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京城不遠處,山間河水旁。
裴時慍立在河水旁,一錯不錯地看向京城的方向,他麵無表情,往日臉上的玩世不恭都消失不見,在他身後,站著白魚和木佑,還有位中年男子。
三人都擔憂地看著他,尤其是白魚。
白魚是他自小的侍讀,一直待在他身邊,似仆似友,幾人躲藏數日,滿是疲憊的臉上露出幾分悲切不忍,半晌,白魚低聲催促:
“世子,我們該走了。”
裴時慍沒動,中年男子肖韌不語地看向他,很久,裴時慍才語氣不明地說:“聖上會如何處置裴府和孟府?”
兩家世代姻親,利益糾葛早就分不清楚,鎮北侯府叛亂,孟府自然討不得好。
其實裴時慍是明知故問。
叛亂謀反,這罪名足夠株連九族,也隻有斬首才能以示效尤,女子和奴仆許是能夠得以流放,全看聖上如何處置。
白魚和木佑對視一眼,都啞聲,不敢說出實話。
而肖韌則是冷冷道:
“世子應該清楚,謀反失敗隻有一個下場。”
他聲音很冷,也很平靜,對於現下這個情況來說,同樣也很殘忍。
木佑皺了下眉頭,覺得肖韌說話太直接。
而白魚卻隻看向裴時慍,這種時候再說些所謂的安慰話都不過自欺欺人,世子也不需要聽這些。
裴時慍輕扯下唇角,他掩下眸中情緒晦澀,任誰都看不出他的想法,袖子中,他的手指掐入了掌心肉中,嘴裡也滿是鐵鏽血氣,但不足以緩解他心中情緒半分。
鎮北侯招聖上忌憚,所以鎮北侯不敢上交兵權,可越是如此,聖上越覺得鎮北侯另有二心。
此一番,是鎮北侯想要搏一次,成功自然好,失敗他也會將裴時慍送出京城。
就如同那晚在圍場樹林,鎮北侯對裴時慍說的話:
“從此處下山,自會有人接應你,寧舒,天下之大,你不該一生都被困在京城。”
賜婚是最後的一根稻草。
裴時慍紈絝一日,鎮北侯府就覺得愧對他一日,日日累積,早就成了鎮北侯府眾人的心病。
鎮北侯老來得子,將裴時慍捧在手心,裴時慍初次會叫人時,鎮北侯高興得一夜都沒有睡著,後來,年少成材者開始墮落,變成京城人人嫌惡的存在。
裴夫人怨恨的話同樣刻在了鎮北侯心裡。
他的寧舒憋屈了半輩子,總得有一件事順心吧?
人人都道鎮北侯府狼子野心,貪戀兵權。
鎮北侯和裴時慍懶得反駁。
上交兵權後,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旦聖上要鎮北侯府死,鎮北侯府還有什麼反抗的能力?
解甲歸田更是可笑,鎮北侯府的兵權是鎮北侯府世代在戰場上血拚而來,為了大津朝征戰多年,回京隻得到聖上忌憚。
他們憑什麼不寒心?
後來的一切就都順理成章。
裴時慍在京城外等了三日,隻等到了鎮北侯府被查封的消息,他知道,他不能再繼續等下去了。
他該離開了。
哪怕連替鎮北侯府收屍都不能。
裴時慍轉身:“走。”
擺在他們麵前的如今有兩條路,白魚看向他,裴時慍沒有半分猶豫:“我們北上。”
邊城在北,西洲在西。
四人未曾騎馬,在山道下和一些人彙合,轉而直接北上,一日未到邊城,他們一日就不安全,由不得他們不低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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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連同鎮北侯府謀反一事,很快就有定論。
大皇子被圈禁。
鎮北侯府全家斬首示眾。
九族內出五服者,及冠男子斬首,未及冠者仗則三十,和女眷幼兒一同流放邊關。
而五服內,不論男女,全部斬首,幼兒賜酒。
隻不過短短五日,謀反結果就出來了,京城陷入一片死寂,再蠢的人也都看出來,這次謀反早在聖上的預料當中。
就如同當時的二皇子一般。
許是聖上早就盼著這一日,才能這麼快地下了定論。
無人敢替鎮北侯府說話,從前和鎮北侯府交好的人全數避之不及,將其當做螻蟻臭蟲唾棄,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跟鎮北侯府撇清乾係。
一夕之間,仿佛什麼都變了。
蘇韶棠知道消息,皺了皺眉,什麼都沒說。
她早在穿書的第一日,就知道了,這個時代將人命視如草芥。裴氏九族,連同奴仆,數百口的人命就在一句話輕飄飄地被決定,這還不包括當日謀反時喪命的人。
蘇韶棠不知該說什麼。
崇安帝是個心性狹隘的,對於血脈親情,他格外仁慈,就例如大皇子和二皇子謀反,他也隻是圈禁。
隻不過元妃被賜了白綾,聽說是崇安帝身邊的李公公親自送其上路。
