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裡克一瞬間起了滿手臂的雞皮疙瘩。
瘋子,邊良澤是個毫無人性的瘋子。
他還想往海麵上飛,離開海岸線。
這架飛機是軍用規格,地麵上目前能調集來的武器一是難以命中,二是難以打穿。如果一擊不能斃命,那將不再有第二次機會,邊良澤會毫不猶豫地和他同歸於儘。
現在,所有人都離開了遊輪,再沒有任何受製的條件。
帕特裡克摩挲著傘柄,看向窗外。
“那輛飛機是來救援我們的嗎?”
邊良澤額頭青筋跳了跳,“不如說是來謀殺我們的更合適。”
兩輛直升機距離如此之近,以至於帕特裡克幾乎能透過完全漆黑的玻璃幻覺一般看見裡麵貝弗利的麵龐。
就在邊良澤試圖繼續出逃的瞬間,那輛深綠色直升機毫不猶豫地撞了上來!
一聲巨響!
邊良澤的機身歪了一下,險些跌落海麵!
他趕緊穩住機身,繼續往另一個方向飛去。
邊良澤在駕駛各類逃生載具上經受過嚴格的教學和高強度的訓練,然而對方的駕駛技術比他更好,幾乎找不到一點逃出生天的餘地。
帕特裡克明知故問:“遊輪上的爆炸是你做的嗎?”
機身又被撞了一下,邊良澤險些暴怒,“可不可以不要在此時問我?等下了飛機我再解釋給你聽!”
帕特裡克點點頭,“可是不會下飛機了。”
邊良澤一頓。
帕特裡克雙手舉起傘,像槍那樣對準他。
“地獄見,合作夥伴。”他鬆開手指,說。
邊良澤瞳孔驟縮,甚至沒來得及回頭。
毒槍紮滿了他沒被防彈衣包裹起來的地方。
看著駕駛座上的人抽搐著想去摸索自己的信號發射器,帕特裡克傘尖戳在了他的手背上。
血從骨縫中溢出來,他沒能碰到任何東西。
直升機失去了控製,在空中停滯了片刻,開始搖搖晃晃地下墜。
帕特裡克爬到副駕駛位上,找到裝置,按下按鈕,在落地之前,玻璃爆炸,逃生艙從直升機中彈射出去,而後在半空中展開降落傘。
看著那輛黑色直升飛機墜毀之後,這邊駕駛著飛機的尤逸思才向地麵返航。
張棟國和貝弗利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瞠目結舌。
他們這邊也損傷不輕,尤逸思完全是以不要命的開法把邊良澤往海岸逼。但凡再嚴重一點,他們也幾乎就回不來了。
剛才倆人還被嚇得哭爹喊娘,此刻看著尤逸思早有預料一般穩健的動作,愣是一聲都叫不出來了。
就、就這麼結束了?
海岸上早已被疏散乾淨,看見他們返航,迅速拉起警戒線。
受了重傷的直升機徐徐在劃定好的地點降落。
接應他們的人和醫療隊迅速趕上來,拉開艙門,迎接裡麵的人下來,另一撥人去找帕特裡克的降落點。
貝弗利披著毯子,仍然驚魂未定,喝了好幾杯熱水,被人引著往警戒線外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來,回頭看去。
尤逸思並未跟他們一起走,走出駕駛艙之後就靠在機身上,而後緩緩屈膝蹲下去。
她兩腿分開,一邊腳掌踮起,兩隻手肘搭在膝頭。
直升機的機身殘破,尾翼已經幾乎支撐不住,搖搖欲墜。
燃燒的巨大遊輪也在她背後,火紅鋪至天幕。
張棟國也掙開醫護人員,跑到她跟前,說:“師父,師父怎麼了?”
剛才的撞擊太狠,駕駛艙又是直接承受撞擊的部位,很難說師父是不是受了什麼內傷。
過於光怪陸離的畫麵扭曲著在尤逸思腦海裡跳躍,像彩色的馬賽克,跳了屏的電視機,難以形容的龐大信息量猶如洪水找到了泄洪口,從封閉中迸射噴湧而出。
耳中是拉鋸一般抽象的聲音,密密匝匝到像一百倍速的蜂群飛舞,幾乎讓人發瘋。
一個小時的視頻大約是1個G左右。
一年,有8760個小時。
假如你的電腦在短時間內加速播放完8760個G的視頻,是什麼感覺?
如果在此基數上再乘以十呢?
乘以一百呢?
尤逸思的手掌按在沙地上發抖地收緊。
張棟國肩膀上披著件袖子打結的針織衫,無比擔憂地歪下頭看師父的表情。
她有強度極高的暈眩感。任何一次抗眩暈訓練都沒有這樣的強度,遠遠不及。
她想嘔吐。
“加入組織嗎加入組織嗎加入組織嗎”
“理由理由理由”
“尤逸思尤逸思尤逸思”
“回去回去回去”
每一道聲音都有重影,回聲一遍一遍一遍。
每一道人臉在自己眼前循環重複著同一句話,以至於走到下一幕的時候都知道接下來會聽見什麼。
“這是新進來的小孩,身體資質很好,得重點培訓。”
“她怕疼嗎?”
