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我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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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清晨,裴矜請好假,一個人坐上去往溱海郊外墓園的大巴。
車程四個多小時,異常疲憊。倚靠在車窗旁,闔眼假寐,心裡亂得出奇。
下車之前收到程鬱發來的微信。
【程鬱】:到了沒。
裴矜指尖敲擊屏幕,簡短回複。
【裴矜】:馬上。
【程鬱】:路上注意安全。我白天有事,晚上過去接你。
【裴矜】:知道了,你忙。
下車時,外麵下起春雨。
雨水密密匝匝,似霧非霧,垂感如同針尖。裴矜沒帶傘,索性冒雨走在路上。
二十分鐘走到墓園附近,外套被澆得潮濕,隔著一件質感輕薄的吊帶,黏膩貼在背部。
路過保安室,穿製服的工作人員出來,手裡拿著一把黑傘,遞給她。
裴矜接過,左手握住傘柄,道了聲謝。進入墓園正門,徑直走,最終在一塊墓地前停住腳步。
墓地周圍算不得乾淨。石縫間有紙屑,被拆開的食物包裝袋混著泥土跟雨水粘在地麵。
一年僅來一次的地方,平常不見得真的會有其他人特意過來仔細清掃。
將手裡的鮮花和供品放到墓碑前,雨傘斜著立在這些東西上麵。
裴矜蹲下身子,徒手去撿地上的垃圾。撿完,抬頭看向墓碑中間母親的遺像。
“您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裴矜乾澀笑笑,喃喃自語,同母親聊起家常。
“今年好像是個好年呢。您看,入春剛不久就開始下雨了。”
“雨後應該會有彩虹出現吧。”
“我好久沒看到過彩虹了,不過我還是能記起它具體長什麼樣子。”
“肯定跟小時候您在紙上畫給我的彩虹簡筆畫一樣好看。”
“裴錚馬上初中畢業了。”
“他學習成績一般,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
“我跟他關係還是很僵硬,我們之間除了談錢,彆的好像也沒什麼可談的了。”
……
裴矜斷斷續續說了很多話,想起什麼便提及什麼,大多都是細微的日常瑣事。
這些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彙集到一起,每年隻能說兩次。
一次當著父親的麵,一次當著母親的麵。
在原地蹲了許久,腿腳麻木到沒有任何知覺。
踉蹌撐起身體,捏著垃圾的手下意識握緊。
掌心觸感黏滑,有泥土蹭到手背邊緣,很快被雨水衝刷,留下一串汙痕。
裴矜沒太在意手上濕漉漉的泥漬,將東西扔進袋子裡,挪動幾步,俯身去清理細碎紙屑。
“對了……忘記跟您說,我遇到了一個人。”
“他大概能實現我的願望,隻是目前我還不知道要為此付出什麼樣的對等代價。”
“不過知不知道好像也不太重要。”
“你們都已經不在了,我現在沒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
“我其實挺害怕他的,各種層麵都怕。”
“我總是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所以跟他相處的時候經常會忍不住露怯。”
“可除了他,沒有彆人。”
……
清理完,自言自語到最後。
裴矜走到墓碑旁邊,伸手輕觸印在上麵的照片,無聲笑了笑,“我明年再來陪您。”
“希望那時候能給您帶來好消息。”
簡單收拾好垃圾跟雜物。
裴矜執起雨傘,原路返回。
從墓園出來,雨勢漸停。
把傘送回保安室,就近攔下一輛出租車,隨口報出去溱海市區的地址。
車子七拐八拐,停在市中心一家律師事務所門前。
裴矜推門而入,對前台說:“你好,我今天約了薛律師做谘詢。”
前台禮貌應聲,低頭查詢預約記錄,笑說:“您貴姓?”
“我姓裴。”
“好的。”前台了然點頭,“我先帶您去會客室,薛律師開完會就過來。”
“好,謝謝。”
裴矜被帶到三樓朝南一側的會議室。
助理將茶水端進來,放到茶幾上,頷首說了句“慢用”,移步離開。
裴矜回了聲謝謝,靜坐在沙發上,開始對著眼前能看到的東西發呆。
剛沏好的茶葉蓬鬆漲開,浸在水裡,由透明逐漸變為淡綠色。
杯壁邊沿冒出熱氣,隨著不長不短的時間飄蕩、消散。
直到茶水徹底冷掉,門外才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薛楚沿邁過門檻,順帶合上門,轉身看向裴矜,“裴矜,好久不見。”
裴矜站直,同他打了聲招呼,“薛律師。”
“我沒想到會議時間會突然延長。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沒事,我沒等多久。”
寒暄幾句,薛楚沿直奔主題:“還是為你父親當年那個案子來的嗎?”
