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雖停了,可天穹上仍是一片灰蒙蒙的雲霾,到了下午時分,天色便暗的更快了些,兩個衙差沿著田埂往半山腰走了一段,又穿過一小片密林,而後便到了村中古墳堆裡。
樹蔭遮天蔽日一般,越發將墳塚堆籠罩的昏暗無光,兩個衙差握緊了腰側的佩刀,心底頗有些忐忑悚然之感,等二人緩步走入墳堆之中,卻驚愕的發現此處的墳塚之前,竟然都不曾立碑,莫說石碑,便是個木碑都不見,自然也看不出墓主人姓甚名誰。
這片墳堆足有二十多個墳塚,卻不見有人打理祭拜的痕跡,周圍荒草叢生,草沒過膝,便是墳塚也被荒草層蓋了上,若離得遠了,甚至難以發現此處有一片墳塚,兩個衙差麵麵相覷一瞬,這時,忽然有一股山風刮了過來,草叢林木皆是簌簌有聲,嚇得二人不約而同朝外疾奔,一口氣跑到了田埂上,二人心有餘悸的緩了口氣,這才回來找吳襄。
吳襄已經帶著眾人到了第二家空宅搜查,一見到吳襄,一個衙差苦著臉道:“捕頭,去看了,墳塚上麵沒有碑文,便是連個木牌位都沒有,也看不出主人姓甚名誰。”
另一人道:“那片墳地裡的墳塚都沒有碑文。”
吳襄聽在耳裡,背脊莫名生了一股子涼意,他轉過身去,便看到薄若幽亦在沉思什麼,察覺到他的目光,薄若幽轉過身來道:“村子裡的喪葬習俗大都頗為守舊,此地也未貧苦到立碑都不能,因此,這碑文隻怕是被故意抹去的。”
薄若幽本站在堂屋門口,此刻朝外走了幾步,她放眼看了看周圍三麵山巒,緩聲道:“此處是黑水村,可如果我們當日來,張婆婆告訴我們這裡是白水村,是赤水村,我們都會相信。此地雖看著距離京城不遠,可就這般一個小山坳幾戶人家,又非什麼交通要道,若他們不帶外村人進來,隻怕幾年也不會有外鄉人來一次。”
吳襄凝眸道:“你的意思是——”
薄若幽語聲微沉,“我在想,屋子主人並非搬走,而是失蹤,而周圍荒墳上的碑文被抹去,隻怕是有人不想讓旁人知道此處原本住著什麼人。”
周圍幾個衙差都聽的麵露驚悸,吳襄亦點頭,“的確是這個道理,這地方與世隔絕一般,他們隻要能自圓其說,我們都隨他們哄騙,隻是,他們為何不想讓旁人知道這地方原本住著什麼人呢?難道說,此地原來並非黑水村?”
候煬聽的打了個寒顫,“這裡若不是黑水村,難道……難道是我們找的古章村不成?”
