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在青州西北,乘馬車而行,需得五六日功夫才可到,然而既有急案候著,憑著霍危樓雷厲風行的性子,多半是想快馬加鞭不分晝夜,可薄若幽的馬車卻快不起來。
“侯爺,今夜可要歇下?”
從清晨時分趕路,這一路上除了喂馬,再未停歇過,眼看著日頭西垂,繡衣使上前來問,霍危樓眉頭微擰,福公公便道:“隻怕不必急這兩日,明公子和小世子還在路上,刑部侍郎林大人走水路也慢的很,咱們早去了又如何?”
聽著福公公口中所言,薄若幽眉心微動,公子世子是誰她不知,可刑部侍郎她卻聽的明白,此番洛州之案不僅武昭侯親臨,還有刑部侍郎自京城南下,可見是樁重案。
霍危樓轉眸,目光落在了朱漆寶蓋的馬車之上,馬車華麗結實,可這一日未曾停過,薄若幽雖一言不發,卻早已被顛的麵色發白,午時進食之時,霍危樓知道薄若幽隻吃了小半糜餅,他眸光微沉,“至前麵村鎮,尋一處歇腳之地。”
福公公笑嗬嗬的應了,“不錯不錯,老奴跟著侯爺一路從京城到青州可是快累壞了,此番咱們悠然些,到底是十年前的案子了,再耽誤幾日又如何?”
霍危樓眉心輕蹙,馬鞭一揚,更快的往前疾馳而去。
福公公笑著打馬跟在馬車外麵,繼續和薄若幽說話,這一路上行路實在無趣,早前南下之時一路上都是乾練少言的繡衣使,累便算了,連個與他好聲說話的都無,如今多了個薄若幽,福公公實在高興,“幽幽,你早前說有求於侯爺,你有何求?不若說給咱家,屆時咱家給你美言幾句……”
一天下來,福公公對薄若幽親善更甚,午時問她義父如何喚她,而後便以長輩自居,喚她幽幽,薄若幽聞言唇角微彎,“不敢勞煩公公,因非尋常所求,在差事未辦好之前,不好明言。”
福公公眉頭一挑,“定要辦好差事才開口,莫非,是和你行仵作之術有關?”
薄若幽低頭淺笑一下,“公公如此想也並無不可。”
夕陽西下,金色餘暉落了滿山,越往西北,冬日餘雪愈厚,官道兩側,更是皓雪層疊,連綿遠去,福公公高坐馬背之上,見薄若幽不言倒也不追問,隻瞧她巧笑倩兮,眸擁霜雪,一時目光更柔和了些,“你這般想是對的,侯爺向來論功行賞,不過……”
略一猶豫,福公公語聲稍嚴肅了幾分,“不過這個案子,不好辦啊。”
薄若幽抬起頭來,眸帶疑問,福公公卻看了一眼前麵的霍危樓道:“公事還是讓侯爺說與你,不過你也無需緊張,侯爺此番帶你來,還是以驗屍為重。”
薄若幽應聲,心底肅然了一分,雖早料到此番案子非同尋常,可如今福公公都這樣說,想來比她猜的還要難辦些。
最後一絲夕陽餘暉落下天際之時,一行人入了一處小鎮。
探路的繡衣使道:“侯爺,此處名喚秀水鎮,前後百多戶人家,有兩處客棧,小人已將空房多的來福客棧包了下來。”
霍危樓點點頭不曾多言,打馬走進了秀水鎮唯一一條長街。
秀水鎮偏僻,住戶多為本地百姓,忽然見生人出現,皆出門圍看,幸而今日所有繡衣使換了常服,這才沒那般駭人,眾人眼看著,隻覺又是哪戶富貴人家路過此地。
來福客棧很快便到了,大大的酒旗迎風招展,外是個歇馬的大院子,往裡走便是一棟二層小樓,雖是簡樸,卻也是灰瓦白牆乾淨整潔,等薄若幽的馬車進了院門,立刻便有小廝迎了上來。
簾絡一掀,小廝殷勤的放好了腳凳,“拜見夫人……”
薄若幽正要矮身下馬車,聽聞此言麵色微變,而霍危樓本已到了正廳門口,聽到此話,不由皺眉望了過來。
薄若幽連忙道,“我不是夫人。”
小廝機靈的很,“啊……那是少夫人……”
客棧在這鎮子上,客人南來北往,但凡有女眷,大都為眷屬隨行,因此小廝才以為坐著馬車的薄若幽身份尊貴,定然是夫人或者少夫人。
薄若幽無奈皺眉,福公公見狀快要笑趴下,輕咳一聲道:“莫亂認人,這是我們家小姐。”
小廝麵色尷尬一瞬,“公子龍章鳳姿,小姐端華貌美,看著實在是像……小姐恕罪,是小人眼拙了,請裡麵請——”
霍危樓站在廳門,聞言眉頭皺的更緊,可看了福公公一瞬,他沒說什麼進了廳門,薄若幽自然不敢認了這聲小姐,下了馬車有些猶疑的看著福公公,福公公卻上前將她虛虛一攬,“不這般說,這一路上,人人都要將你當做我們少夫人了。”
薄若幽猛然想到了那一夜鄭瀟非說她是侯爺夫人的場麵來,這般一比對,福公公這聲小姐倒顯得沒那般駭人,而適才霍危樓那嚴厲的視線就落在她臉上,她知道,霍危樓一定覺得被冒犯了,天地良心,難道她就聽的很高興嗎?
進了廳門,便見客棧掌櫃殷勤的在霍危樓麵前說著話,“還有三間上房,剛好公子和小姐一人一間,這位……老人家,也單獨一處,另外還有五間二等房,給各位侍從大哥住也緊夠了,晚膳送去房中還是在外麵用?”