“嗯,我想重新捋一下當年的時間線。”
“你前段時間突然聯係我,我有猜到是為了這件事。”
有敲門聲。助理送資料進來。
薛楚沿拆開紙袋包裝,從裡麵拿出一遝文件,擱到她麵前,“這些都是當時查證用的資料,我讓助理提前找出來了。”
裴矜拿起文件,正要細看上麵的內容,被薛楚沿出聲阻止。
“裴矜,看之前我有必要提醒你。”
停頓兩秒,他補充,“這個案子之前因為證據不足沒辦法立案,這麼多年過去,重啟的希望很渺茫。重新查起來,大概率是在做無用功。”
“我都明白。”裴矜抬頭看他,臉上依舊掛著淺笑,眼底卻有些麻木。
“薛律師,我父母死得不明不白,我作為活著的子女,總得為他們做些什麼以儘孝道。”
耳聞如此,薛楚沿沒再出言相勸,從會客桌上抽出兩張白紙。
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一些相關信息,“其實在你來之前,我關注了一下跟你父親有關聯的這幾個人的現狀。”
裴矜問:“有什麼收獲嗎?”
薛楚沿用筆尖點了點其中兩個名字,“這兩個人是最早在你父親的裝修隊裡乾活的水電工和瓦工。有一個如今已經成了溱海小有名氣的民工企業家。”
“另一個呢?”
“還在清川。沒工作,但名下不動產無數。”
裴矜放緩呼吸,麵上看起來沒什麼情緒變化,“我想知道……紀遠生如今在哪。”
“查不到。八年前倉促出國,至今下落不明。”
裴矜沉默不語。
“人在哪裡不是最重要的。”薛楚沿安慰她,“查清一切的前提是找到源頭。”
“源頭?”
“致遠建築,實際隸屬於起晟建工——也就是現如今的起晟集團,跟當年把你父親以及他的裝修隊伍納入麾下的飛祺裝飾公司是合作關係。”
“我有想過這個問題,可根本沒辦法追根溯源。”裴矜說,“致遠八年前就已經辦理注銷資質,飛祺也在前兩年宣告破產。”
“公司注銷,可賬目還在。”
裴矜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所以……源頭是當年那筆工程款的去向?”
“差不多。清川城南度假村的爛尾樓盤才是關鍵。”
兩人聊了很長時間。
裴矜問他要了跟當年事件相關的其中兩人的通訊地址。
臨走前,薛沿楚喊住她,“裴矜,祝一切順利。”
裴矜回以一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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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
程鬱趕到的時候,看見裴矜正坐在快餐店裡吃雲吞麵。
他坐到她對麵,扭頭問老板娘要了碗餛飩,隨手拿起餐巾紙,開始對著碗筷仔細擦拭。
裴矜對他的潔癖行為早就見怪不怪,倒是驚訝起了彆的事。
“你平常對這類小吃最嗤之以鼻,怎麼突然想吃了?”
“我總得學著接地氣一點,不然怎麼把她追回來。”
“……”裴矜無語看他,“今天沒去她那邊嗎?”
“沒。白天一堆工作要忙,沒有時間。”程鬱說,“而且我去找她的話,一來一回比較耗費時間,要很晚才能過來接你。”
“沒關係,我耐心等你就是。”裴矜垂頭喝了口湯,興致怏怏。
察覺到她的異樣,程鬱將紙巾扔到桌上,看她,“不開心?”
“嗯。”裴矜大方承認。
“因為今天是阿姨的忌日?”
“一部分是這個的原因。”
“還有一部分呢?”
“程鬱。”裴矜唇色略微泛白,聲調平和,聽不出是否難過,“紀遠生可能真的找不到了。”
知道找不到紀遠生對裴矜來講意味著什麼。
程鬱麵露凝重。
裴矜父母相繼離世,這些年她的日子並不好過。自我約束,壓抑,過份清醒跟自律。
即便大多時候沒表現出任何異樣,跟尋常女生一樣開朗愛笑,但他了解她,知道她內心深處的疲憊和痛苦。
杜嚴清作為所有事件的目睹者,甚至比他還要了解裴矜。
因為了解,所以時常會提醒他多照顧、開導她。
隻是如人飲水,他能儘力去做,不代表裴矜真的需要這些虛無縹緲的安慰。
沒過多久,老板娘將餛飩端上桌。
程鬱盯著湯汁飄出的熱氣看,然後問她:“除了找到他,就沒彆的辦法了?”
“有,不過隻會更難。”裴矜拿起他擦拭一半的餐具,用紙巾重新擦一遍,遞到他麵前。
“說來聽聽。”程鬱伸手接過,放進湯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