吳襄擰眉,思索著並未應聲,薄若幽在旁道:“古章村的瘟疫發生在十幾年前,我們適才發現的死人頭發和人骨,據我看也是十年以上的東西了,但是應該並非古章村。”
吳襄看著她,薄若幽道:“當年事發之後,還是驚動了官府的,最終官府來村子裡收屍,又處理了瘟疫善後,可想而知,當初是有很多衙差來過村子裡的,既是如此,這村子便不可能隨隨便便更名換姓就讓大家以為此處不是古章村了。”
吳襄頷首,“是這個道理,張婆婆說當時官府發現了村子裡的瘟疫,是派了人去斂屍的。”說至此,吳襄歎了口氣,“此事還是要過問沁水縣衙才是——”
他看了看跟前的眾人,本想立刻派人去沁水縣衙走一趟,卻又覺得眼下人手不夠,他隻帶了七個衙差出來,如今村子裡的屋宅還未搜完,若再派人走了,剩下的人更少,且村子裡多有詭異之處,他亦怕生出意外,尤其薄若幽跟著,他斷不能讓她再遇危險。
吳襄打消了此刻派人去沁水縣的念頭,吩咐道:“搜快點,此事不簡單,找到了足夠的物證,我們便可拿人了——”
衙差們應聲散開,眼看著天快黑了,大家的動作便越發利落了些。
薄若幽仔細的推想著,又看了看這幾處屋舍,見她麵露沉凝,吳襄問:“想到什麼了?老吳我帶人辦差幾年,摸排搜查擅長,可有時候到底粗枝大葉了些,一些彎彎繞繞的古怪之地,我發現的總是不夠快,你若是想到了什麼儘管說來。”
薄若幽便道:“早間捕頭說空置的房舍本就在一處之時,我便覺得古怪,一個村子就算有人搬出村子裡了,也不可能剛好就是這幾戶挨在一起的搬走了,如今宅子裡發現人骨,我猜這幾戶人家的主人應當不是搬走,而是被謀害。”
吳襄眉頭微擰,“這可是四五戶空宅。”
四五戶人家,每一家都不止一口人,加起來得有十多二十口人,可他們隻發現了幾塊人骨頭,若就此斷定這幾戶人都被謀害,也實在令人覺得悚然。
薄若幽道:“那至少是有一戶兩戶人被謀害,而墳塚被抹去了碑文,是否那片墳塚正好是這幾戶人的祖墳?”她蹙眉,“這村子裡如今有張吳二姓,我聽聞這般以同宗同族在一個村子的人大都十分齊心,而若村子裡有彆的宗族,則會生出內鬥來。”
吳襄道:“你是說,這幾戶消失的人家,有可能是因為村中內鬥被謀害?”
薄若幽點頭,“這是一個可能,因為他們宅子裡的東西,出現在了彆人家裡,我猜許是內鬥之後,人死了,其他人便瓜分了這幾家的財務。”
吳襄不知想起什麼,恍然道:“你說的不無道理,這樣的案子我是見過的,同村不同宗族間相鬥,而後鬥出了人命案子,可如果若你說的,他們心狠手辣,將這幾戶人都害了,那也實在是太過殘忍。”
吳襄一邊說一邊看向其他方向,“吳家兄妹和張家兄弟看起來都是老實人,還有那對老夫妻,往後連活下去都困難,再有便是張婆婆家和半山吳婆婆家,他們能下得去這樣的狠手?”
吳家兄妹一個病著,哥哥卻又是滿臉的敦厚模樣,那對老夫妻老婆婆臥病在床,老頭是個獨臂,張家兄弟亦是憨厚老實,還主動幫他們挖路,不管怎麼看,都是些淳樸良善的村裡人,且他們並非沒有屋宅之輩,為了爭什麼爭到了殘殺彆人全家的地步?
薄若幽這般一想,也覺此種推想過於殘忍,她秀眉微蹙,“若非因生出內鬥而謀害人,那為何恰好是這幾戶人家失蹤了?”
吳襄緊握著身側腰刀,越發覺得這小山村不僅迷霧重重,還頗有些凶煞之氣,他沉聲道:“還不知死了幾人,眼下還得找到剩下的骸骨才好,早間來人下地窖,隻怕為的便是拿走屍骨,因為看到我早上出了一趟門,在村子裡轉悠之時到過這片宅子。”
薄若幽頷首,“屍骨被帶走,多半會放在某個穩妥之處,雖然隻剩下了骸骨,可一個成年男子的骸骨也有一小堆,並不好藏匿,而如果當年被害之人不止一個的話,那應當還有更多的骸骨藏在村中某處,並不好搜尋。”
村子雖說不大,可周圍農田水塘山林頗多,光是這三麵山上,若想藏屍,便不知能埋藏多少屍體,要一寸一寸的挖,隻怕挖上幾個月都尋不出。
吳襄有些頭疼,“山裡的案子就是這點難辦,地廣人稀的,想藏點什麼太容易了。”
薄若幽卻道:“不一定就是埋在那了無人跡之處,那地窖之中的屍體便是最好的證明,當年謀害了人之後,本可以將屍體帶去山上埋了,可凶手卻選擇將屍體留在地窖之中,說明凶手已料到不會有人去宅子裡仔細搜查,頗有些有恃無恐之態,亦不曾做萬全的考慮,既有此心,對其他人的屍體,多半也是如此處置。”
吳襄歎氣,“隻是眼下不知死者身份,也難推斷凶手是誰,嫌疑最大的張家兄弟被排除,眼下也沒個方向可尋。”
薄若幽亦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她轉身看著這處空宅,不多時衙差們魚貫而出,卻是未有發現。
吳襄當機立斷,“去下一家。”
空的宅子上上下下攏共無處,其中一家半麵屋頂都坍塌下來,早已廢棄,吳襄帶著人進去查看了一圈,見屋內的牆都倒了一半,又被荒草曾遮,便又去了最後一家。
此處農舍位置最為低窪,雖然雨停了大半日,可庭院之內積水卻未退卻,吳襄帶著衙差淌水入內,依舊看到一副門窗破敗的景象。
衙差們迎著灰塵蛛網入內,不多時,一個衙差在內室輕呼了一聲,“捕頭,有發現!”