“那就好。”
“吃罐頭嗎?小孩。”
“新任務,讓她去,你帶帶她。”
“開過車嗎?”
“尤逸思,這是你第一次個人任務。”
“祝賀你。”
“新任務,這次很緊急,但沒有辦法,你師父死了。”
“能源吃緊,非極端情況,以後不能駕駛載具了。”
“這次沒問題吧?帶帶這個小孩,剛進來。”
“他掉了一條胳膊,哭了兩個晚上,他比你怕疼呢。”
“尤姐,這次又交給你了,我們沒幾個人了。”
“尤姐。”
“尤姐啊。”
“尤姐啊。”這次換了一個人喊,溫柔而鬆弛,“你喜歡吃什麼?”
背景音變得和諧安靜。
“你的胳膊好硬。”聲音說,“很累嗎?放鬆一點。”
“原來你是特工嗎?”驚訝。
“辛苦你了,想吃什麼?”很輕。
“這次又要去嗎?為什麼一定是你們?”擔憂。
她終於在畫麵裡聽見自己的聲音。
“你最常用的四肢,在身體最困難的時候,是冰冷的。知道嗎?臂膀從來不是需要保護的東西。”
“那什麼需要保護?”
“眼睛,大腦,血液,和心臟。”
“那你會犧牲自己嗎?”
“特彆需要的時候,可能會的。”
“可你就是,”聲音弱下去,“我的眼睛,大腦,血液和心臟。”
再一遍。
又一遍。
幾乎沒有差異的畫麵和聲音迅速閃回。
時間線開始重疊,延伸,逐漸形成一個環。
從在末世出生,進入組織,在爆炸中回到六十年前,發現末世來臨的原因,阻止末世,阻止失敗,到葬身。
末世來臨,她依然按部就班出生。
一次一次軌跡逐漸疊成同心環。
每一次睜眼醒來的她都是不同的她,卻又是同一個尤逸思。
像在一個操場上奔跑,明明已經跑了很長很長時間了,可每次還是會到達原點,重新開始。軌跡有細微的不同,但目的地總是同一個。
她曾疲於奔命。
可沒有停下來的理由。
她建立了組織,留下了張棟國,一直傳承到了六十年後,又養成了後來的她。
尤逸思生下來就是一定要改變一些人的命運的。
於是不停循環往複。
就像是迭代函數,自變量是她自己,函數表達式是時空旅行回到過去,每一次的修正量微乎其微。可當迭代次數足夠多的時候,函數結果也能累積到爆發的臨界點。
這無數次迭代的計算裡,都是她一個人在承擔這份永無止境、次次增加的孤獨。
幸運的是每一次開始時會忘記上一次的痛苦,不幸的是,正因為如此,她無數次不停投入同一件事。
大腦為了保護自己,是會封閉一些極端痛苦的回憶的。
可她不想忘。
她寧願痛苦。
“師父?”張棟國顫巍巍的。
“還有十幾分鐘。”尤逸思說。
張棟國愣了下。
尤逸思摸著身後的直升飛機,說:“謝謝你了國仔。”
師父從來沒這麼親切地叫過自己,張棟國受寵若驚,並且越發感覺不妙,小心翼翼問:“師父沒事吧?謝什麼師父?”
她看了一眼直升機的尾翼。
替換掉撞傷的部分零件,重新上漆保養,更換羅盤儀表,它就是她印象中後來會駕駛的。
尤逸思往張棟國臉上拍了一下,說:“謝謝你把太陽戰車送回我身邊。”
張棟國懵逼了一下,還有點不好意思,跟著站起來,“雖然是我機靈並且未雨綢繆足智多謀,但不過是從國內帶過來這是應該的說什麼謝不謝的師父。”
尤逸思轉身,肋骨還在劇痛,嘴角的皮沾著一點血。
邊良澤真正詮釋了什麼叫狡兔三窟。
她追到東城過、查到華城過,甚至也擊斃邊良澤過,團殲所有實驗人員過,但無一例外地失敗了。他說話永遠是半真半假,和她的信息一樣,不論相信哪個下場都會很慘烈。
不管是東城還是華城都沒有所謂的實驗室,他的實驗室就在這艘行駛的遊輪上。
邊良澤的心臟停跳半小時,底層船艙綁定嵌合的炸藥引線就會開始燃燒,大約二十秒完全爆炸,同時高致命性汙染廢液將從船底投放。
需要有人上去拆彈。
她拆過一次,那次還剩五分鐘,時間沒來得及,但已經熟悉了構造。沒有人比她更熟悉。
成功的話,一切終止在這裡。
失敗的話,再來一次。
從出生在那個世界開始。
張棟國隻是愣了個神的功夫,師父就往遊輪大步跑過去了。
旁邊的人也冷愣了一下,隨後收到信號,臉色大變,大喊:“全部撤退!迅速撤離到安全距離以外!”
尤逸思發射射錨器,飛快地沿著船身爬上去,消失在視野裡。
……
“如果真的走到末世了怎麼辦?”她記得有人惶惶不安地問她。
“不要怕。”也記得她這麼說。
“末世來了沒什麼好怕的,尤姐保護你呢。”
作者有話說:
是……是我喜歡的中二英雄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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