霍危樓已往二樓走去,“送來房中。”
霍危樓步履生風,福公公連忙帶著薄若幽跟上去,待上了樓,便見霍危樓停在了中間一間上房之前,指了指儘頭那間,“你去那裡。”
這話是對著薄若幽而言,她應了一聲,轉眸便見掌櫃麵色奇怪的看著他們,似乎覺得二人的關係很不像兄妹,福公公指了指儘頭的屋子,“走走走,去瞧瞧——”
然而就在此時,樓下正門進來了一男一女,二人皆是年過三十,是一對夫妻。婦人有些愁眉不展的道:“好端端的佛法大會,說不辦就不辦了,這可如何是好?”
一旁的男子扶著她腰身,勸道:“隻能明年再來了,再不成,咱們去京城相國寺好了……”
二人皆是外地口音,語聲亦大,說完此話,才發覺廳堂內多了許多人,待看到兩個帶刀繡衣使站在樓梯處時,二人神色一變,趕忙回房了。
掌櫃回頭一看,見薄若幽和福公公站在當下,而霍危樓也未進門,便笑著低聲解釋,“這二人昨日住進來的,本是要去棲霞山法門寺求子的,因法門寺二月初有一場萬佛大會,可昨日走到此處才得知,說法門寺佛法大會今年不辦了,今日留了一日,想等等看消息會不會變,看樣子是打算回去了。”
掌櫃的說至此一歎,“每年法門寺佛法大會之時,在下這客棧也是日日客滿的,今年佛法大會不辦了,在下這客棧也都冷清了。”
薄若幽在青州住了十年,洛州棲霞山法門寺之盛名她自是知道。
大周重佛輕道,因此貴族無一不禮佛,便是皇家都有供奉佛寺的習慣,京城相國寺,便是百年前大周□□命匠人所建,到了如今,已經成了最負盛名的大周佛寺。
而這法門寺,卻是在相國寺之前便聲名遠播,前朝輕佛之時,法門寺便有天下第一佛寺之名,而這一年一度的萬佛大會,更是流傳了百多年的習俗,不僅洛州近處信徒會來,便是京城甚至鄰國之人,亦會來朝拜祈福。
可好端端的今年怎麼不辦了?
薄若幽有些疑問,可霍危樓此刻卻轉身進了屋子,薄若幽略一猶豫,到底沒多言,此番出來跟著霍危樓一行,一言一語都要慎重,不該問她便不多問。
福公公拍了拍薄若幽胳膊,“去歇著吧幽幽。”
薄若幽福了福身,轉身進了走廊儘頭的屋子,既是上房,房內自是闊達舒適,薄若幽近些年無遠行之機,又非嬌弱之人,倒也不會挑剔,可她是女子,到底得了幾分厚待。而這走廊儘頭的屋子寂靜又安全,也不知霍危樓是有心還是無意。
夜色在此時籠罩下來,薄若幽推開窗便能看到客棧後院中庭的殘雪,幾株樹乾虯結的老柳樹枯著枝丫佇立在池塘一側,離得近了,或許能看到其上冒出的嫩芽。
晚膳很快送來,薄若幽利落用完,因不見霍危樓召喚,便想沐浴歇下,可她還未沐浴完,房門忽而響了,薄若幽猛地沉入浴桶之中,心跳都有些發慌。
福公公在外道:“幽幽,你過來一下。”
鬆了口氣,薄若幽急急應了一聲,又趕忙出來擦身更衣,等到霍危樓房門口的時候,頭發隻鬆鬆挽著,發尾上還滴著水珠。
敲了敲門,下一刻,門便開了。
霍危樓襟口略散,身上是一件閒適的玄黑大氅,看到薄若幽的刹那,他眉峰微動。
剛沐浴過的人,連眼睫仿佛都是濕的,麵頰微粉,唇瓣薄紅,幾縷未挽住的墨發散在頰邊,越發襯得這張臉明眸皓齒,麵頰到頸側的肌膚,更是瑩潤潮濕,暗香微浮。
當真是冰肌玉骨,裁雪為神。
薄若幽衣物穿的極是整齊,出來的匆忙,神色還有些許急慌,霍危樓落在門上的手微微一緊,收回視線轉身走了進來。
“天啊,頭發怎麼都還沒乾啊。”福公公正在收霍危樓隨身帶著的公文,見薄若幽濕漉漉的走進來,當下歎了口氣,“外麵這樣冷,你這樣是要傷寒的。”說著,竟然走到一旁撈起一方巾帕,指了指圓桌旁的凳子,“坐下——”
薄若幽剛關上門,見狀有些遲疑,她的確很冷,這幾日天氣雖是轉暖,可殘雪都還未化完,夜裡正是最冷的時候,頭發來不及擦,隻得滴著水出來,她隻覺十分失禮,可沒想到福公公待她如此關懷。
可她沒敢動,隻有些敬畏的看著站在窗前的霍危樓。
霍危樓側身對著她,目光也落在後窗之外。
福公公無奈失笑,上前一把將她拉到凳子上坐下,“怕侯爺做什麼?是誰說不怕侯爺的?”
被當麵揭底,薄若幽更覺難安了,誰料福公公竟然一邊幫她擦頭擦一邊道:“當年咱家照顧長公主的時候,長公主最讚咱家一手梳發的手藝……”
薄若幽如芒在背。
長公主乃是霍危樓親生母親,當今陛下的親妹妹,福公公是照顧長公主的,她何德何能?
薄若幽就要起身,福公公一把將她按下,“彆慌,咱家現在看你,就和看小侄女一樣的,你不必與咱家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