吳襄立刻轉身往內室而去,到了內室中,一眼看到了一個散架的床架,又有一堆看似帷帳的臟汙布縷堆在地上,吳襄走過去,衙差指著那散在地的床架道:“捕頭且看,這上麵可是刀痕?”
床架上的木板已經不見蹤影,唯獨床框木腿和四個床柱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此處頗為陰濕,木頭濕氣重,反倒沒有被蟲蛀,而在到底的床柱之上,吳襄一眼看到了十分明顯的幾處刀痕,鑒彆屍體上的傷痕他不擅長,可鑒彆砍在木頭上的痕跡他卻十分厲害。
“正是刀痕——”
木頭並未腐朽,故舊的刀痕便被清曦的留了下來,吳襄拔出身上佩刀印上去比對了一番,更為確定了,“還是刃口頗為鋒利的長刀,隻是砍上來的刀口有些不平,應當不是打磨的十分精致的兵器。”
他眉峰一擰,“有可能是農家之物,例如柴刀。”
這床架乃是樺木做成,本是乳白微黃之色,常年的廢棄使得其上長滿了黴斑,表皮顏色亦變作了黃褐色,吳襄仔細的看了看那幾處刀口,很快在一堆橫七豎八的木頭之下發現了幾縷形若發絲之物,他忙讓衙差將薄若幽請了進來。
待薄若幽進門,吳襄便道:“小薄,你來看看,這床架上刀口甚多,還有些頭發落在牆角,你來看看,這是不是認得頭發。”
那發絲隻有三五寸長短,同樣觸手易斷,一看便是落在地上多年,已經失了韌性,薄若幽查看完,點頭,“是人發。”
吳襄眸色一沉,指著地上的木頭道:“這是散開的床架,上麵發現了幾處刀口,我數了數共有十二處,多在廊柱之上,還有兩處在床頭的橫架上,留下痕跡的刀刀刃鋒利,可刀身應當有些粗糙,且刀口極寬,前後刃口亦無差,應當是一把長刀,我猜有可能是農家用的柴刀。”
說完吳襄怕薄若幽不懂,又道:“這是樺木家具,樺木細軟,切口一般頗為光滑,可如果做工用的刀具刨子本身不夠平整,便很容易在上麵留下擦痕。”
薄若幽麵露恍然,又蹲下身子去查看,“床架之上怎會有這般多刀口——”
吳襄轉眸看了一圈屋子,屋內地上灰塵有寸餘厚,門窗亦是朽爛灌風,四周蛛網密結,地上亦是頗多雜物堆積,除了床架,還有一把缺了腿的椅子,而其他物件卻和另外幾處宅子一樣不見了蹤影,吳襄道:“此處極有可能生過打鬥,這刀口不是為了砍斷木頭,而是為了砍人,因此才一刀落下,木頭還沒斷便停了,絕無砍木頭做柴火燒或做彆用的可能。”
山村之中不缺這點柴火,而床架桌椅散了,似乎也懶得修補,於是乾脆遺棄在此,而其他完好之物卻儘數被帶走,薄若幽一路跟著看過來已算看的明白,但凡能被留在宅子裡的,皆是破爛廢棄之物,而人骨,人發,還有這打鬥留下的刀口,越發讓她肯定了心底猜測。
“此處若生過打鬥,那這戶家主多半已經遇害了,這人發多半便是打鬥之時被砍下來的,說不定還有血跡,隻是這麼多年了,血跡早已被覆蓋消弭,已難尋見了。”
屋子裡陰濕太過,莫說血跡,便是地上的劃痕都被黴斑附著難辨,吳襄道:“沒關係,有這刀口便足夠了,能用刀留下這般深的痕跡,定然是力大之人,按照十多年的時間推算,張家兄弟,吳家大哥,還有張婆婆的兒子,便是那獨臂老頭也有可能。”
