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夢柔拖著大小兩個行李包裹,吭哧吭哧地從到達層爬上二樓的出發層。
她此刻身處沈州火車站,而且還要在這裡待上將近一天時間,隻因為從老家旅順直接回京城的火車太少、票買不到,她必須到省城來中轉一下。
在綠皮車都極度緊俏的年代,人的時間是不值錢的,明明隻剩幾百公裡的路程,卻要在中轉站滯留一兩天,都是稀鬆平常。
距離開學本來還有一周呢,家裡人也讓她多住幾天,晚點兒回校。不過徐夢柔不肯,因為她聽說顧學長投拍的《滬江灘》就要上映了,而她家暫時還買不起電視機。
與此同時,作為京城待遇還算挺不錯的大學,京城師大的一號食堂裡,如今已經有了一台電視機——今年剛有的。
很多時候,同學們都會把食堂擠得滿滿當當,哪怕沒位置站兩個小時,也要看一會兒節目,算是大學生福利了。
當然了,這種借口是不能和家裡人說的。父母麵前,徐夢柔還是拿“老師有事情,回校是為了好好學習”這個理由搪塞。
在候車廳裡找熱水把一毛五分錢一包的本地小廠無牌泡麵泡上。
然而就在她泡麵的路上,她注意到了前麵一大堆人紮堆圍著,循聲望去,立刻就看到有一台電視機在播放。
“火車站都有電視機了?省城的火車站就是待遇好呐。”她如是想著,突然激動起來。
這豈不是意味著今晚就可以看、能少錯過一集了?
她本來要等的,就是半夜路過省城的車、明早能到京城。
隻可惜因為圍觀的人眾多,候車廳裡靠近電視機30米範圍內,都不可能有座位了。
但這難不倒徐夢柔,她可以把行李包往地上一墊,人坐在包上,就跟那些鄉鎮企業打工的農婦一樣。(其實按法律來說,現在還叫“社隊企業”,82年正式改叫“鄉鎮企業”,公社對應鄉,生產隊對應村)
吃完泡麵,把貴重物品都藏到懷裡的內側口袋,眯了不知多久,她依稀聽到旁邊嘈雜起來,連忙睜開惺忪的睡眼。
候車廳剛裝的大喇叭裡,傳來三聲刺耳的槍響,正是《滬江灘》片頭曲的前奏。
“浪奔,浪流,萬裡濤濤江水永不休。淘儘了,世間事,混做滔滔一片潮流……”
葉麗儀的粵語唱詞,把黃霑顧嘉輝的金牌創作能力展現得淋漓儘致。
除了偷偷聽鄧麗筠之外,根本還沒聽說過彆的粵語流行音樂的內地觀眾,就這樣僅僅被一首歌就徹底圈粉了。
隨著大禮帽、白圍巾、黑風衣的形象出現在鏡頭上,以及舊外灘的聲色犬馬,所有人都貪婪地吮吸著邪惡舊資本注意世界的奢靡之中。
本來還有幾個“你瞅啥?/瞅你咋滴!”的乘客,在一邊鬨點兒小糾紛,瞬間就引發了眾怒,被群毆了一頓後老實了。
“安安靜靜看電視!都聽不見了!再炒揍死你們丫的,管你們誰對誰錯!”
然後,除了偶爾聽到人群因為打鬥驚險而集體抽氣外,就再也沒有彆的騷動了。
不懂事哭泣的小孩,在平時或許能贏得家長的護犢、即使有其他乘客指責他們吵鬨,家長也能懟回去。
不過這種場景僅僅持續了不到半集,然後那夥懵逼的熊孩子就發現,父母成了毆打他們的主力。
“再哭!苦尼瑪弊!有沒有公德心的!”
胖揍之餘,大夥兒內心則是一視同仁地憤慨譴責:“資本注意就是腐朽啊!刀頭舔血。剛剛一窮二白到外灘混江湖,剛找到漂亮女同學一夜就發達了。轉手還讓戲院老板和看場子的互相殘殺同歸於儘。
最離譜就是老板和看場子的死了,許文強居然就能自己當老板?老板沒兒子繼承的嗎?太假了!狗屎運,怎麼一集就變成人上人了!”
所有人眼睛裡,閃爍著看到了一夜登天暴富捷徑的火光,一邊痛罵著劇情太假了、不合理、一邊內心的羨慕嫉妒恨極度膨脹。
整整十億人被壓製了30年的均貧富、不敢為天下先、才養得平複的傷口,就被這樣赤果果地重新掀開,露出了血淋淋的獸血沸騰。
“原來這樣就能快速爬上去!有錢!有彆墅!有汽車!有女人!隻要自己有點想法,有點本事,躲過三五次死,七八次殘,拚十幾次命,就爬到那麼高!”
徐夢柔一開始隻是懷著捧場的心態在追,可是僅僅這一集看完,她已經徹底被劇情征服了。
回過神來時,赫然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站了起來,扛著行李包整整40分鐘都沒覺得累——原來在她看電視的時候,前麵的人堆越來越密集,她坐在行李包上,即使仰頭看斜掛裝在房頂桁架上的電視機,也會被擋住,所以她自然而然就站了起來。
回首環視,大廳裡密密匝匝怕不得有超過兩千人。
徐夢柔長到18歲,記憶中從來沒遇到過這種能讓兩千人紮堆在一起、卻自願保持這麼安靜的。
“啊!我的錢包被偷了!”幾聲嘈雜的女聲響起,而後人群外圍一陣騷動,差點兒踐踏起來。
隨著叫聲,幾個黑影拔腿就跑,卻被見義勇為的群眾逮了回來,站前派出所的民警也很快來拷人。