藏了鋒刃的鈍刀,岌岌可怖。
她看得入神,想移開視線。
可奇怪的是。
越是危險的東西,越是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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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宿舍不查寢,沈知妤不太想回去,趁著下電梯的空隙詢問裴矜的意見。
裴矜原本想說自己坐地鐵回學校就行,思忖幾秒,終究沒將這話說出口。
中間隔著沈知妤,沈行濯站在電梯另一側,臂彎處搭了件煙灰色麂皮外套,左手拿手機,垂斂眼簾,低頭瀏覽郵箱內容。
電梯內空間封閉,裴矜瞟了眼麵前正不斷減小的樓層數字,思緒飄忽不定。
“叮”一聲,頭腦短暫閃過暈眩感。電梯門應聲打開。
兩輛車停在餐廳樓下。
年輕男人站在另一輛車旁邊,見到沈行濯,抬腿繞過車身,打開後座車門。
臨行前,沈行濯側眸看她們,“我還有事,讓司機先送你們回去。”
沈知妤問:“小叔,你晚上還回來嗎?”
“大概率不回。”
淺聊幾句,沈行濯坐進車裡,先一步離開。
沈知妤挽著裴矜的胳膊往另一邊走,朝候在車旁的司機擺手,“於叔,麻煩你啦。”
男人和善笑笑,“你們要回學校嗎?”
“不回學校,我們去本延水灣。”
“好的。”
車上,沈知妤有些暈車,腦袋靠在裴矜肩上,打了個哈欠,懶散解釋,“本延那邊是我小叔最近幾年常住的地方,附近靠海,我比較喜歡那裡,所以想帶你去看看。”
裴矜應了聲“好”,稍微坐直,想讓她靠得舒服些。
兩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到達目的地已經將近十點。
進門,在玄關處換好室內拖,沈知妤簡單跟阿姨打了聲招呼,拉著裴矜直奔三樓自己的房間。
打開衣櫃,隨手扯下兩件沒摘吊牌的新睡裙,把其中一件遞給裴矜。
有敲門聲。
沈知妤換好衣服去開門,接過阿姨遞來的水果拚盤,甜聲道謝,把門重新合上。
叉起一塊芒果放進嘴裡,“矜矜,我感覺你在我小叔麵前好像很拘謹。”
裴矜坐在沙發上,疊衣服的動作一滯,沒否認,“有時候的確會拘謹。”
“我能明白這種感覺。”沈知妤寬慰她,“我小時候挺怕他的,長大以後好很多了。”
沈知妤把果盤端到茶幾上,又說:“可能也是因為長大了以後理解他了。其實我小叔活得很壓抑。”
沉默幾秒,裴矜開口問原因。
“我祖父祖母二十年前因為飛機失事意外離世,搭乘的是除夕前一天清川飛莫斯科的航班。”沈知妤暗歎一聲。
“……我小叔當年在莫斯科參加兒童冬令營,他們趕過去是為了給他過生日。”
稍作聯想。
像是有什麼答案即將呼之欲出。
“所以他的生日是……”裴矜喉嚨湧出澀意。
“臘月三十,也就是每年的除夕。”
耳膜嗡嗡作響。
裴矜很難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覺。
酸澀、愧疚、好奇、過意不去,像浸在枯水沼澤裡,身體凝結成塊,隨急湍水流遊離、分散、消溺。
想起除夕那日在書房遇見沈行濯的情境。
室內幽暗,絹素屏風做隔檔,他不聲不響坐在那裡,身影落寞孤孑。
打火機被按動,光點猩紅,煙霧墜入暮色,與寒氣一同飄過來。
他當時是以什麼樣的心境同她交流、幫她尋書的。
裴矜不得而知,但想來他大抵是不想被人打擾的。
可她卻意外闖進去。
生生打破了這層平衡。
在沙發坐了片刻,兩人沒聊太多,陸續去浴室泡澡。
裴矜洗完出來,時間接近淩晨一點。沈知妤已經睡著,身旁騰出半張床的空位,是留給她的位置。
在浴室待了太久,口乾舌燥。
裴矜攤開毛巾,隨便擦拭幾下正滴水的頭發。找到外套披在肩上,擰開門把手,打算去客廳倒杯水喝。
樓梯拐角處開了幾盞暖光壁燈,光暈昏黃,足夠用來照明。
還沒走到樓下,耳朵裡傳來細碎腳步聲,由遠及近。
裴矜頓住腳步,抬眼,下意識望向聲源處。
隨即對上迎麵走來的男人的目光。
霧化壁爐立在他的斜後方。
落地燈照射下,燭火跳動,投映到牆壁表麵,出現水波紋光影。
他站在原地,沒再挪動步伐,身影融進夜色。孤寂蕭疏的冷調,可還是忍不住讓人想去靠近。
與他對視數秒。
裴矜嘴唇顫動兩下,想主動開口說些什麼。
外套隨著細微的動作滑落在地上。
米白色吊帶睡裙,緞麵絲綢質感,黑發濕漉漉地披在肩旁。
眉梢風情瀲灩,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回望他。
沈行濯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眸子。
溺於溯,沉於霧。
似是而非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