頓了頓,吳襄又道:“張婆婆說這幾家人都是因為家裡兒女出息了才搬走根本是在撒謊,因此我們便不必做彆的猜測了,此外,張婆婆所隱瞞之事,隻怕村子裡其他人也都知曉一二,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遇害的可能,倘若真如你所言的那般這幾戶人的失蹤都有問題,那便是其他所有人聯合起來的結果,他們說的都不可信了。”
十多年前,村子裡這些人之中,女子便不說了,男子卻都可算青壯年,吳家大哥和張家兩兄弟也都是十幾二十歲,正是身手利落又有氣力的時候,若他們想作惡,也並非沒有可能,隻是吳襄仍然想不通,能讓這些人聯合起來作惡的緣故是什麼,當真是宗族爭鬥?
此時外麵天色已經暗沉一片,是要天黑了,想到今夜還要在張婆婆家留宿,吳襄定神道:“今夜去張婆婆家中,還是那般求祭祀之法的說辭,其他的不必多提,還要更仔細的在張婆婆家中找找,看看有無彆的線索,尤其是小薄你第一日看見的女子衣物。”
疑點越來越多,人骨人發這等代表著人命案子的物證都以出現,吳襄已將村子裡的人視作嫌疑之人,因此更加警惕小心,一眾衙差應了,薄若幽亦應是,一行人又在空宅內看了看,方才離開此處返回張婆婆家中。
吳襄雖不願打草驚蛇,可村子就這般大,他們這行人一舉一動,似乎都在村裡人的監視之下,待再回到張婆婆家中之時,她的神色已不比前日來的自然。
吳襄卻是大而化之的道:“婆婆,你這村子裡頗有些古怪。”
張婆婆神色微變,一雙眼眶凹陷的眸子有些戒備的看向吳襄,吳襄便道,“除了你家裡有孫子之外,其他人家都無兒女,甚至還有不成婚的,這也太奇怪了,眼下還算好的,再過個幾年,東邊那對老夫妻隻怕飯食都吃不上,其他幾家以後老了,又如何給自己養老?”
張婆婆沒想到吳襄問的是此處,她鬆了口氣,口中道:“難啊,我們這裡原本很少有年輕人去外頭的,村子裡的姑娘就那麼一兩個,因此他們娶不上媳婦。”
吳襄一笑,“幸好你家的孩子出去找了生計,所以你兒媳婦是外鄉人?”
張婆婆點了點頭,“是,是外鄉人,也是個苦命的孩子,本就多病,嫁過來生了瑜兒之後身子更是弱,因此早早病故了。”
張婆婆說完看了一眼外麵天色,“天要黑了,你們要再留一夜,可要老婆子給你們準備飯食?”
吳襄本想說不必,可看著張婆婆那略帶期待的眼神,又點了點頭,“也好,勞煩婆婆,隨便做點飯食對付對付吧,銀錢我們給夠。”
張婆婆扯了扯唇,“好,那老婆子這便去做飯。”
張婆婆拉著張瑜進了廚房,今夜要做許多人的飯食,她一個人忙前忙後,張瑜便有些百無聊奈,沒多時,他便出來蹲在廚房門口拿著柴枝去戳地上的黃泥玩,薄若幽出來時便看到了這一幕。她轉身進了屋子,片刻出來對著張瑜招了招手,張瑜望她幾瞬,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薄若幽又給了他兩塊點心,張瑜見之眼底微微一亮,拍拍手將點心接過,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薄若幽便拉著他一起坐在了門口的木墩之上,張瑜見狀更放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