珺陽公主哭求了許久,都沒能見到崇安帝一命,等她闖入金熙宮時,就見元妃眼珠凸出,被活活勒死的模樣,她仿佛恰好聽見那一道骨骼斷裂聲,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元妃朝她伸出手,最後倒在了地上。
珺陽公主當場昏迷,宮中一片混亂,崇安帝對這個女兒什麼都沒說,隻讓人好生照顧著。
然而那日謀反的鎮北軍,被聖上一個個查出來,禍連家族,隨著一道道聖旨和官宦的離京問罪,蘇韶棠都可以想象到天下各處血濺三尺的場景。
等一切都塵埃落定時,時間早過去了一個月,京城才漸漸恢複了幾分往日的熱鬨。
無人敢提起月前鎮北侯府叛亂一事。
近來宮中,聖上新提拔了一位嬪妃,她膝下有四皇子,今年不過七歲,她原本是婕妤,但大皇子一事後,她就成了宮中新的掌權者,被聖上封為馮妃。
皇後和元妃的事件早就將後宮嚇破了膽,這位馮妃自然也不例外。
後宮噤若寒蟬,哪怕一位婕妤越階升位,也沒有任何人提出不滿。
皇子六歲就得入學,馮妃本來都習慣了於此,但現在,每日她都得見四皇子一麵,知道他平平安安的,才能安然入睡。
宮中沒有秘密,沈玉案是禁軍統領,這消息很容易就傳進蘇韶棠耳中。
蘇韶棠咕噥:“真是造孽。”
沈玉案輕拍了她的後背,示意她不要亂說話。
兩人都衣衫不整,不過隻是窩在一起時不小心蹭亂的,這段時間,京城似乎到處都是血腥味,兩人都提不起興致做那事。
蘇韶棠再見到珺陽是個意外,那時她去京城店鋪查賬,周鳴的確能乾,她名下的店鋪都開到了衢州。
遠遠地瞧見了珺陽公主的儀仗,仍舊是浩浩蕩蕩,仿佛察覺她的視線,珺陽轉頭看來。
兩人四目相視間,再無當初的情緒。
珺陽麵上一片死寂,她現如今就仿佛一朵逐漸枯萎的牡丹,看向蘇韶棠的眼中無悲無喜,隻有冷然。
崇安帝和沈玉案合謀算計了鎮北侯府,大皇子同樣是其中一環。
也因此,導致元妃的身死。
不論對錯,也不論立場,二人間早就有了血海深仇。
蘇韶棠平靜地收回視線,珺陽是恨她還是厭她,她都無話可說,也同樣無所謂。
兩行人相錯而行。
靈葒擔憂地看向公主:“如今安伯侯如日中天,您何必跟安伯侯夫人……”
珺陽打斷她,語氣漠然:
“我一日是公主,她的身份就高不過我。”
她再不讚成皇兄和母妃的謀劃,都無法接受母妃慘死在眼前,更無法接受這一切都是父皇在背後做推手。
連同她的婚事都隻是其中的一環。
珺陽眼中浮現諷笑,往日是她愚蠢,既然生在皇家,還講什麼父兄情誼。
人人都想坐那皇位,兩位皇兄已廢,剩下的皇子都不曾長成,那憑什麼這個位置,她坐不成?
母妃身死那日,珺陽才知道,她所謂的父兄寵愛有多可笑。
父皇不點頭,往日對她恭恭敬敬的侍衛就能把她攔在金熙宮外,李公公就能在她麵前勒死她母妃,最後還當做無事發生一樣對她鞠躬行禮。
她再也不想將決定權交給彆人了。
靈葒還在擔憂,珺陽已經閉上了眼:“隻要人活著,就什麼都有可能。”
一個月前,皇兄還是人人敬重的大皇子,儲君的位置仿若唾手可得。
如今沈玉案得意又如何,不到最後,誰知道笑著的是誰?
珺陽平靜道:
“這段時間,我回宮住。”
宮中有她的宮殿,她也看透了父皇對血脈的包容。
說句難聽的,整個後宮的妃嬪加起來都不如他一個子嗣重要。
所以,哪怕元妃不再,珺陽回宮居住,也不怕有人敢為難她。珺陽回宮的消息,很快傳到蘇韶棠耳中,她輕皺眉,半晌才說:
“皇室的人都有韌性。”
哪怕當初那位性情剛烈的小公主在遭遇種種巨變後,也開始有了變化。
如果是尋常人,在親眼見到母妃死在眼前,怕是早將皇宮當成了噩夢,哪裡還敢回去?
珺陽卻是回去了,甚至逐漸有消息傳來,珺陽公主大病了一場,日日淚流滿麵,她本就是最得崇安帝寵愛的皇嗣,崇安帝也知那日元妃一事將她嚇到,連續幾日都親自去看望她。
眾人不知皇宮情景,但沈玉案自有消息來源。
聽說聖上每日去看珺陽公主時,珺陽公主都會拉著聖上的衣袖不放手,哭著喊父皇。
年幼時珺陽公主就是如此,就她最鬨騰,惹得聖上將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難免就偏疼了她一些。
如此一來,崇安帝隻覺得又看見當初年幼時的她,慈父心腸開始發作。
珺陽公主黏崇安帝,畢竟元妃身死,大皇子被圈禁,珺陽公主的至親隻剩下聖上,崇安帝不由得越發憐惜她。
沈玉案抬眸:“我今日在禦書房見到了她。”
蘇韶棠目瞪口呆。
她可是知道原文的,這裡也是有著後宮不得乾政的規矩,禦書房這種地方,隻有聖上和朝臣處理政務才能去,珺陽一位公主居然能夠出現在禦書房?
沈玉案很難形容當時的場景。
所有人都看見了珺陽公主,錯愕之餘,見聖上不說什麼,他們也隻好當做珺陽公主不存在。
畢竟珺陽是公主,而非後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